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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一、月湖之夜

  道清流蜿蜒,流入秀丽的小月湖。湖边竹柳轻摇,淡淡的夜雾在湖面缭绕。

  江慈精神好些,腹中也不再绞痛,在竹林小道上悠然走着。卫昭隔数步,脚步放得极慢。

  江慈忽然转身,一边倒退着行走,一边望着卫昭笑道:“这里倒真是和我们邓家寨差不多,今晚可算是来对了。”

  卫昭淡声道:“天下的山村,差不多都一个样。”

  “那可不全是样。”江慈一边退一边道:“京城的红枫山,胜在名胜古迹;文州的山呢,以清泉出名;牛鼻山,一个字:险;邓家寨和这里的山水,都只能用秀丽二字来形容。还有你们月落——”

  “月落的山怎样?”卫昭望着她,目光灼灼。这样的月色,这样的竹林,这样恬淡的感觉,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但前面的人儿,却又让他想远远逃开。

  江慈笑道:“月落的山水嘛,就像一幅泼墨画,只能感觉到它的风韵,却形容不出它到底是何模样。”

  卫昭停住脚步,幽幽青竹下,笑靥如花,轻灵若水,他恍若又回到桃园之中——

  “三爷,在你心中,一定觉得月落才是最美——”江慈边退边,脚下忽磕上一粒石子,蹬蹬两步,仰面而倒。

  卫昭急速扑过来,右臂一伸,揽上她的腰间,将她倏然抱起。他情急下抱她之力大些,江慈直扑上他的胸前。他脑中一阵迷糊,心中又是酸,却舍不得松开揽住她腰间的手。

  江慈红着脸,仰望他如黑曜石般的眼眸,轻声道:“三爷,我有句话,一定要对你说。”

  不待卫昭回答,柔声道:“我想告诉三爷,不管过去、将来如何,江慈,都愿与你生死与共,苦乐同担。还请、请三爷不要丢下我。”

  她鼓起勇气出这句话,声音都有些颤抖。话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痴了、傻了:怎么竟会说出这般大胆的话来?但这话,不是早就在自己心头萦绕多日的吗?不是自那日山间牵手后,便一直想对他的吗?如今终于说出来。轻轻吁了口气,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索性红着脸,直视着他。

  满山寂然,唯有清泉叮咚流过山石、注入平湖的声音。

  卫昭整个人如同石化般,他从未想过,污垢满身、罪孽深重的自己竟然还能拥有一份纯净如莲的爱恋,自己一直不敢接近、只能远远看着的这份纯真,竟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面前。

  如若他不是卫昭,而是萧无瑕,怕早已与她携手而行吧?可如若他不是卫昭,他又怎能遇到她?

  难道,当初在树上遇到,其后纠结交缠,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吗?

  他忽然有些痛恨上天,为何要让她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何,在自己已经习惯长久的黑暗之后,又给他一丝光明的希望?

  湖风吹过,江慈似是有些冷,瑟瑟地缩缩,卫昭下意识将她抱紧,唤道:“小慈。”

  江慈微微笑:“三爷叫什么?我没听清。”

  “小-慈。”卫昭犹豫了一下,还是唤出来,像每夜去照顾她时那样唤出来。

  江慈满足地叹口气,忽然揽上卫昭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道:“是你,对不对?”

  她的双唇散发着令人迷乱的气息,卫昭慌乱下偏头,江慈温润的双唇自他面上掠过,二人俱不知所措地“啊”一声。

  束缚已久的灵魂似就要破体而出,卫昭猛然将江慈推开,“蹬蹬”退后几步,面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玉。

  江慈心中一慌,又奔过来,直扑入他的怀中,展开双臂将他紧紧抱住,似是生怕他乘风而去。

  卫昭发出一声如孤兽般的呻吟:“放手——”

  江慈觉得肝肠似被两个字揉碎,眼见他还要说什么,忽然间不顾一切,踮起脚,用自己的唇,重重地堵住他的唇——

  卫昭天旋地转,竭力想抬起头来。

  “别丢下我,求你。”辗转的吻,夹杂着令人心碎的哀求。

  卫昭再也无法抗拒,慢慢将抱住,慢慢低下头来。只是,唇齿宛转间,他的眼眶渐渐有些湿润。

  他本只想,远远地看着笑,远远地听着她唱歌就好;他只想在她疼痛的时候,抱着她、温暖她就好。

  可事实上,一直都是,她在给自己温暖吧。她是暗夜里闪动的火光,那样微弱而又顽强,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走向她,靠近她,怜惜她——

