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河绕翠山而过缓缓流向清湖,阿麦四肢乏力,只顺着水流慢慢漂着,就这样漂了十来里路,河水由东转向东南,河面更加宽阔起来,两侧已不再是峭壁和陡坡,渐渐看到三三两两的庄园。阿麦知道像这样的豪门庄园大多会开辟河道引水进去造景,只要选对了河道,再游不多远便可以进入一家大宅的后园了。她体力所剩无几,耗不了多久,只得进了最近处的一条河道,强撑着游到一处庄园之外,闭气穿过院墙下的一段水道,终于来到了这家的后园之中。待冒出水面一看,却不禁有点傻眼,她只道这户人家是引水进来造景,谁知人家竟然造了个不小的湖。
好一个有钱人家!阿麦暗道。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水中爬出,沿着湖边的小径往内里摸去,必须尽快地找到食物和御寒的衣服,再不然怕是要死在这里了。阿麦心中无比明白,可脚下却渐渐虚浮起来,走了没多远,突听见远处似有人声,她心中一惊,慌忙向路边的一处假山石后躲去。她双腿虚软,已有些站立不住,强强地倚着假山石站住,就听得一个温婉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你有心事。”
不是问句,而是用极轻柔的语气说出极肯定的话语。那女子身旁的男子不觉怔了怔,然后浅浅笑了,轻声说道:“府里这两日有些事情。”
女子也跟着笑了笑,“难得还记得过来看我,真是不易。”
男子目光温柔地看向女子,问道:“什么时候回去?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
“这里挺好的,”女子笑容依旧温婉,投在湖面上的视线却渐渐悠远,“有山有水有秀色,我倒觉得比那喧嚣的盛都城好多了。”
男子笑着摇头,柔声说道:“这两日禁军已把翠山围了,说是有鞑子奸细逃到这里,你一个女孩子家在这里,林相怎能放心。”他见那女子微笑不语,又劝道,“则柔,跟我回去吧。”
被叫做则柔的女子并不答话,只笑着回头看他,眼神中却是不可动摇的坚定。男子见了也只得无奈地笑笑,不再劝说下去。
再说藏在假山石后的阿麦,她体力心神俱已是到了极限,最初时还能勉强听清那两人的话语,可到后面脑中却开始出现一段段的空白,再一阵眩晕袭来,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咚的一声从假山石后栽了出来。
外面的那男子急忙挡在女子身前,冲着阿麦这边喝道:“什么人?”
阿麦虽然栽倒,可神志却没全失,认出这男子依稀便是那日在城外迎商易之进城的南夏二皇子齐泯,急忙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答道:“定南侯府,商……”话未说完,已是昏死了过去。
听到阿麦喊出定南侯府,这两人俱是一愣,齐泯更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身后的林则柔一眼。阿麦倒下去后便再无动静,齐泯等了片刻见她仍无反应,正欲上前查看,却被身后的林则柔唤住了。
“殿下,”林则柔脸上已没了刚才的温婉笑容,只淡淡说道,“这人虽说是来路不明,可毕竟是个女子,还是劳累殿下出去唤几个丫鬟婆子进来,先替她打理一下再细问吧。”
齐泯停下脚步,苦笑道:“只要沾了定南侯府的边,我便成了殿下,真真想把那定南侯府从盛都抹去了才好。”
“殿下!”林则柔道,“这样的话说给我听便也罢了,让别人听到了又要招惹是非。”
听林则柔如此说,齐泯反而笑了笑,说道:“听到便听到了,我怕他们什么。”
“我怕,总行了吧?难不成你觉得我名声还不够……”
“则柔!”齐泯打断了林则柔的话语,抿着唇颇为不悦地看向她。
林则柔只是笑笑,说道:“我不说便是。你赶紧去叫两个丫鬟婆子来,你看这女子穿成这样总是不好,总不能叫侍卫进来抱她出去。”
齐泯听她说得在理,又见阿麦像是一时半刻醒不过来,就算留林则柔一人在此也没什么危险,便去前面唤人。林则柔见齐泯的身影走远了,这才缓步走到阿麦身边细看,见她身下竟然还压着柄匕首,林则柔略一思量,便把匕首拾起扔入了假山石之中。
阿麦的意识一回到体内时便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有,可是却连眼皮都撩不开,更别说活动自己的手脚了。正疑惑间便听到最初听过的那个女声说道:“丫鬟已给她灌了汤药,可是还是醒不过来,可能是在水里泡久了受了寒。我这里不想留定南侯府的人,殿下就多受些累,顺便把她送回去吧。”
齐泯在外屋不知说了些什么,有人进来把阿麦从屋里抱了出来,直抱到了一辆马车之上,马车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停下来,车帘被猛地撩开,阿麦便听见了商易之十分急切的声音,“阿麦!”
