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贵修唤来副官:“带下去教他认字,到明天认满十个,就留下。”吩咐完毕,舅甥两个开席吃饭,席间谈谈家务,喝了点酒,片字不提关于留仙洞与九条的事情,只说下午带程凤台去兵营里看看,程凤台见他沉得住气,当然也是客随主便。饭后出门,曹贵修说道:“小娘舅坐多了汽车,我们骑会儿马。”程凤台上马刚坐稳,冷不防从马屁股后头蹿出来一个小老太太,高马惊得尥蹶子,程凤台费力稳着马头。旁边曹贵修尚未看清来人,手上反应比人快,已刷地拔出枪,老太太认准了穿军装的,一把拽着曹贵修的皮带跪下去,口里不停地念叨:“长官行行好!放了我的儿吧!他还小啊!还没娶媳妇呢!”
曹贵修松了口气,一手压着枪,一手扶正帽子,眼睛朝副官一横。副官一身冷汗。曹贵修虽谈不上爱民如子,倒也没有一般军阀的臭毛病,拿下城镇之后从不设障设禁,谁也没堤防一个老太太会作乱。副官上前把老太太拖开几步,老太太不肯起来,趴在地上直磕头:“长官放了我儿子!放了我儿子!”
待副官问清了姓名,与曹贵修耳语几句。曹贵修把枪掖回皮带里:“大娘!你儿子犯事了!还不了你!”老太太一听,涕泪横流,当场又要朝曹贵修扑过去,要教他赔儿子。曹贵修弯腰道:“你那孬小子德行太次,没有就没有了!你看我比他强不强?”曹贵修站直了说:“我把自己赔给你得了!正好我也没有妈,咱们老少凑个娘儿俩!”说罢,居然真的一跺脚后跟,英姿飒爽地向老太太行了个军礼:“娘!请起吧!”老太太瞅着他忘了哭,被吓着了。曹贵修手执马鞭,四下一指:“你们把我娘好好送回去!不许伤着老人家!”副官手下蜂拥而上,曹贵修脱身走了。
一行人穿过镇子的市集往外走,发现这里人虽也不多,店面全数开张,街上有妇孺行走,竟有点欣欣向荣的意思,对比来路凄荒,才知安居乐业的可贵。人们见曹贵修招摇过市的,也不知躲避,也不朝他注目,各自自行其是。镇子外的兵营也与寻常兵营迥异,曹司令的营地程凤台是去过的,什么样儿不提也罢,见过羊圈牛圈猪圈的,兵营就是“人圈”,反正一刻也不想多待。然而曹贵修的营地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有臭气也没有吵闹,士兵们或是洗衣裳或是踢球,还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拿铅笔描字的,一律皮肤洁净,军容整肃,真像是一群学生在露营。见是曹贵修,士兵们就要列队敬礼。曹贵修道:“忙你们的!我就来转转!”便向程凤台笑道:“我这儿怎么样?”
程凤台这样的文明绅士,当然十分欣赏大公子的治下:“好!兵强马壮还是其次的,就这精神面貌,和别的部队不一样!”
曹贵修跳下马:“不一样就对了!死就死在和他们一样!”他带着程凤台走走看看,介绍自己的带兵思路,队伍规模,程凤台看出来了,这是在招他投钱呢!曹贵修随后果然说:“小娘舅看着,我这儿除了人少些,不比曹司令本部差吧?”程凤台道:“差不了,虎父无犬子!”曹贵修笑笑,不乐意听这恭维:“只要有钱,人马不是问题。曹司令老了,带兵的路子也老,又不是嫡系,擎等着给上面当炮灰。”程凤台说:“老不老的我不知道,当炮灰倒不一定。姐夫这不还没拿定主意吗?”话里充满着刺探的含义。这对父子,当爹的屁股还没摆定位置,一面在国民政府宣誓,一面许给日本人期望;当儿子的诡计多端,一面拿着他爹的兵,一面空口抗日。别看平时爷俩水货难容的,关键时刻,还真是他娘的一个窝里的!程凤台算是上了曹贵修的贼船,背定了汉奸的名声,曹贵修要不给他渡到对岸去,他还得尽快另作打算。
曹贵修道:“按曹司令的办事作风,不到最后一刻,鬼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打不打定主意无所谓,我打定主意不就得了?”
