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上,华灯初上,正是人多的时候,热热闹闹的烟火气,驱散了黑夜的寂静,街两边的树枝在风中摇摇摆摆,像是在随着北风舞动一般,飒飒作响。
“我来这上学之前,可不知道城里的街道这么宽,晚上这么热闹。”黄松一路走一路说,“我弟现如今也来顺远上学了,以后读出书来,肯定比我有出息,要是毕业了能在顺远找个先生的活,那可敢情好。”
“你弟是叫黄鹤吧?”
“是是,黄鹤,他念书好,比我强。”浓眉一展,黄松畅想未来:“我兄弟俩一文一武,我姐姐要是生个男娃,就叫黄斌,生个女娃,就叫……”
“你姐夫也姓黄?”
黄松一拍巴掌,呵呵傻笑。
两人聊了一路,谢襄的心情稍稍好了那么一点,勉强决定了今晚就暂且放过顾燕帧……如果他能按时回来的话。
刚推开酒馆的门就被一声怒吼震住了耳朵,一把将门关上,又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谢襄颤抖着推开了门。
鬼哭狼嚎的歌声再次刺激着她的耳膜,舞台上,顾燕帧拿着麦克,一脸陶醉,用深情款款的感情唱出声嘶力竭的吼声,酒馆原本的主唱被他挤到了一旁,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表演。
吧台上,舞台旁,酒客们紧皱着眉,堵着耳朵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有些酒客已经处于崩溃边缘,颤抖的双手几次抚上身边的酒瓶,最终又放了下来,顾燕帧用他南腔北调的歌声疯狂试探着大家忍耐的底线。
很好,顾大少爷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酒馆的酒客都震慑住了,一起跟着来的黄松都被震在当场。
最妙的是,满场没有人敢去将大少爷拉下来,酒馆里大多数都是熟客,碍着霍小玉的面子,也不会去找顾少爷不痛快,怪不得谭小珺要打电话过来求助。
谭小珺早就翘首以待,见到谢襄来了,两眼放光,一溜烟跑了过来,紧紧抓住谢襄的手臂,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疯狂摇晃:“谢襄,你快把他带走吧!”
“啊?”让她?带着这个疯子走?
嘶吼中,谢襄只能看见小珺的嘴在张张合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谭小珺想了想,将她拉了出来:“顾燕帧疯了!”
谢襄看着她激动的神情,内心无比赞同,伸出手轻拂着她的背安慰,“不着急,慢慢说!”
谭小珺深吸了一口气。
“本来我们今天的歌手唱的是《夜来香》,酒吧内的氛围特别祥和。直到顾大少来了,非要听什么《伤心男人泪》、《分手的雨夜》,还有什么《我爱的人伤我最深》,我们歌手听都没听过,哪会唱啊。他就说曲曼婷就会唱,什么歌都会,唱什么都好听。然后他就上台把歌手推下来,自己唱了起来,你说他唱的好听点也就算了,你自己听听,他唱的是什么玩意儿,酒客都给吓走了一半!”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顾燕帧在宿舍大放厥词之后,跑出来就是来酒馆买醉唱歌?不是说,分分钟就能找到一火车皮的女人,各个漂亮、身材好、瞧着顺眼。
天知道她现在看见了什么。
无暇再去想顾燕帧有多么惹人痛恨,谢襄紧紧咬着牙,转身朝着酒馆内走去,
谭小珺兴奋的在后面喊着:“拉下来就行了,别揍他了,记得赔点酒钱就好!”
“赔什么酒钱?”谢襄转过头看着小珺,一脸狰狞。
谭小珺她这副样子吓到,有些磕巴:“当,当然是把客人吓跑的酒钱啊,不然呢,你生什么气呢?”
