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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杨墨 弯弓 军令 · 1

  天色已经大亮,太阳从身后的山间跃出来,照在这些狼狈的士兵身上。这一仗下来,阿麦这边又损失了二百多人,能赶到这里的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人。陆刚被人扶着坐在地上,看到杨墨背着阿麦过来很是欣慰。

  杨墨把阿麦放到地上,不发一言地坐到了一边,阿麦拖着伤脚走到陆刚身边,叫了一声:“大人。”

  陆刚的脸色已是灰白,他被崔衍当胸砍了一刀,看样子已是撑不了太久了。“阿麦,第七营就交给你了!”陆刚攒了半天的劲才说出一句话来。

  阿麦没想到他会这样安排,想要推辞,可一看到陆刚期盼的眼神,那些推辞的话竟说不出口,只好重重地点头。陆刚笑了,不再和阿麦说什么,只是交代其他还幸存的军官,从今天开始阿麦代行营官一职,大家都沉默着,并没人站出来反对。陆刚交代完了军务便让其他的人都先下去,他还有话要和阿麦说。几个军官都是陆刚一手带出来的,跪下来冲着陆刚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然后便红着眼睛退到了一边。

  阿麦上前扶住陆刚的身体,轻声说道:“大人,您歇一会儿吧,鞑子还追不上来。”

  陆刚咧了咧嘴,有些困难地说道:“我不怕死,既然投了军就早晚有这一天。”

  阿麦的眼圈有些酸涩,使劲吸了两下鼻子,说道:“大人放心吧,阿麦一定会把鞑子引到将军面前的。”

  陆刚笑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有脑子,阿麦,反正我也要死了,就说些你不爱听的话,这回也别怨将军,他不是针对你我,谁让我们西泽山在这个位置上呢!别再和将军赌气了,他心里有你,我看出来了。”

  “大人!”阿麦哭笑不得,想不到这个时候他还会跟她说这些,可不知为何,心中涌上来的却是难言的酸涩,“阿麦骗了您,阿麦不是将军的男宠,当时那么说只是为了保命。”

  陆刚愣了愣,语气中透露出迷惑,“可连军师……”

  “大人!”阿麦打断陆刚的话,突然觉得他说起这些来比刚才交代军务的时候顺溜多了,一点也不像是要咽气的样子,于是便说,“您歇会儿吧,我去安排一下下面的事务。”

  阿麦说完叫来刚才的亲兵照顾陆刚,自己则撑着根长枪去另一边看张二蛋。她只当陆刚暂时没事,却忘记了这世上有种现象叫回光返照,当胸的一刀,怎么可能没事?还没等到她走到张二蛋身前,陆刚身边的亲兵就哭喊着叫起了大人,阿麦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待到缓缓地转过身去,只见被众人围着的陆刚脸上一片死寂的灰白,双目紧紧地闭着,再也不能婆妈地操心她和商易之之间的事情……

  “背上大人的遗体,我们得赶紧往深处撤。”阿麦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话语间不带一点生气。

  王七找了过来,背上了张二蛋,看到阿麦的样子,想让伍里的人过来背她,阿麦用长枪撑着身体,冷漠地说:“不用。”

  杨墨从旁边走过来,不发一言地把她手中的长枪丢在一边,攥了她的手腕把她背到背上,“往西走。”他说。

  是的,往西走,他们必须往西走,把鞑子引到乌兰山脉的深处,引到江北军的包围之中。

  崔衍是被人抬到常钰青面前的,他的脖颈处受了刀伤,被绷带厚厚地缠着,已经说不出话来。常钰青脸色铁青,薄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几乎成线。一边的亲兵带着哭腔说:“崔将军突然骑着马冲到了最前面,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将军已经受了伤,坐骑也倒在一边,马腿被南蛮子砍了……”

  崔衍直愣愣地盯着常钰青,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努力地抬起手来。常钰青攥住了他的手,放柔了脸上僵硬的线条,轻声道:“别急,大哥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崔衍却使劲把手从常钰青手里抽出来,在他手掌里写起字来,他的手上还沾着血,在常钰青的手心里留下淡淡的血迹,字写到一半,崔衍就再也支撑不下去,昏了过去。

  常钰青低头看了看崔衍留在自己手心里的字迹,用力地攥上了拳。那是一个“女”字,旁边刚刚只画出半道横来,就断在了他的掌心里。

  姜成翼见常钰青如此神情,猜想到他会派大军追击往西逃窜的江北军残部,他犹豫了一下,出声劝道:“将军,请冷静一下,我们不能中了南蛮子的圈套。”

  常钰青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寒声说道:“事到如今,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崔衍受伤生死难料,如果就这样看着江北军逃入深山,陈起会如何想,周志忍和崔家会如何想,身后的朝廷又会如何想?常钰青的嘴角绽出一丝冷酷的笑意,“商易之,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个圈套能做多大,看看到底是谁把谁吞入腹中!”