程凤台望着曹贵修,微笑不语。
曹贵修侧着脑袋打量说:“不信我凭空白话?”他一拍大腿,带头走出营帐:“来,给小娘舅看个好的。”
曹贵修带他走到营地后面一个茂密的小树林里,越走越听咆哮喧哗,程凤台心想这别是在树林子里养狗熊呢?到地方才看见一群当兵的围着几个光膀汉子在那玩摔角,几个汉子中有一方穿着曹部的军裤,另一方是什么来历,看不出来。
曹贵修看他们都有打破头的,便问:“怎么样?谁赢了?”
一个小兵道:“都是我们赢了!就小钱一个人输了!洗一个月袜子吧!”那个叫小钱的搓搓鼻子,没脸抬头。
程凤台皱眉笑道:“多谢大公子好意,我可不爱看打架。”转身要走,场中的汉子输得急了,忽然暴喝一声骂娘的话,程凤台听见,脸色就变了。
曹贵修得意的朝汉子们一瞥:“都是新募的兵,没上过战场,听说日本人凶,发憷呢!这不扯淡吗!一样种田的大小伙子,又矮又瘦的,能有多凶?”
因为人多,因为心定,士兵们轮番上场,赤手空拳将日本兵干翻,最终大获全胜,原先的恐惧感一点也没有了,还兴头未尽的想要动手打两拳。曹贵修发话说:“好了,别没完没了的,给个痛快!”
听到要处决这几个日本人,新兵们都退缩了,打人和杀人,不是一回事。副官闻言掏出□□,上了膛递给士兵们,没有人敢接。曹贵修又说:“省点子弹!”副官立刻收了枪,拔出一把雪亮匕首递过来,依然没有人敢接,这用枪和用刀,更不是一回事了!
几个日本人反剪了手,毫无挣扎余地的跪着引颈受戮。副官上前示范,割了其中一个的喉咙,死尸倒地,无声无息。副官把刀塞进那个小钱手里,小钱抖手抖脚地比划了半天,日本人目光可怖直盯牢他,眼中血丝尽爆,好比厉鬼,小钱哭哭啼啼不敢下手。可怜这些少年人,在家顶多是杀过鸡鸭,连猪都杀不动的,越想越怕,而怕这个东西,和哈欠一样也会过人,眼看一个过给一个,一个比一个抖得厉害,就要把之前摔角的胜利抹煞了。
曹贵修拔出□□朝小钱脚底下开了一枪,怒道:“快!”
小钱抹一把鼻涕眼泪,闭起眼睛慌张地用刀一抹,抹得不是地方,割破了血管,喷得几个士兵裤子都脏了,但是他们也没有受惊后退。只要开过头,后面的就好办,匕首在士兵们手中传递,六个日本兵被依次处决。最后一个日本兵心理崩溃,嘴中滔滔说着日本话,虽然听不懂,知道是求饶,脑门子磕在地上嚎啕痛哭,哭得瘆人,士兵们不再害怕,只是听着那哭声犯犹豫。
曹贵修笑道:“他在求当俘虏呢!和我提日内瓦公约。”他高声问士兵们说:“知道日内瓦公约吗?”士兵们一齐摇头。曹贵修盯着日本兵的眼睛:“不用知道!那就是个屁!”日本兵感受到曹贵修的冷酷,怕得大喊大叫,谁说日本人不怕死,事到临头,没有不怕的,怕到后来溺尿一滩,不堪入目。曹贵修看不起这种孬兵,吼出一句带棱带角的日本话,那个日本兵听的一呆,慢慢坐正仰起了头,不再痛哭挣扎。
程凤台看够了,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曹贵修招呼一声:“尸首身上扒干净,别露了底细!”他追上几步程凤台,程凤台脸上绷得很紧。曹贵修笑道:“小娘舅是吃过日本人的亏的,还不忍心啊?”
