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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2

那一日,有个少年风风火火地跑到了言家。

“美人儿,咱不生气哈!老子已经替你揍了陈倦,丫个拆人墙角的死人妖!”穿着黑T的俊朗黑少年,表情严肃,对着沙发上静默的那一个,慷慨陈词。

言希抬头,扑哧一声,喷了——“是你打了人,还是人打了你?”

这傻孩子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肿了起来,脖子还有许多道清晰的血痕,像个调色盘。

达夷抓着黑发,傻笑——“嘿嘿,你甭管这个,反正知道老子帮你报了仇,就成了!”

言希凝视着少年的面孔,干净正直,一望见底,片刻,琢磨着,笑了。

“达夷,你说,这个世界,是像你的人比较多,还是像我的多一些?”

少年愣了,皱着眉,思索,坦诚——“要是说脸,长成你丫这样的还真难找;要论个性,像您老这样变态霸道爱欺负人的就更不多了。”

“妈的!”言希笑,手中的抱枕砸了过去。

言家门前有一颗榕树,是言希过两岁生日时,言老亲自为孙子栽的。长了十数个年头,一直十分茂盛,近几年,老人对军中的事物渐渐放了权,在家中,闲着无事,就找人在榕树下砌了一个石棋盘,黄昏时,常常同一帮老伙计老战友杀得难分难解。阿衡之前放学回家时,就碰到过许多次。

她喜欢那些老人们下棋时的眼神,那是睿智,桀骜和开阔,是被一枚枚功勋浸润的明亮高贵。这样的灵魂,于她,只能用着满心的仰慕诠释。所以,每每遇着,总是要静静看上许久。言老逗她——我看你是顶喜欢这青石棋盘的,干脆给我们小希做媳妇,嫁到我家,天天让你抱着看个够!

阿衡自是脸红,讷讷无话,只是望着四周,生怕言希不小心出现,听到了自个儿可真是不用活了。

辛老笑言老——“小希什么时候卖不出去了,要你这么费了老命牵线,也不怕老温骂你挤兑人家的小孙女。”

言老一瞪眼——“你懂什么!这孩子的老实温厚,便是找遍咱们部队整个文工团,甭看漂亮姑娘多,可没这个难得。”

辛老笑骂——“呸!当你言老头存了什么好心,只专门欺负人家小闺女温柔,好迁就着你家的小霸王。”

这场景似乎还鲜活地在脑中跳跃,像是未过几日,可是,事实上,自言老离去,这棋盘,确凿已经空了许久。

“阿衡,你在愣什么?”坐在石凳上的少年歪了头,问她。

阿衡轻轻扶正少年的头——“不要,乱动。”

依旧糯糯的语调,却有些冷淡。

阿衡把大毛巾围在少年颈上,系了个松结,眸光复杂地望向少年的一头黑发。

这几日,言希头皮一直红肿发炎,医生推测是发胶中化学物质引起的毛囊发炎,怕伤了发根,便嘱咐少年,一定要剃了头发,每天上药,等到痊愈,才能蓄发。

言希纠结了几日,又不肯去理发店,就让阿衡在家中帮他剪了。

阿衡觉得自己很像万能的移动工具箱,做什么事,虽然不精通,但总是会一些皮毛的。

比如,修车,比如,理发。

她的头偏向夕阳,轻轻触到少年的发,满撒的金光中,软软温暖的气息温柔扑向掌心,像是填满了什么,眯着眼,慢悠悠寻找少年的发际线,却看到了发顶小小的旋儿,小时候常听老人说,这里是聪明碗儿,长聪明的地方。想必,言希满脑子的古灵精怪,便是从这里而来。

言希笑了出声——”阿衡阿衡,是不是被我的头发迷住了,不舍得下毒手了?”

看,看,就是这么的自恋,兴许也是从那小涡中长出来的。

她无奈,四处寻着发剪,一只白玉雕的手却从前方递了过来——“给。”

什么时候,一不留神,又被他拿走了……阿衡接住,银色的发剪从少年的手心递过,还带着他的体温,强大的冰凉中微弱的温暖。

围着大毛巾的言希,安安静静地望着大榕树,乖巧的模样。

她站在他的身后,微微倾斜了身子,一点点看着发剪从那满眼的黑发中穿梭,缓缓地掉落的,是一地的碎发。

“阿衡,我长头发,很慢的。”言希开口,声音有些低落。

“这样的长度……”阿衡用手比了比颈间。

“大概要两光年吧。”言希用着正经的语气说着不正经的话。

“瞎说。”阿衡皱眉。

“阿衡,我有时觉得,你很不像个女人。”言希微微眯起龙眼儿般的大眼睛,流光乍泄——“要不然,我看到你,怎么不会害怕呢。”

女人,有什么好害怕的?

