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境内的官道上车轮阵阵马蹄。
被官兵们簇拥在当中的一辆四马高车正不紧不慢地向前行驶着,若微怀中搂的娇儿正是郡主锦馨,坐在一旁小心侍候的正是湘汀和紫烟。
“娘娘,这天气太热,皇上让咱们走水路原是一番好意。
”紫烟手拿团扇为若微扇着风,湘汀则用锦帕轻拭去馨儿额上的汗珠儿。
若微倚在靠枕上不发一语,神色深沉而清冷。
湘汀与紫烟面面相觑,想要劝慰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微有些乏了,原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谁承想眼前立即浮现起那惊悚的一夜。
六月二十三日,若微一行人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启程从南京出发乘船北上返京。
这是常德郡主朱锦馨第一次坐船,所以她十分兴奋,在船上各处走来跑去看什么都觉得很有趣。
女儿的欢愉驱散了若微对南京的留恋以及对即将迎来的后宫生活的恐惧与排斥,月华初上,用过晚饭之后她便坐在船头抚琴抒怀。
在悠扬的曲音中,对着月夜浸染的江河抬头远眺两岸星星点点的渔火,心情立时舒畅了许多。
这是一幅流动的春江花月夜,虽然正值夏日,但对于即将与瞻基重逢的她来说不是春日更胜春日。
“娘娘,时辰不早了,早些安睡吧!”司音、司棋从船舱内走了出来。
“馨儿睡了?”手指轻抬,曲音暂歇。
“是,郡主今天玩得太累了,澡还未洗完就睡在浴桶里了,湘汀姐姐和紫烟都陪着呢!”司棋上前扶起若微向船舱走去,司音则在后面抱琴跟着。
官船内虽然设施完备但总还是免不了要随着水波轻微晃动,若微净面更衣之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翻来覆去却难以成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刚刚打了个盹,就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中惊醒。
耳边是众人的奔走与疾呼:“沉船了!沉船了!”在床榻边守夜的司音立即点亮灯烛,司棋披衣起身刚想推开舱门看个究竟,却不由大声惊叫:“天哪!这房门怎么打不开了!”若微腾地一下翻身下床几步奔至门口用力推了推舱门,果然好像是从外面被锁住了,怎么用力推都打不开。
“娘娘!”司音面色霎白,惊恐地看着若微。
“沉船了,快跑啊!沉船了!快跑啊!”外面喊声、叫声、哭声混成一团,火烛掩映人影婆娑投在窗子上更是吓人。
“窗子,跳窗户!”若微高喊。
司音与司棋双双奔至窗下,只是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立即落空:“娘娘,窗子也打不开!”“什么?”若微脸色大变。
她隐约听到隔壁房里女儿的哭声,立即心乱如麻,环顾室内却发现无计可施。
外面火光冲天。
“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救什么火?船都要沉了!还是快跑吧!”情势更加紧急。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阵重重的拍打声:“娘娘……若微,快起来,船要沉了!”是孙继宗的声音,若微立即奔至门口:“继宗,门打不开了,你快去看看馨儿!”“门怎么锁上了?”孙继宗声音大变,一阵利刃相抵的声响过后,“咣当”一声,仿佛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掉在了地上,门随即被一脚踹开。
孙继宗与身后几名锦衣卫冲入室内,把若微与司音、司棋拉了出来。
“娘娘!”孙继宗刚要开口。
若微已然奔至隔避房间,火竟然是从这里面烧起来的。
孙继宗手中银光一闪,劈开了房门。
然而烟雾缭绕,里面的格局已然看不真切,若微只觉得心如刀绞,想也未想就要冲进火海。
身子却被孙继宗狠狠拉住推到一旁,而他自己则带着手下冲入火海。
船下沉的速度很快,甲板上的水已经浸到小腿,而船上的建筑又因为火势过猛已燃去了大半,所有的人都在奔跑,会水的已跳入水中,不会水的抱着船栏惊呼哀号。
司音与司棋跪在地上狠狠拉着若微让她不能移步。
她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那被大火渐渐吞噬的船舱,那里面是她的女儿,是她如珍似宝的馨儿。
“锦馨”,记得当初朱瞻基为她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踌躇了许久,总是不满意,最后女儿百天的时候才定了这两个字,说是取“万芳之馨”的意思。
“万芳之馨”?难道未到花期,就这样早早夭折了吗?若微眼中无泪,她此时才明白这人如果真到了伤心欲绝、万念俱灰的时候原来是哭不出来的。
因为心在滴血,流淌的也该是血而不是泪。
“娘娘!”司音、司棋双双哭了起来。