阿麦有心应答,却怎么也无法张嘴,正急躁间,身体突地腾空,已是被商易之抱了起来。
齐泯见商易之竟然不顾身份亲自把阿麦从车内抱了出来,眼中不禁多了抹讶色,惊道:“果真是表哥府里的人?”
子午书屋 weilishi.org
商易之抱着阿麦转回身来,答道:“是我从江北带回来的侍妾,这丫头性子顽皮好动,昨日里贵顺说她换了男装偷偷跑出去逛福缘寺庙会,夜里竟也没有回来,我正着急呢,又怎么去了林相的庄上?”
齐泯答道:“像是顺着清水进了林相府里的湖中,正好我在那里,听她说是定南侯府的人,便给表哥送过来了。”
商易之低头去看阿麦苍白的脸,焦急之色溢于言表,顾不上和齐泯多说,只是吩咐一旁的贵顺道:“快去找郎中!”然后才转头和齐泯说道,“改日再谢过二殿下,我先抱这丫头进去。”说完竟然不等齐泯回答,就抱着阿麦急匆匆地往侯府里走去。
阿麦虽不能言语,心中却是明白自己现在的状况绝对有问题,果然等商易之给她灌了碗药汤进去,她的身体才渐渐有了感应。
“常钰青在盛都,禁军中有奸细。”阿麦的声带还有些麻木,说出的话几乎无声,商易之把耳朵凑近了她的唇边才听清楚。
“常钰青?”商易之眉头微皱,想不到禁军要抓之人竟然会是他,更想不到他竟然敢深入南夏都城。
阿麦又说道:“禁军在搜寻他,他左臂受伤,却又被禁军中的人救走。我从清水逃生,游到林相庄上昏死了过去,有人趁我昏迷的时候给我灌了药,我虽有意识却无法动弹。”
商易之面色阴晴不定,只是问道:“你怎会遇见常钰青?”
阿麦现在口舌虽不大灵活,心中却不糊涂,回答商易之道:“我去逛翠山,恰好遇到,他要杀我为崔衍报仇,我跳人清水才得以逃脱。”
商易之又问道:“齐泯送你回来的路上,可曾对你有所试探?”
阿麦微怔,一时不明白怎么又到了齐泯身上,答道:“没有,这一路上只我一人躺在那辆马车之上,并无他人在车上。”
商易之沉思不语,阿麦又觉头脑渐渐昏沉,急忙又趁着自己清醒说道:“我有柄匕首落在了林府,不知是被谁拿了去。”
商易之心神略回,听她此时竟会提及一把匕首,不禁问道:“对你很重要?”
阿麦看着商易之的脸色,抿唇点头。
商易之却没表示,只是说道:“你也累了,先好生休息吧,匕首的事情回头再说。”
阿麦无奈之下也只得点头,而且她的头脑也确是越来越昏沉,竟似连坐都坐不住了。商易之也发现了阿麦的异常,伸手来触她的额头,阿麦本能去躲,只一别头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商易之的手在空中顿了下,还是落到了阿麦的额前,只觉触手烫人,果然是已经起了高热。
贵顺叫了郎中过来,商易之等郎中给阿麦切过脉写了方子出来,这才从卧房出来去见母亲。
落霞轩中,长公主听到常钰青的名字也是眉头微皱,淡淡说道:“早就听闻朝中有‘议和’之声,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商易之气道:“议和?前方将士尚在浴血奋战,朝中的人却要和鞑子议和?议和三十年前便议过,结果又怎样?对北漠鞑子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如靖国公一般把他们打回去。常钰青竟然还敢来盛都,真当南夏男人都死绝了吗?”
长公主抬眼淡淡瞥了商易之一眼,说道:“齐景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中难免有些人会坐不住了。”
商易之也察觉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平静了一下才又问道:“可是太子?”
长公主却笑了,说道:“他有什么坐不住的?齐景死了,皇位自然是他的,他十几年都坐过来了,哪里又等不得这一时三刻的。”
“齐泯?阿麦见过常钰青,如若是他,为何还会留下阿麦性命?况且我已问过阿麦,齐泯连话都不曾与她说过一句,并未试探过她。”商易之说道。
长公主却是不答,只是问道:“你把那姑娘抱入了自己卧房?”