好奇怪的话。

她不理会他,只当这是少年抽风时说的火星语。可是,许久后,又暗自难过,为什么不问个究竟。这个世界,又有多少倾诉是没有前因的,他这时刻分明开启了心扉,想要认真地相信她,想要一个走出黑暗的理由,可她却由他平白错失……她那时在做什么,只是笨拙专心致志地跟言希满头的黑发做斗争。

甚至,还为着他之前的猜忌怀疑而伤神,这么不想理会他的话。

又过了许久,少年的头发已经被削薄不少,阿衡不愿敷衍,便是小平头,也是细水流长,剪得仔细。

“阿衡,如果我和思莞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一个?”言希百无聊赖,懒洋洋开口。

这样无聊的问题。

“思莞。”

“那么我和达夷呢?”少年已经支起耳朵。

“达夷。”

“我和卤肉饭呢?!”他的声音开始有了怨气。

“你。”

言希猛地扭头,大眼睛哀怨地瞪着阿衡,把阿衡吓了一跳,赶紧收回发剪,生怕扎到他。

“阿衡,我虽知道思莞是你亲哥哥,达夷和你玩得素来投机,可你也不必这样坦诚吧!”

阿衡低头,回视少年,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看了半晌,只觉得那张瓜子脸太过俏丽标致,眼睛太过纯洁干净,嘴撅得太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见不得言希委屈的模样,还是看他高傲目空一切的模样顺眼一些。

于是,妥协了,笑了出来,总觉得冷战像在同他拉锯,眼泪是起点,那微笑顺理成章是终点。

“你既然,都知道,又为什么,说出来?”阿衡望着他,满眼的温柔和无奈——“这样,比我还坦诚。”

言希撅嘴,随着阿衡手上的动作,微微低着颈,小声嘀咕——“是你要我要坦诚的呀的呀的呀……”

他无限循环,无限埋怨,只是想着自己这么认真配合的认错态度却竟没被她发现。

那,自己的妥协,这样干脆讨好地放手让她去剪掉自己的头发,又为了什么?

留了许久的呀……

他轻声任性地开口,条件反射却全然忘了许久是多久,又是从何时开始的许久。

阿衡愣了,半晌,意识到什么,脸微微红了,心中懊恼十分。

这些天,她不自觉地随着自己的性子走,蛮横地把自己心底隐晦的情绪带入到他人之上,如此失去控制,如此……让人困扰。

“言希,我很抱歉。这些天,这么任性。”她讷讷开口,心中理屈。

少年点头——“是呀是呀,这么任性,让你帮我热牛奶都臭着一张脸,丑死了!”

“丑死了”三个字,是学着阿衡当日激昂的语气。

阿衡尴尬,轻轻咳,游移目光。

可,蓦地,谁又狡黠偷笑,轻轻转身,满满地拥抱着那个呆着面孔的谁。

“阿衡,我真的很不喜欢女人,但是,这一辈子,第一次这么心甘情愿地拥抱一个女孩,所以,你看,你多有福气。”

阿衡手足无措,僵硬着身子,半晌松懈,拍了拍少年的肩,明净山水中缓缓流淌了清澈温柔的笑意。

“其实,根本没把我,当女人,是不?”

“是呀是呀,你是我弟弟来着。”

“知道了,知道了,热死了!”阿衡装作嫌弃的样子,轻轻推开少年,摆正他的身子。

“你们在做什么?”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阿衡扭头,看到了思莞,他的表情有些不自在,眸子阴晴不定,在言希和她身上扫来扫去。

思莞和达夷因为察觉到她和言希之间相处的气氛有些不对劲,都很是知趣,不再到言家蹭吃蹭喝,阿衡已经有许多天没见他们。

言希微抬头,看到思莞手中拿着的几本硬皮书——“去图书馆了?”

思莞点头,面色不豫——“你们在……”

言希垂头,指尖到手心,缓缓贴放在膝盖上——“把你的那些心思都给我收回去。”

思莞停了单车,站定——“言希,你明知道的,我只是担心……”

他笑,眼中却只是一层黑色的浅浅的晕光——“所以,预备,一天三遍地提醒我吗?”