“他居然敢夸别的女人唱歌好听!”谢襄不知所谓的怒吼了一句,猛地推开酒馆的门,飞奔着向顾燕帧跑去,到了台上,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连拖带拽的将他带下了台。
酒馆内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经久不息,酒保小六及一干店员热泪盈眶的将二人送出了门。
缩在角落里的黄松目瞪口呆,老老实实的坐在位置上,带着某种老父亲般的欣慰,等着歌手重新登台,好好唱一曲《夜来香》,告慰自己受惊的心灵。
带着顾燕帧出了门,被冷风一吹,顾燕帧暂时清醒了一点,盯着谢襄看了半晌,直到把谢襄看的头皮发麻,才一把搂住她的肩膀,一句话都不问,十分乖巧的跟着她走。
谢襄平复怒火,一步步带着他往学校走去。
街道两旁的路灯昏黄,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像是一个人一样,顾燕帧大半个胸膛都贴着她的后背,他身上热烘烘的,一本正经的梗着脖子,好像刚才耍酒疯的人不是他,脸上还带着某种强撑的倔强。
他们的距离这么近,近的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却一路的沉默,刚才张牙舞爪的顾燕帧像是被一把锁头锁住了喉咙,他不说话,谢襄也不想说。
寒冬里带着顾燕帧这么个大型醉猫回去,能保持安安静静就已经是一种奢望了。
若是再不小心把他惹毛了,谢襄可没有把握能这么顺利的把他带回去。
回到宿舍,谢襄才有机会好好审问顾燕帧一番,却不想他到了自己的地盘,这人后知后觉开始耍起了酒疯,拽着谢襄的袖子哼哼唧唧,一脸的求知欲,“你说,你是不是喜欢那种装的、傻的、面瘫的,像哑巴一样长得丑的?”
他这么描述的人是谁?沈君山?沈君山哪里丑,更不装也不傻。
谢襄不想理他了,可是顾燕帧不达目的不罢休,死命拽着谢襄的袖口不放手,看着被扯大了一圈的袖口,谢襄只得敷衍,“是是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咱别闹了,睡觉成吗?”
“我没有闹,我是认真的。”
语意不明,谢襄屏住呼吸,顾燕帧凝视着她,他带着醉意的眼睛即便是喝醉了,也亮晶晶的,瞳仁很大,黑黝黝像是个具有吸力的黑洞,被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谢襄心跳的飞快,觉得再被他看一会儿,就会被窥探到自己内心藏得最深的秘密。
“我知道了,你是认真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
顾燕帧力气抖地变大,将她带的离自己更近,两个人面对着面,彼此的呼吸都纠缠在一起。
宿舍里一片安静,只有他们轻轻的呼吸声,还有,那擂鼓一般的心跳。
谢襄避开他的眼睛,纤长的睫毛猛地一颤。她向后一仰,从喉咙里挤出来一点声音:“随你怎么想吧。“
听到回答,顾燕帧放开了手,倒头躺了下去。
谢襄呆呆看了他好一会儿,长叹一声,帮他脱掉鞋子和外套,又拿了毛巾将他的脸擦拭干净,这才上了床。
这一夜,两人似乎都睡得极为安稳。
可自从第二天起,顾燕帧就开始变得不正常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谢襄发现,他何止是不正常,简直是有些变态。
早晨,谢襄和黄松一起叫他去吃早饭,原本懒洋洋的躺在床上的顾燕帧却突然坐了起来,双腿并拢,身板笔直,双手端端正正的放在膝盖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这可真是稀奇,平常懒的像没骨头一样的顾燕帧今天居然难得的正经。
更令人惊讶的是,谢襄叫他一起去吃饭时,顾燕帧的回答,“不用了,我喜欢一个人,孤独一点。”
说完,从床边起身,迈着端正的军步,走出了房门。
“让开。”清冷的音色冲击着谢襄的耳膜,走廊里,顾燕帧用着各种音色不断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终于,像是找到了满意的感觉,又连着用同一个语调说了好多遍。
“让开,让开,让开……”
朱彦霖悲愤的声音传来,“我都贴边了,大哥,还让?这么大地方不够你走?”
谢襄听不下去了,她意识到,今天的顾燕帧格外危险,得好好看着,不能让他和别人打起来。
朱彦霖反驳了一句,已经做好准备和顾燕帧打一架了,谁想到顾燕帧竟是冷淡的扫了朱彦霖一眼,随后扭头离开。
朱彦霖趴在墙上,和大家一样都一脸困惑,“这是怎么了?沈君山附体?”