程凤台凝眉看他一眼,白手绢按着嘴角没说话,血腥气闻多了,冲鼻子也想吐。曹贵修道:“这事不赖我,留着战俘和日军交涉起来,曹司令难做人,不如大家干净。”
程凤台说:“大公子究竟要我做什么?钱的事,好说。”
“我要什么不是早说了吗?”曹贵修道:“我要九条的命。”
重回营帐里,曹贵修屏退左右,命人远远把守着帐子,秘密取出一张透明油纸上画的结构图,一支铅笔,朝程凤台恭而敬之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纸上的结构图程凤台瞄上一眼就认出来,他明白他的意思,方才那出不仅是给新兵练胆,同时也是向程凤台表态,表明他抗日的决心。程凤台坐到桌边定一定心,手中悬笔未落,这一年来的很多事情涌上心头,一幕幕的刺心,商细蕊的血,察察儿的枪,程美心紧攥的白手套,破碎的琉璃花瓶,最后都化为夕阳下那几声鸦啼。
程凤台说:“我的身家都在这里了。”
曹贵修目光灼灼:“多的话涉及战略机密,我不能告诉小娘舅,我只能保证小娘舅这一笔落下来,于国于民功德无量。”
程凤台嗤笑道:“快拉倒吧!于国于民……我能保住全家老小就要烧香了!”
曹贵修认真说:“到那时曹司令一定与我决裂,你坐稳你的曹家小舅子,坂田不敢闹你。”
坂田敢不敢的不好说,日本人在中国根本不讲理。但是与其被坂田要挟着当汉奸,落个一辈子的不堪回首,不如就此赌一赌,届时留仙洞打仗打塌了,程凤台还要怪九条断了他的财路呢!曹贵修和曹司令心不齐,反骨早现端倪,父子成仇的干系,大概找不到娘舅身上。程凤台拿起铅笔郑重地做标记,沉声说:“英雄难当,狗熊更难当。我惜命贪财不假,可要我替日本人的枪上膛,还真做不出来。”
曹贵修眼睛盯着图纸,笑道:“小娘舅能屈能伸,扛得住大事,是真英雄。”
程凤台不到五分钟标记完图纸,曹贵修登时就要来取。程凤台按在纸上不放,二人四目相对,脸上少有的肃然。程凤台道:“打仗的事我不懂,你不说,我也不问。要真能一举拿下九条的小命,坂田失了靠山,我还能有活路。要是九条活着回来了,再对我起了疑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曹贵修打断他:“我对九条的路数研究很深。九条落在我手上,必死无疑。”
程凤台挪开巴掌,曹贵修拈起图纸看过一眼,惊奇道:“这么多钢筋,这点炸药就够了?”
“足够。洞不塌,我偿命。”程凤台说:“你要信不过,就运二百斤炸药去炸吧!”
曹贵修笑道:“哪能不信!哥廷根大学的手笔,当代科学了不起啊!”
这是程凤台吹嘘过的话,听了不禁一笑,接着与曹贵修交待了许多洞中机宜。他们足足说了一下午的话,程凤台心事重重的,晚饭也没有胃口吃,而曹贵修坚持要为程凤台杀一头驴,请他吃伙夫拿手的芋头驴肉。程凤台只说累了,吃不下大荤,要早睡。曹贵修看得出他心事的由来,握住他肩膀一摇:“小娘舅,放宽心吧!你就是守口如瓶,我真拉二百斤火药去炸留仙洞,你又能怎样?照样担嫌疑,还够冤枉的!我使了你的巧法子,我掐着点儿炸!绝不留活口,让九条做了糊涂鬼,你踏踏实实的!”说着勾肩搭背的,与程凤台特别友爱:“走,先吃了饭,晚上我请你看大戏,乐一乐。”
程凤台撇开心事,一听就先乐了:“你请我看戏?在这?”
曹贵修道:“啊,在这。”
程凤台心想这不是班门弄斧吗:“你知不知道,我是从水云楼过来的?”
曹贵修摇头:“那不一样,这个戏,商老板演不了!我这来了能人了!”
程凤台非常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