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检察官将面前的报告合上,长叹一口气。“小谢啊,这个案子我不会签字同意起诉的。”
谢燮一听这话马上急了眼,蹭的从沙发上弹起来。“董科,你听我说!”
“你先听我说。哎呀。小谢,你这急脾气到现在怀了孩子也不改改。”老董不仅继承了东方获的公诉科科长位置,也继承了他公诉科大家长的唠叨。“咱们检察院起诉的案子获罪率高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对吧?但原因绝不仅仅是因为公检法是一家这么简单。如果说获罪率有99%,那我们身为检察官起诉时就得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你有吗?”
谢燮和科室的同事一起努力了三周去搜集证据,即便没有百分之百也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所以董科长的话现在听在她耳朵里怎么都像官话。
“说实话,您是不是怕人家说闲话?”
现在外界对这事民情汹涌,检察院此时插手完全是接个烫手山芋。这个官司无论输赢,都会遭到无尽的指责。可谓费力不讨好。董检察官站在高位求安求稳,她不是不理解。
“小谢,你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知道你们小年轻不怕冲在前线挨刀子。但我们当初也是这么年轻过来的,当检察官的能怕事吗?”听到谢燮如此直接的指责,董科长扳起脸来。“你现在给我背背,公诉三大原则是什么?”
谢燮即刻便答:“所有检察机关起诉的事实都有证据证明。所有证据均经查证属实。所有的证据都需要排除合理怀疑。”
“对!你报告里说的这些证据能排除合理怀疑吗?许小北他爸的证词可信度有多少?就算他能证明许小北没受到侵害,能保证别的孩子也没有吗?即便都没有,你又怎么证明那些家长是在明知孩子未受侵害的前提下捏造事实。要这个诽/谤/罪成立,还缺少关键证据。上了庭,被对方律师一击即倒。”
“在疑罪从无的大原则下,是对方需要去举证李长安有猥亵儿童。我们不需要自证清白……”
董科长打断她的话,“小谢,你说我怕事,你扪心自问你有没有感情用事?我听说这个李长安现在还躺在医院生死未卜,你是受了东方廌所托才接手这个案子。这里面没有感情因素?”
“没有。我都是通过证据判断。”
“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些虚的。这个案子目前证据不足,我不批。你出去吧。”董科长双手交叉环于胸前,摆出明显的抗拒态度。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面对这些自以为是不听话的小辈,有时候也只能用这一招了。
忙了这么久最后结果是不予起诉,谢燮挫败不已。得知消息的东方廌反倒安慰她。“大不了就是我发起自诉嘛。能亲自上场,我很荣幸。”
“我怎么听你的语气这么高兴。”谢燮无语。
“当然高兴啦。借用我们高效的检察官队伍拿到那么多有用的证据。你们做一个月的调查,比得上我们律师跑半年。”
“怎么感觉又被你丫的算计了一回?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老董不会批,就想让我们免费给你打工啊?”
“哈哈。我也是试试运气。运气不好,没办法,就只能自己上了呗!”
东方廌没有撒谎,有检察院这道金符加身自是最好。没有的话,她也乐得亲自上阵。老东方以前就说过她这个怪癖,她是享受法庭的。对于东方廌而言,这些繁琐的庭审不是工作,是荣誉。
深夜里,东方廌翻看着谢燮转交给她的案件资料,意识到老董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发起自诉后,现在庭审在即,缺少的关键一环到底在哪?
第一庭,东方廌带着丁长乐出席,魏晚留在医院照看长安。
开庭前,她在走廊上遇到唐既白。他刚出院不久,此时即使穿着一身笔挺西装脸色仍是苍白的。“准备好了吗?”
东方廌笑嘻嘻伸出手指比了一个“1”。
他默契的笑了笑,这是他们之间约定的小动作。读书的时候,每次考试前她都会这么回答他同样的问题。“1”代表第一名,百分之一百,一点都不担心,代表所有最好的词。
“看到你准备的这么充分,我可要打击你一下了。这次的法官是吴雁。”
“那个传闻中严厉到变态的‘色狼收割机’?”吴雁在业界出名于对性侵猥亵一类的案件判刑格外重。每个审判长都有自己的性格和偏好,只要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调整判刑都是允许的。所以即便是同样的罪行,罪犯最好祈祷不要落到吴雁手里。
“不只如此,她的丈夫是治安大队队长雷鸣。也就是当初抓走长安的警察,他对长安有偏见,听说之前为了没能起诉长安的事,他发了很大的火。”
“你的意思是吴雁对长安会有先入为主的坏印象?”
给审判长留下坏印象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他这种还踩中大雷区。东方廌皱眉沉思。
看她表情不佳,唐既白硬生生把另一个消息咽下去了。一时之间,接受太多“忠告”不利于上庭的心态。“别想太多,按自己的节奏来。”
东方廌嗯了一声,心事重重先进法庭做准备。没有看见后来的马天竞和吴雁在电梯口亲热的打招呼。
“吴官。”
“好巧。马律师。你这是来检查儿子的庭审表现?”