顾燕帧听到后,脚步停了一下,得意的晃晃脑袋,随后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大步离开。
几天下来,学生们都在传顾燕帧是被鬼魂附体了,之前说是被沈君山附体,现在的传言则大多数是被喜欢沈君山的女鬼附体。
负重跑训练时,顾燕帧紧紧的跟在沈君山身侧,沈君山快跑,他也快跑,沈君山慢跑,他也慢跑,完全忽略掉沈君山一脸厌恶的目光,紧紧跟着他,如影随形。
课堂上,吕中忻正在讲台上授课,台下的学生皆是正襟危坐,以沈君山和顾燕帧尤甚,沈君山就算了,毕竟就算是郭书亭授课,他也是这副端正的模样,可是顾燕帧……
谢襄偶尔将目光扫过他,顾燕帧的脊背挺的很直,双手方方正正的放在桌子上,双腿并拢,那姿势,那神态,和沈君山简直如出一辙,这就算了,沈君山每次举手回答时,他也会同时举起手,只是……他会吗?
几番激烈的角逐后,吕中忻终于叫到了顾燕帧。
“顾燕帧!”
“到!”
“你来回答!”
顾燕帧站起身,目视前方,神色平静,清了清嗓子,就在谢襄以为他真的要对答如流的时候,他清亮的声音些微卡壳,“呃,教官,你刚才问了什么问题?”
“不知道你举什么手?坐下!”
果然……
人群中发出窃笑声,沈君山奇怪的看向顾燕帧,却没想到顾燕帧脖子一梗,瞪了他一眼,继续维持着刚才的坐姿,一动不动。
黄松和纪瑾向谢襄投来询问的目光,似乎想要在她身上打听到顾燕帧最近转性的原因,可是谢襄又怎么会知道,这位少爷回到宿舍也像个死人一样,一言不发,她又能怎么办。
面对数道目光,谢襄无奈的抱住头,想像一只鸵鸟一样找地方躲起来。
要问顾少爷最擅长什么,谢襄会想到毒舌、胡说八道、惹事……但是谢襄没想到顾燕帧闷声作大死的本事也是一流的。
熙熙攘攘的食堂内,顾燕帧紧跟在沈君山的后面,看都没看橱窗里的菜一眼,直接指着沈君山对着食堂阿姨说:“给我来份跟他一样的。”
随后又端着餐盘坐到了沈君山对面,紧紧盯着他,沈君山吃一口,他就吃一口,就连吃米粒的数量都大致不差。
顾少爷想做什么事,一定会做到极致,他专心又执拗,一旦开了头,不撞南墙不回头。
沈君山一张冰山脸再也挂不住了,冷冰冰的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燕帧打量了沈君山一眼,“吃饭啊?怎么,不行啊?”
沈君山端起盘子去了另一张桌子,顾燕帧亦步亦趋,端着盘子再次坐到了他对面。
沈君山忍无可忍,却又对他毫无办法,只能扔掉筷子,走了出去。
黄松看着这诡异的氛围,用手肘推了推谢襄,“顾燕帧这几天也太奇怪了吧,不会真的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吧?”
谢襄叹了一口气,“你别瞎说,他哪天不是怪怪的?”
黄松担忧的说,“他柿子过敏,还学沈君山吃柿子,这也奇怪的有些离谱了吧。”
“啊?”谢襄刚才只注意到两人斗鸡式的交锋,根本没注意他吃了什么,经黄松提醒,谢襄一下子就惊了,刚想去看看顾燕帧,却听见一声尖叫。
顾燕帧捂着脸飞快地跑出了食堂。
果然还是会过敏啊!
担心顾燕帧的事情,谢襄扔掉没吃几口的饭匆匆回了宿舍。顾燕帧躺在床上,一听到响动,立刻将书本拿起来挡住了脸,谢襄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她放轻声音,尽量友善的问,“你没事吧?”
顾燕帧不吱声,谢襄伸出手指夹上了他手中的书,顾燕帧紧抓不放,谢襄用了两只手抓住,用尽了力气,终于,本来就不厚的书本被二人合力撕毁,纷飞的纸片中,依稀可以瞧见顾燕帧一张红肿的脸,上面还涂着绿色的药膏,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了。
“哈哈哈!”谢襄没想到那药膏居然是绿色的,捂着肚子,笑个不停,最后彻底笑瘫在床上。
顾大少何曾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看起来可怜兮兮,好笑又可怜,主要……还是好笑。
顾燕帧走下床,拿起镜子仔细的照了照,满面委屈,马上又装腔作势摆出发怒的样子和语气,“大夫说明天就能好,笑!有什么好笑的?”