  小月湖畔,皓月生辉,万籁俱静。

  他身上有着淡淡的清香,他的气息温暖中带着蛊惑,唇齿渐深,江慈不由轻颤,气息不稳,低吟一声,整个人也软软依在卫昭身上。卫昭悚然清醒,喘着气将她推开,猛然走开几步,竟然有些站立不稳。

  “三爷。”江慈呆了片刻,慢慢走来。

  卫昭低低喘息着,喉咙有些嘶哑:“小慈,我不配。我不是好人。”

  “我不听。”江慈摇着头走近。

  “我,以前――——”卫昭还待再说,江慈忽然从后面大力抱住他,低低道:“我不管,当初你将我从树上打下来,害我现在有家归不得,你得养我一辈子。”

  卫昭想掰开她的双手,却使不出一分力气。江慈有些虚弱的声音传来:“再说,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怎会得这场病?我若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你得陪在我身边。”

  卫昭的心狠狠地缩了一下,想起她无药可医的病症,终缓慢转身,将她抱在怀中。江慈仰头看着他,声音带几分祈求:“你得答应我。”

  卫昭挣扎良久,终望上天际明月,低声道:“好,我答应你——”

  江慈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将头藏在他的胸前,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见夜色已深,怕她的身子撑不住,卫昭低头道:“你身子不适,咱们早些回去吧。”

  江慈面颊如染桃红,又是高兴,又有些不安,紧攥住卫昭的手,不肯放开。卫昭只得牵着她在湖边坐下,真气送入她的体内察探一圈,知她暂无大碍,方放下心来。

  “小慈。”他的呼唤声小心翼翼。

  “嗯。”

  “我——”

  江慈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来,猛然将帽子掀掉,解开束带,让长发落于肩头。又从衣内掏出小木梳和碧玉发簪,望向卫昭,轻声道:“我要你,亲手替我插上这簪子。”

  卫昭不言,江慈举起碧玉发簪,紧盯着他:“发簪是你送的,若不是由你亲手插上,我戴也没什么意思,索性摔断更好。”

  卫昭强撑着道:“这簪子太差,摔断也好,以后,会有更好的簪子。”

  江慈眼前片模糊,叹口气:“可我就只喜欢这根,怎么办?若是摔断了,这辈子,我也不想再戴别的发簪。”

  远处,有只夜鸟唱起来,江慈听着鸟鸣声,幽幽道:“听,它在找它的同伴呢。夜这么黑,它一个人,可怎么过。”

  卫昭无法,拿过手中的木梳,轻柔地替她梳理着长发。江慈满心欢喜,纵是他的手有些笨拙,扯得头皮生疼,也忍住不呼出声。

  “小时候,师父替我梳头,师父过世后,师姐替我梳,现在师姐也不在身边,还好有三爷替我梳。”

  “我的手笨。”卫昭放下木梳,望着面前如云青丝,有些不知所措。江慈回头看看他的神情,抿嘴一笑,握住青丝绕了几圈,盘成芙蓉髻,用束带结好,将碧玉发簪递至卫昭面前。

  见她握着发簪的手微微发颤,卫昭迟疑一阵,终接过发簪,左手托住她有些发烫的面颊,右手轻轻地,将发簪插入她的发髻之中。

  云鬓娇颜碧玉簪,小月湖畔结相于——

  江慈心满意足地微笑,跑到湖边照了照,又跑回来坐下:“很好看。”

  卫昭点头:“是,很好看。”

  江慈嗔道:“你净说瞎话,我哄你呢,晚上怎么照得见?”

  “是很好看。”卫昭话语有些固执。

  “真的?”她望入他闪亮的眼眸。

  “真的。”他望回她漆黑的双眸。

  夜风渐盛,带着几分雾气,卫昭见江慈盈不胜衣,恐她的身体撑不住,在耳边低声道:“先回去吧,明天请子明帮你开药,不管有没有效,总得试试。”

  江慈点了点头,卫昭蹲下身来,江慈一笑,伏在他的背上。他的背这般温热,她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白衫舞动,劲风过耳,不多时,卫昭避过切哨守,轻轻落于郡守府东院。他将江慈放下,转过身来。江慈忽然觉有些害羞,面上发烫,只说了一句:“三爷早些歇着。”急急跑出院外。

  卫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脚步有些虚浮,走到院中的青石凳上坐下。露水,渐渐爬上他的双足,夜,一分分过去,他却没有挪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