  阿麦的日子很不好过,不能怨她,换谁被人拿着刀追着屁股跑都好过不了。五百对两千,还不算常钰青已经拔营的大军,双方的力量没有任何可比性,阿麦现在除了担心自己队伍里士兵的腿,还担心商易之的嘴,不知道他胃口有没有那么大,能把常钰青的大军都一口吞下。

  阿麦不禁都有些后悔杀了崔衍,如果崔衍不死,估计常钰青不会这么发疯。

  李少朝过来问阿麦:“今天还要继续加灶吗?”

  “加!”阿麦说道,“今天再增加一个营的。”

  为了迷惑北漠军,在与身后的两千先锋营拉大距离后,阿麦就开始吩咐挖坑增灶,虚虚实实,引着这两千先锋营在乌兰山深处打转悠。刚开始的时候,别说增灶,李少朝一听她说要挖灶就提出了反对,说咱们跑得连锅都没了,用得着挖灶吗!阿麦也不解释,只是让他去挖灶,从最初的不足一营到现在都快三营,搞得原本就没脾气的李少朝更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看李少朝垂着脑袋走了,杨墨走过来坐下了,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要把鞑子引到哪里?”

  阿麦抬眼看了看神态疲惫的杨墨,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嘲弄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商将军和军师神机妙算,谁知道他们会藏在哪里。”

  杨墨看着远处都疲惫不堪的士兵们,面色沉重,“大伙身体都快熬不住了,而且……干粮也快没了。”

  “总归是不远了吧……”阿麦把视线放向远处的重重山峦,苦笑一下说道,“可别太高估咱们了,能引到了此处,咱们也算是尽了心了。”说完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杂草,起身去看张二蛋,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看着杨墨说道,“这几天多谢了,我欠你这个情。”

  杨墨却道:“先记着吧,不过你好得倒快,两三天工夫就能成这个样子,实在稀奇。”

  阿麦只淡淡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她的脚踝已近大好,虽然走路还稍有些不便,可已经不太碍事了。对于杨墨,她不得不感激,前几天一直是他背着她赶路,百十多斤的大活人,又是山路,辛苦程度可想而知,虽然杨墨嘴上从没说过什么,可每当队伍休息的时候,她都能发现他的腿在打战。阿麦清楚,这份情她是欠下了。

  张二蛋还活着,这一点让阿麦很欣慰,更让她感动的是这些天来无论情形多么危急,伍里的兄弟都没人说要抛弃他。张二蛋的伤在背上,一直都是在趴着休息,看阿麦过来,他抻着脖子想抬起身来,却被阿麦一把给按下,“这样就好!”

  张二蛋羞涩地笑了笑,小声叫:“大人。”

  阿麦随口“嗯”了一声,伸手去摸他额头的温度,发现已经不是很烫了,忍不住打趣道:“你比我还像小强,我都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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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强?”张二蛋不解。

  阿麦咧着嘴笑笑,没接话。

  王七凑过来说道:“这小子命还真是够好,乔郎中那样的人,愣是没跑丢,你说这不是老天让他来专门救他的嘛!”他又转头问阿麦,“大人,咱们是不是已经把鞑子甩开了?”

  阿麦点头,“甩开有一段距离了。”

  她的话一出,四周的士兵都不禁露了些笑容,没日没夜地跑了这些天,听到这个消息的确让人忍不住松了口气。阿麦也是这样认为的,一直紧张的神经也忍不住稍稍松懈下来。

  得知鞑子已经落下一段距离,再加上大伙实在都太过疲惫,接下来的行军速度不禁有些缓下来。阿麦开始也没放在心上,可等队伍走到九里沟的时候,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般炸在了阿麦的头顶,爬到高处的士兵下来后一脸慌张地禀告阿麦,后面突然又发现了鞑子的旗帜。

  阿麦心头一惊,发觉她还是有些低估常钰青了。

  大家都没说什么,可让人窒息的恐慌还是在队伍间弥漫开来。

  “再这样下去,我们拖不垮鞑子,反而会被鞑子追死了。”临时会议上,六队的队正说道。

  阿麦沉吟不语,手指又下意识地敲打膝盖,说实话,她现在也有些慌了。虽然她年少时耳濡目染过一些行军打仗的知识,并且在军事上显露出一定的天分,可她毕竟只是个从军不及半年的女子,怎么可能和常钰青那样从小就在军营和战场上摸爬滚打的战将相比?