飘落的嗓音,缓缓变轻,落至谁的心间,变成烙铁。

“言希哥……”思莞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僵在原地。

阿衡握着发剪,听得迷迷糊糊。

是她同言希刚刚的举动被思莞误会了吗?

半晌,她想要解释,言希却缓了语气,微微闭上眼睛,嘲讽锋利的语气。

“思莞,你只有在惹我生气的时候,才肯喊我哥。”

“言希!”他是真的动怒了,眉毛皱成了一团,像是绕了几千百个结。

“这种程度,就生气了吗?”言希凉凉开口。

“你!”思莞被堵得满肚子气,愤愤地踢了一脚榕树,抱着书,推着单车,掉头就走。

阿衡却被吓了一跳。她几时见过思莞如此对待言希,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

“阿衡,你看你哥多关心我?”言希指着自己短了许多的头发,轻声嘀咕——“这样都看不出来还敢乱发脾气,胡乱怀疑,小孩子一个……”

小孩子?

前提是,在你的面前。

阿衡微微思索了,想到想不到,思绪早已飘远,不做了非想明白的姿态。因为,这本就与她没有什么相干。

终于完工了。

少年剪了小平头,帅气清爽许多,一双眼睛看起来,比平日显得更大更干净,阿衡松了一口气,总算不致难以接受。

因为,照着言希的说法,从两岁开始,他可就不再曾裸过脑袋。

第二日吃午饭时,来了不速之客。

“你怎么来了?”阿衡见言希去开门,玄关却半天没有声响,过去一看,竟是rosemary来了。

“不要和言希问相同的话。”这少年,已经换回了男装。

清爽的淡紫色T恤,白色的休闲裤,面容比做女生时,还要漂亮几分,不过,是男孩子带着英气和棱角的极致气质,而非刻意做出的女孩儿妖娇的姿态。

只是,和言希站在两端,分外的剑弩拔张。

“怎么地。怕本少不记仇,专门过来,让我别忘了?”言希瞪着大眼睛,目光像是要杀了mary,牙齿咬得咯吱响。

“言希,如果我说我是专门来道歉的,你信不信?”陈倦摸摸鼻子,秋波潋滟,讪讪开口。

“你当我傻呀!”言希奇怪地瞅着对方。

“不信。“阿衡则是干脆利落,微笑,准备关门。

“等等等等……”陈倦漂亮的脸上笑容僵硬,修长的手挡住门——“一场同学,非得这么绝情吗?”

“好,既然咱们一场同学,啥都不说了,下跪道歉还是切腹自杀,你选一个吧。”言希皮笑肉不笑。

肉丝后退一步,冷汗倒流。

阿衡沉吟,想起了什么,谈论天气的语气。

“你吃午饭了吗?”

“没有。”陈倦也是个精明的主儿,听了这话,凤眼亮了,从善如流,挤进玄关。

言希臭着一张脸,但望了阿衡一眼,并没有发作,只是默默回了座位,拿着勺子,大口挖米挖排骨,挖挖挖……肉丝夹肉丝,他抢盘,肉丝喝汤,他抢盆,肉丝吃米,他抢……电饭煲。

“我家饭没了,你可以滚了吧?!”少年嘴塞得满满地,饭碗一粒米都不剩,大眼睛水灵灵地瞪着陈倦。

陈倦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阿衡好笑。刚刚还是男子汉大度忍耐的模样,结果没撑一会儿,小孩子的怨气就暴露无疑。真是难为他了。

她抿唇,微笑仿若春花,起身,从厨房盛了排骨汤,递给言希——“喝完汤,再说话。”

“阿衡,我喝排骨汤都喝腻了,明天能不能做香辣排骨……”少年边喝边抱怨。

阿衡微笑着摇头——“不行。你不能吃辣的,头皮,会发炎。”

陈倦忍不住插嘴——“言希头皮怎么了?”

刚刚一看到言希的新发型,已经彻底雷住他。

阿衡面无表情地看向陈倦,不咸不淡地开口——“用了劣质发胶,得了皮炎。”

肉丝囧,闭嘴。

怪不得剪地这样秃,但是,全世界人民作证,他可没在美发店使坏。

“吃饱了吧,肉丝。”言希喝完汤,抹抹嘴,大眼立刻瞪着陈倦,不耐烦地挥手——“快滚快滚!”

“真伤同学情谊。”肉丝摸摸鼻子,耸肩。

阿衡不动声色,笑得山水明净——“言希,你先去,把头发洗一洗,该抹药了。”

“哪儿还有头发?”言希哀怨地摸摸头,扎手的小平头。

可,终究,还是乖乖起身,大眼睛带着敌意瞪向陈倦,弯腰在阿衡耳畔自以为小声地说话。

“阿衡,把他赶走!”