商易之愣了愣,答道:“只想做给齐泯看的。”
长公主却笑道:“就是喜欢也算不得什么,既然喜欢不如便收了房放在身边。”
商易之面色微窘,说道:“母亲,我是惜她之才才把她放在军中,并无男女私情。”
长公主反而敛了笑意,正色说道:“既是惜她才华更应该留在身边,要知道权势可留男子,对于女子,却唯有一个情字才能留住。则柔不是小气之人,如若觉得自己不好张口,我去替你说。”
听母亲提到则柔,商易之的眼神不禁也有些柔和,说道:“我知则柔不是小气之人,正因如此,我才更不愿负她。母亲,阿麦的事情我自有分寸,还请母亲不要操心了。”
长公主见他神色坚定,便知这样多说无用,只嘴角挂了些笑意说道:“你们小儿女之间的事情,我不管便是。”
阿麦再次能睁开眼时已是深夜,心道这次倒是多睡了几个时辰。听到她翻身的动静,立刻有长相甜美的侍女凑了上来,一脸惊喜地冲着外面叫道:“醒了,姑娘醒了。”
阿麦闻言不禁一怔,脑海中猛地冒出来母亲曾经讲过的那千篇一律的故事,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头脸,莫不是也穿了吧?
那侍女笑着对她说道:“姑娘可是醒了,一连昏睡了几日,可是把小侯爷也吓着了。”
听她说出小侯爷,阿麦终于放下心来,于是又倒回到床上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才问道:“我睡了几日?”
“足足有四日了,”侍女答道,“小侯爷每日里都来,只是姑娘一直睡着不曾知道……姑娘,姑娘?”
阿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有些呆地看那侍女,直到那侍女连唤了她几声,这才回过神来。难怪会觉得不对,这侍女竟然叫她姑娘,似乎还从未有人这样叫过她,以前是她年小,亲近之人只叫她阿麦,顶多会偶尔喊她声小丫头,后来穿了男装,更是再无人叫她姑娘了。
那侍女还叽叽咕咕地说着小侯爷如何如何,阿麦却突然觉得烦躁,忍不住出声说道:“你能不能少说些话?”
那侍女见阿麦不悦,忙低下了头不敢再出声。阿麦见她如此小心的样子反而有些过意不去,又放缓了声音说道:“可有吃的?我饿了。”
侍女忙叫外面的人端了清淡的饮食上来,阿麦正吃着,又听得屋外的人唤小侯爷,便知是商易之来了。她心中猜测商易之必要细问常钰青之事,便也提了十二分精神等着,谁知商易之进来后只看了她一眼,便在一旁坐下了。
商易之这样沉默,阿麦反觉得不自在起来,心里正合计怎么开口,就听商易之问道:“吃饱了?”
阿麦看看眼前还剩大半的米粥,极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为何还不吃?”商易之淡淡问道。
是啊,那为何还不吃?阿麦干脆也不回答,直接端起碗来接着吃了起来。商易之嘴角微挑,待阿麦吃完才又状似随意地说道:“匕首的事情我已让人去办了。”
阿麦一怔,下意识地说了声:“多谢。”她偷眼见商易之面色不错,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元帅,我想回江北军。”
商易之的唇角依旧弯着,片刻后才回答道:“好。”
听商易之答出“好”字来,阿麦一颗心才算落了地,她早已在这侯府待够了,只恨不得能立刻插了翅膀飞回乌兰山去,营里的秋季练兵尚未结束,回去得早些兴许还能赶上最后的武技竞赛。
谁知商易之这一个“好”字之后却再无动静,匕首倒是让人给阿麦送了回来,可回江北军的事情却没了下文。阿麦又搬回了书房去住,商易之依旧是整日见不到踪影,她不敢再随意出府,每日里只是翻看着些兵法阵法之类的书籍打发时间。这日天色已晚,阿麦不习惯就着烛火读书,正欲洗洗睡下的时候,管家贵顺却急匆匆地寻上门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捧了衣衫首饰的侍女。
“快,快,快……”贵顺连说几个“快”字,阿麦被他说得迷糊,还未来得及发问,贵顺身后的两个侍女已是疾步上前,一个来解阿麦衣带,另一个却是举高了手要来拆阿麦的发髻。阿麦闪身躲开那两人,急道:“这是做什么?”
贵顺连忙解释道:“二殿下来了府里饮酒,还给小侯爷捎了两个番邦女子过来,长公主叫你过去搅搅局,莫要小侯爷把那两个女子留了下来。”
阿麦奇道:“那为什么让我去?”
贵顺答道:“你是小侯爷宠妾,那二殿下也是知道的,自然是要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