谢襄打起精神,从床上滚了起来,一双眼睛还笑眯眯的,“我说大少爷,咱们好了之后能不能不作了?”
谢襄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嘴角边上还跟着漾起小小的梨涡,轻而易举的将对面那人立起的厚厚壁垒击溃,看她这幅模样,顾燕帧心里就跟着软了,说话语气都变得软塌塌:“谁作了?”
谢襄点点自己的脸,“还能有谁?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是谁。”
“还不是你害的!”
这一声的语气里掩饰的透着些埋怨,不过确实没了怒气。
谢襄情不自禁又想笑,他这可笑的样子和他的语气就这么毫无缘由的闯进她的脑海中,刻成一片柔软的云朵,拂过她的心口。
“我?跟我有什么关系?”谢襄有些故意的说,顾燕帧的神情一下子又冷了,碧绿的脸板着,看得怪怕人,她只好认错,“好,好,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赔礼道歉了,但是你以后能不能安分点啊,不这样折腾了,行不行?”
顾燕帧暗自得意,有意向谢襄身边靠了靠,认真问:“那你以后不跟沈君山眉来眼去了?”
他实在是放不下这个心结,沈君山就像是专门挖自己墙角的,偏他在一众人中出类拔萃,顾燕帧不是没有自信,而是怕夜长梦多。
“你有完没完啊!”谢襄无语,自从顾燕帧回到顺远起,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没想到他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大哥,他以为我是个男的,能跟我怎么样啊?”
顾燕帧不管这些,坚持道:“心里喜欢他也不行!”
“我真是……我就多余搭理你!”谢襄气哼哼的,不自觉想起来自己事从权宜时,和沈君山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时,有些心虚的转过身抱起了胳膊。
天地可证,她那时是真的没想太多……
顾燕帧倒是好受多了,看着谢襄这阵势,厚着脸皮凑了过去:“我饿了!”
“你不是吃饭了吗?”
“都吐了。”
顾燕帧绿油油的脸再加上他可怜兮兮的目光颇让人动摇,谢襄又气又无奈,认命的穿上了衣服。
“你干嘛?”顾燕帧一下子紧张起来。
谢襄瞪了他一眼,“伺候你大少爷,给你弄吃的去!”
顾燕帧这一回真的乐了,他翘起了二郎腿,美滋滋的提要求,“我要吃面!排骨面!”谢襄的背影转身没入走廊里,身后又飘来了一句,“还要吃酱牛肉,何记的!董福记的不吃!”
谢襄咬咬牙,强忍着想要揍人的冲动,走出了校园。
吃了何记牛肉面,顾燕帧果真安分了不少,接下去几天都没有惹出大乱子,谢襄也有了时间多去日本商会门前蹲点,只是她再也没有在门前见过金显蓉,谢襄知道她这种级别的人物不可能那么经常出现,因此十分耐心。
等待了许久,终于等来了机会。
荣王府的大福晋过生日,整个顺远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去了荣王府。
大福晋的身份及其尊贵,单单一个前朝公主的名头,就可以震住一群人。而且偌大的荣王府,只有承瑞贝勒一个子嗣,由此可见,大福晋的手段是极高明的。
她的儿子承瑞贝勒也很争气,将荣王府打理的井井有条,但他心思太大,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拉拢顺远城内的权贵。无论是政界,还是军方,据说都有他的人,甚至连沈家这种富商都是他的拉拢对象。
这还单单只是顺远,顺远外的地界儿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荣王府在奉安有很深的军政背景,在军队里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即使有所不满也不能与之硬碰,奉安上下没人不给他面子,因此,今日这场寿宴声势浩大,万分热闹。
谢襄穿好衣服,对着镜子照了照,随后又将原本的风衣外套脱掉,换了一件不打眼的短款皮衣,拿起帽子戴在头上,帽檐下压,遮住她大半张脸去。
今日她也要出门,但不是去荣王府,而是去日本商会,金显蓉那日既然特意来向沈君山打听关于荣王府的事,那她就一定会去参加大福晋的生日会,什么偶遇和生意往来,谢襄一个字都不信。
走出校门,谢襄的背影透着一丝坚决,这一次,她一定要抓住金显蓉的狐狸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