当积水已经过膝,人站都站不稳的时候,孙继宗抱着馨儿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紫烟与湘汀也被锦衣卫们拖了出来,仿佛只差一步,“啪啦”两声过后,船舱便被大火燃尽,不留半点儿痕迹。
若微立即扑到馨儿的身上,她似乎睡得正香,不哭也不闹。
小脸被熏得黑黑的,衣裙也被弄得残破不堪。
再看湘汀和紫烟情形更惨,紫烟的腿……紫烟的腿被烧到了……“紫烟!”“娘娘,船要沉了!”继宗把馨儿用衣袍一裹系在背上,又吩咐手下道:“快去拆些船板来!”“娘娘,我会水,我带着郡主你自可放心。
你们抱着木板,只要坚持住,遇到过往的商船我们就有救了!”孙继宗仔细叮嘱着。
“娘娘,你看!”顺着司音手指的方向,看到不远处一艘商船正疾速向她们驶来。
“我们有救了!”当积水深及腰部的时候,商船靠近了她们。
正当大家踌躇着该如何攀至对方船上的时候,从空中抛出一条带着铁钩的绳索不偏不倚正好钩在沉船的船帮上。
就这样,她们得以逃生。
惊魂未定地上了对方的船,然而还未及喘息片刻,看到商船的主人,若微不由又是一惊。
这是一位三旬左右的女子,身上只穿了件淡绿色的绸衣,头上也没有珠环钗饰,仅以一支玉簪将满头云雾松松地绾了一个流云髻,素面朝天不施半点儿脂粉,然而即使如此也难掩她秀美绝俗的容颜。
若微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正想开口相询,但是她却轻盈一笑抢先说道:“同为路人出手相救不必相谢。
”于是纵然若微有千般疑惑也必须悉数咽下,随后那女子手下的侍女仆人便将她们这些人一一安置。
事发如此突然如同惊天浩劫一般,官船上的仆役与船员折损大半,得以生存的部分官员与护卫们都精疲力竭很快下去各自休息。
寻着若有若无的笛音,若微悄悄走到船主的舱外。
“进来吧!”门自里面打开。
进了舱门才发现这间居室与许彬画舫上的格局摆设一般无二。
“坐吧!”那女子将若微让到罗汉床上,又亲自斟了热茶递到她手里。
直到此时若微一直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喝了半杯茶略微定了定神终于开口问道:“羽娘姐姐怎知妹妹有难?又怎会来得如此及时?”羽娘笑了,她虽然长年在秦淮河上的风尘之地斡旋却并无半点妖媚风尘之态,明眸里闪烁的光华总这样清澈,她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品了一口,又拈起果盒里的一片梨干放在嘴里细细嚼着,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妹妹如此聪慧何必还要问我?”“聪慧?”若微唯有苦笑无言以对。
“好了,不逗你了!”羽娘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公子料到妹妹此番回京路上定是不会太平,所以特命姐姐我沿路相随,只是你们这官船架子大得很,寻常的船只都不得靠近,无奈只好远远跟着。
”“许彬?”若微面上微窘,“他又怎么会料到这突来的祸事?”羽娘秀眉高挑,面上神色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世上哪有我家公子料不到的事情!妹妹想不到只因为身在此山中。
妹妹只要想想,谁最不希望妹妹回京,就不难明白了。
”若微怔怔地盯着面前的茶水,那浅浅的淡绿色的影子幽静中透着诡异,她以手托腮喃喃低语:“人还未回宫就被无端卷入风波之中,这回了宫又会怎样?她也太过了,难道非要置我们于死地不成?”“妹妹做何打算?”羽娘目露寒光,看着若微不由有些气恼,为了她,这些年公子是费尽了心机,处处替她周全又为她暗中化解了多少麻烦?可是她总是这样一副风淡云轻毫无作为的样子,心里真是有些怒其不争。
“打算?”若微摇了摇头,“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如今事态进退两难,由不得我。
”“谁说的?”羽娘轻哼一声,从桌几下面拿出一册书递给若微。
“这是什么?”若微目光一扫更是如坠云端不明就里。
“这是公子让我转送给妹妹的。
是唐朝则天武后的《女训》。
”羽娘看到若微眼神儿恍惚仿佛依旧不得要领,于是索性直言道,“当初则天皇后从感业寺被皇上接入宫中,在册妃之前遭皇后嫉恨,皇后多次陷害欲将其除之后快。
这处境与今日妹妹的境遇何其相似?妹妹可知则天皇后如何转危为安扭转乾坤的?”若微淡然一笑:“武后并无作为,而王皇后却咎由自取,竟然联合淑妃在宫内施巫术,犯了朝廷大忌……”“非也!”羽娘冷笑道,“真正令皇上痛下决心废后的正是小公主之死。
”此语一出,若微神色大变。
野史传闻,王皇后去武则天的寝宫探望过小公主之后,小公主便蹊跷而亡,高宗皇帝李治听闻之后龙颜大怒,认定是王皇后因妒生恨谋杀了小公主因而下旨废后。
后来民间渐有传言说小公主原本是武则天为了陷害皇后而亲手杀死的。
羽娘手执茶壶在她的杯中徐徐注入茶水:“妹妹也该好好想一想了,每次都是这样被动,怕是到头来,不仅是自己受苦,还要连累许多无辜之人。
”若微的目光重新投在那本《女训》上,许彬的意思她此时才真正明白。
与其总是被动挨打倒不如奋起一击,也许还能争出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