陈倦微微抽动了嘴唇。

说得这样……大声,到底是想让他听到,还是……想让他听到……“mary,你有什么话,说吧。”待言希离开,阿衡立刻敛了笑意。

陈倦扑哧一声,笑了——“阿衡,你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怎么,还没有气消?”

阿衡正色——“mary,我只是旁人,你不必做出,这般样子。言希小孩子脾气,未必,便把你放入心中。”

“我知道。”陈倦挑挑眼角,看来无论男女,某些本性中的东西还是不会改变的。

“那你?”阿衡心平气和地望向他。

“阿衡,如果我说,我很喜欢你和言希,一直想要成为你们的朋友,你还能再相信一次吗?”陈倦有些尴尬。

阿衡诧异,回望着他,片刻,不知怎样回答。

可是,静止了交谈,细耳辨来,卫生间,伴着哗啦啦的水声的,是那个少年嘶吼跑调的哼歌声。

哎哎,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消停的。

阿衡无奈,眸光偏向那远处,望着,温柔了,低头,收回了目光,轻轻开口——“陈倦,你今年十五岁,比言希小两岁,是不是?”

陈倦愣了,点点头。

“陈倦,言希年纪虽比你大上一些,但是,他的世界这样狭隘,除了思莞和达夷,并没有许多知心的朋友。这个,你知道么?”阿衡轻轻叩指,沉吟温和问道。

陈倦又点头,收敛了脸上娇媚的笑意,仔细聆听。

“那么,陈倦,言希从不和不喜欢的人说话,不轻易同朋友以外的人吵架,不信任除了自己朋友之外的其他人,这个,你也知道吗?”阿衡抬眼,语气一迳温和,眸色却变得复杂。

言希,一直把陈倦当作真正的朋友。

陈倦震惊,苦笑——“对不起。”

“陈倦,我的年纪比你大上一些,总算多吃了些盐。虽然自幼在小地方长大,不懂得什么高深的东西,可也算知道,喜欢一个人,就算不能同那人厮守,就算做不到祝福,也总要风光霁月,干净磊落,不去做那些伤情之事。你年纪小,尚有时间,去后悔,那么,他日,蹉跎了时光,又要到哪里,去挽回?”

陈倦微微叹气——“阿衡,你说的,我现在都懂得,可是,当时,那么不甘心,就算平复心情,也需要时间呀……”

阿衡不插嘴,静静地望着他。

“你不觉得,言希眼中有一种东西,很容易心生不舍吗?”陈倦话锋一转,语气带着苦涩和落寞。

“什么?”她思揣,却微微敛了眸。

“干净和纯真。我自负容貌不会屈于人下,只是,看到言希的那一双眼睛,会很不甘心,近似嫉妒的感觉。”陈倦描述着,眼睛中却涌现出一种复杂交错的感情。

“那个人,我以为没有人可能配得上,于我,只要谦卑地爱着信仰着就可以了,可是,言希的存在,是和那个人同样强大而平等的存在。好似他们站在一起,一个完美到孤独,一个孤独到完美,才应该是契合和相配的真正模样。”

“为什么,说这些?”

陈倦笑了——“阿衡,看不出吗?我在寻求你的安慰呀……因为,失恋的人很脆弱的,不是吗?”

“你也要边跑边哭吗?”阿衡微微一笑,心中有些释然。

她知道,陈倦这番言语,总算是放下了。

“哈?”陈倦呆滞——“谁会这么没品?”

“达夷。”阿衡抿唇,想起了之前达夷为眼前的少年神伤的样子。

陈倦突地站起来,笑得夸张,反应激烈——“对!辛狒狒就是这么没品的男人,丢人死了,哈哈哈……”

“你有必要,这么激动吗?”阿衡淡哂。

她承认自己坏心,故意勾起陈倦心底的一些细微的片段,点到他的软肋。

陈倦涨红了脸——“谁激动了,阿衡,我当你朋友才说的,那头狒狒,根本没有一点绅士风度,面对我这么漂亮的人,竟然敢咬我,要不是思莞拦着我,老娘非咬死他不可!”

“你可以,自称老爹。老娘,就算了。”

更何况,达夷的嘴已经被你咬得一片狼藉。

阿衡轻笑。

有些缘分,看来早已注定,只是这人,尚未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