“不是。今天刚好有别的官司也在这开庭,时间撞上了。”马天竞笑哈哈的指着另一个庭。
“那好。祝一切顺利。”也许碍于场合,吴雁倒是没有说太多。
“吴官你也是。”
不远处的唐既白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他早就知道这两人交情匪浅,之前马天竞的私人饭局上吴雁偶尔会出现,每每都和马家父子互动热烈,像是多年挚交。如此一来,她作为法官的公正性究竟有没有被染指就很难说了。这也是他刚刚隐瞒东方廌的事情。
唐既白低头盯着自己的手,默默伸出一根手指。希望这次不会是一败涂地。
东方廌在庭上先是出示网上几篇针对李长安的长文通稿,以及谢燮收集来的记者证词。然后将之前在医院拍到的李长安被打现场,还有伤情报告呈上。
那些可怖的伤痕和凶残的现场触目惊心,东方廌正准备就此好好煽情一下,激起审判长和旁听观众的同理心。可是刚开一个头就被吴雁打断。“有证据证明这两起事件有直接关联吗?”
她的表情不耐,例行公事般的翻看着李长安的验伤报告。眼里看不到一丝一毫对他的同情。果然,这个个性强烈的女人早已对李长安生了偏见。
“有。”东方廌拿出一张照片,一条如今已经被删除但当时截了图的社交媒体上的状态。“中心医院护士徐某于案发当日定位了受害者李长安的位置,随后热评中有人纠集当地三位无业游民一同前往医院对我当事人进行殴打。根据这条状态下的id,公安成功抓获四人。他们的口供中皆提到自己打人的目的是因为看了网上的新闻,即证据2,3,4。”
马则安气定神闲的回复道,“网路上流传的报道并非出自六位被告中的任何一位。即使李长安因此被打也不应该追究他们的责任。”
“审判长,我请证人刘沛出庭作证,也就是微博账号为‘良心小记者’的新闻撰稿人。”
“批准。”
“证人刘沛,请问这三篇关于李长安事件的深度解读报道是你撰写的吗?”
“是。”
“是在何种契机之下,你决定写这篇文章?”
“我在网上看到王爸爸发的向网友求助的视频,很感兴趣。就主动寻上门去采访,所有报道都是基于事实所写,不存在造谣……”
东方廌此刻并不想和他争辩事实与否的事情,而是话锋一转问到另一头。“请问您是苏报的记者吗?之前您在检方的调查中说自己是苏报记者,可苏报却否认您的存在,究竟是哪一方在说谎?”
“我……曾经是。九几年的时候我就是苏报的副主编了。”刘沛有些慌张。“我不是说谎,苏报是大报,说出来比较有脸面而已。”
“那在身份问题上,您在采访时是不是也对六位被告撒谎了?”
“没有没有。我是以自由媒体人的身份上门的。当时就和他们说的很清楚。”
“好的。那方便透露一下,您当初为何从苏报离职吗?九几年就是副主编的话,可谓是前途似锦啊。”
“我……是被开除的。”毕竟是不光彩的事,刘沛擦了擦鼻子,说的很小声。
“开除原因是?”
“反对。审判长,这个问题和本案无关。”马则安提出反对意见。
“请辩护人解释有什么关联?”
“刘沛于1999年被苏报开除,因年代久远,故以现在的职员都不了解报社曾有此人的存在。而他被开除的原因是一起严重新闻事故。因为他的错误报道,导致当事人自杀,家属闹到报社,报社不得已开除了当时即将晋升主编的刘沛。试问这样一个品德操守有问题的人所报道之事,可信度有多高?”
“即便如此,证人的操守也与几位被告无关。”马则安没有领会到东方廌话里的含义。
“呵。一起这么大的新闻,六位被告拒绝了所有大媒体的采访邀约。最后接受了一个操守有问题的自媒体人采访?难道不是因为知道对方为了博出位什么都敢写,所以最好借刀杀人吗?”
“反对!这是对我当事人的无端猜疑。他们只是缺乏防范之心,没有对采访者做背景调查,不能说明他们是蓄意如此。”
“请原告律师注意言辞。”吴雁警告了东方廌。
“要说无端猜测,原告李长安岂不是最大的受害人。公安都判定证据不足不予立案的案子,媒体又凭什么妄加揣度,煽动民意!”
“新闻人追求的是真相,哪怕是1%的可能,他们都会去深究。而被告作为家长想要寻找事实真相,更是无可厚非!”
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尽管马则安气势稍弱,落了下风,但吴雁偏帮马则安,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东方廌想乘胜追击请许小北父亲出来作证。却突然有法警进到法庭和听众席上的丁长乐耳语了几句,丁长乐神色一变,焦急的看向东方廌。
法警又走上庭,将同样的讯息转达给审判长吴雁。吴雁看了一眼快哭出来的丁长乐,犹豫了一下宣布:“因原告身体原因,本席决定暂时休庭,双方协商过后择日开庭。”
刚刚宣布休庭,丁长乐就从旁听席上几乎是半扑上来拉住东方廌的袖子。“长安……长安他突然昏迷,医院下了病危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