  “要不然咱们就在这里和鞑子拼了算了!”一个军官意气用事地说道。

  “不行,”杨墨突然冷冷开口,“咱们这些人留在这,都是一个死。”

  “那怎么办?”

  阿麦突然抬眼扫了这几个军官一眼,沉声说道:“我带着一百人留下,在狮虎口拦击鞑子,其余的人由杨队正带着往前,再往西走二百里,如果还找不到大营,就把人都散开,隐入山林!”

  话一出口,大家都愣了,怔怔地看着阿麦,半晌说不出话来。留在狮虎口阻击鞑子,那分明就是去送死,就算狮虎口的地势再险峻,可一百个人又能拦得了鞑子多久?

  阿麦不等大家回应,干脆利落地从地上站起来,“我去召集自愿留下来的兄弟,你们赶紧组织大伙往前走。”

  “这事不能靠自愿!”杨墨突然在她身后冷声说道。

  阿麦慢慢地转身看杨墨,杨墨毫不躲避地和她对视。

  “那杨队正有什么高见?”阿麦淡淡说道。

  杨墨嗤笑一声,甩了手里的树枝,说道:“你现在是营官,没道理让你留下来阻拦鞑子。我留下来,不用一百人,只要我的第二队,我要让鞑子看看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阿麦静静地看了杨墨片刻,说:“好。”

  杨墨突然笑了,走到阿麦面前说道:“我还有事想和大人商量一下,能不能借一步说话?”说完不等阿麦答应,便率先转身往队伍对面一块巨石后走去。阿麦犹豫了下,还是跟了上去,杨墨一直在前面走着,直到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才停了下来,转回身等着阿麦。

  阿麦跟过去,问道:“杨队正有什么事就说吧。”

  谁承想杨墨一言不发,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猛地把她推到了石壁上,伸手死死地按住了她的肩。阿麦心里一惊,刚想要挣扎,胳膊却被他全都摁住了,他用身体把她抵在石壁上,一只手把她的两只手腕攥住了拉到了头顶,低头用力堵上了她的嘴。

  阿麦头皮一炸,想不到他叫自己到背人处竟是做此卑鄙行径,不能呼救,只好抬了腿用力地去撞他的胯间,谁知他却早有准备,早把腿挤进她的两腿间,她一抬腿反而让两人的身体压得更紧。而且他这简直不是亲吻,只管使劲地吸吮她的唇,用舌强行抵开她的齿关。同时,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衣角探进去,往上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柔软……

  阿麦没想到会在这里受到这样的侮辱,恨得只想把面前的人千刀万剐,所以当他的舌探入她的口内时,她便暂时放弃了抵抗,只想趁其不备一下子咬断他的舌。谁知她刚张开了嘴,还来不及咬下去的时候,杨墨却突然从她身上抽身离开,一下子把她被禁锢的手脚都撒开了,退后了两步喘着粗气看她。

  阿麦刷地抽出了腰间的刀,恼怒地抵在了杨墨的脖颈上,却没想到杨墨哑着嗓子说道:“现在死了也值了!”

  阿麦一怔,气息不稳地瞪着杨墨。

  杨墨突然低低地笑了,压低声音说道:“亲也亲了,摸也摸了,你以后就是老杨家的媳妇了。要是你还有机会生孩子,别忘了让一个姓杨,给我们老杨家传个香火!”

  杨墨说完用手直接推开了阿麦的刀,转身便往外走去。阿麦站了片刻,腿上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然后就听见杨墨粗着嗓子在那边喊:“第二队的兄弟给我集合!咱们在狮虎口让鞑子瞧瞧什么是南夏的男人!”

  阿麦把衣服抻平,平复了一下呼吸,随后也大步向队伍处走去,马上集合了队伍接着往前赶路。杨墨及他的第二队则留在了原处,准备掉头回去后面的狮虎口拦击鞑子。阿麦用力地抿着唇,告诉自己不要回头,走了几十步后,却突然听见杨墨大声地在后面唤她的名字。她怔了下,缓缓地回头,看到他在后面的一块山石上笑得灿烂,冲着她招手,然后大笑着喊:“阿麦!别忘了,照看好我媳妇!”

  他的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绚烂,阿麦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应了一声:“好!”然后转回身大步地往前走去。

  是日,狮虎口一战,江北军第七营第二队阻敌半日杀敌三百,队中六十七壮士皆壮烈牺牲,队正杨墨身中七创,断一臂,倚壁而亡,至死刀未离手。

——节选自《盛元记事》

  不知是谁先开始唱起了战歌,慢慢地大家都跟着和了起来,阿麦也张了嘴,却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得唱不出调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