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心认为这是他为了让自己远离危险编出的借口。
总而言之,在她觉得快要失去他的时候,他的一切都是好的。
在听说这件事以后,她已经下定决心回去问清楚这件事。因为他身体的缘故,她不能再抛弃他。可是,她甚至还没想好怎么去对上官透说,柳画由告诉了她第二件事:
“与你寸步不离和如琴瑟的那个人,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因为,上官透早死了。”
苏州下起了毛毛细雨。再过几日便是兵器谱大会,城内人声喧嚣,城门车马如龙。然而雨水缓慢而虚弱,像是连倾注的力气也丢失了。
水道城门处,雪芝、穆远还有重适在船上静坐,排队等着出城。岸上的抱怨声,谈笑声,仿佛离她有几十里远。
其实最开始,她是拒绝相信柳画说的任何一句话的。但静下心来想,她不是没有发现上官透的异样。她认为与他的那种生疏感和同房的不契合都是他残废的缘故。
尽管如此,她依然拒绝相信——直到她鼓起勇气,与那个废人谈了话。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上官透?”——她这样问他。
那个废人明亮的眸子中闪烁着些水花。她在他久久的沉默中感到越来越深的恐惧。直到最后,她受不了了,站起来,发狂地摇晃着他的肩,问他是不是上官透。
他沉默着。一直沉默。
这一回轮到雪芝去找柳画了。
柳画告诉雪芝,那个废人是自己的安排。在释炎大功修成并且接到公子命令的情况下,上官透不可能有活下来的希望。然而,为了让方丧幼子的雪宫主不至于太绝望,她把很久以前就是活死人的“上官透”留在了光明藏河河畔。
后来她问了柳画很多问题。例如上官透的尸体在哪,他们为何要杀上官透,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有,公子是什么人。
但是柳画只是一直笑,笑靥如花,同时残忍狂妄。
之后,雪芝连续几日不吃不喝,将自己封锁在一个小房间里。在整个重火宫的人都以为她有轻生念头的时候,她突然振作起来了,并且宣告复出江湖的消息。
人活着,就一定有想要的东西。
是的,她想要杀了三个人。
其中一个是丰城。
一个是释炎。
另一个,是“公子”。
虽然,她在明他在暗,她随时可能死在他的暗箭之下。虽然,她甚至连公子是谁都不知道。
前方是漫漫悠长的河道,身后是名城苏州的繁华胜地。珠帘声在微风细雨中碰撞,清脆而空灵。雪芝打着油纸伞坐在船头。
“我觉得苏州很好玩啊,穆叔叔,为何我们不多留几日?”
“因为过几日我们就要去兵器谱大会打坏人了。”穆远低沉的声音在船篷中轻轻响起,“如果你喜欢,等兵器谱大会过后,穆叔叔就带你去如何?”
“嗯!”
两岸的画梁红窗已消失在视野。满目柳枝烟树,青草香荷。雪芝觉得有些累了,轻倚在船舱旁闭眼休息。
睡意越来越明显,意识越来越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
“芝儿。”有人轻轻摇晃她的肩。
“我很困,让我再睡一会儿吧。”她扭扭肩。
“芝儿,别在这睡,会患风寒的。”
这个声音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了。非常年轻动听却不浮躁的男子的声音,每次响起都会让她心跳不已的声音。
隔了很久,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听到的是谁的说话声。
她立刻坐起来。
可是,周围没有人。细雨依然在无声飘落,她的面颊和睫毛上都是融融的雨粒,四周灰蒙蒙的,两岸模糊的灯光与行船擦身而过。她失望地靠回去,却又一次听到那个声音:
“芝儿。”
这一回她反应很快,立刻站起来四下观望。但是依然没有人。她站起来,掀开珠帘看船篷内。
穆远和重适不知去了何处。
她再转过身,看到了站在船头的上官透。
他依旧一袭白衣,外面披着长长的狐裘,连襟白绒帽低低半掩着青丝,几缕及腰的长发在风中飘舞,玉树临风,潇洒翩翩,一如他十年前第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雪芝捂着自己的嘴唇,几乎要尖叫出声。
朦胧的春景中,他对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加快脚步,直奔过去,却站在他的面前不敢轻举妄动。她生怕这是梦,她要有所举动梦就醒了。
然而,他却轻而易举地将她搂入怀中。
闻到熟悉的味道时,雪芝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是紧紧回抱着他,呼唤着他的名字。
这不可能是梦,梦不可能这样真实。
“我想你,我真的想你了。”雪芝大哭出声,“透哥哥,我想你了。”
然后,她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了。
周围的环境没有变,她也依旧满脸泪痕。只是她依然坐着,而船头没有任何人。
她懵懵懂懂地环顾四周,然后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一切都已中断,唯独眼泪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不停流下。
还是那艘船,还是那条河,还是这片天下。思念也一如既往,潮水一般吞没她的世界。
只是,他依然不在。
从来不曾有这样真实的梦。真实到梦断人醒,她都觉得他才来看过自己。
春雨过后,空气潮湿。雨后的夜空繁星闪烁,更加高远,耀眼,美丽。船只在河中轻微摇摆,河面一片深蓝,岸边的红色小圆灯笼在上面投落团团光晕,又被行船溅起的水花荡漾开。
空气寒冷,身体像是从薄冰中穿过。雪芝抱着双腿,坐在船头。
“雪芝。”穆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嗯。”
“进来吧,外面冷。”
“嗯。待会儿就来。”
自从知道他的死讯,她便拼命让自己忙碌起来,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拼命练武,这样她就不会太难过。所以,外人根本看不出她有怎样的变化。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自己去想上官透。
对他的感情一直变化很大。从最开始的仰慕,到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动心,到爱恨交加,到单单纯纯的爱慕,到现在……她第一次如此深刻感觉到,原来只是单纯的思念,也可以如此疼痛。
这是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和弥补机会的失去。永恒的失去。上官透这三个字,已经变成回忆和过去。
一阵沉默之后,穆远走上前来,坐在她的身边。
“可能你不知道,莲宫主去世之前曾经交代过我一些事。”穆远声音低低的,像是害怕舱内的孩子听见,“如果你生活困难,让我来照顾你。”
雪芝缩紧脖子,轻声道:“你一直都很照顾我。”
“他的意思是,要我娶你。”
雪芝怔了怔,又道:“你已经娶了我。”
穆远又一次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雪芝才麻木地说道:“你是想说我们没有圆房么?”
“不是。”穆远立即回答,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可能在你看来,我一直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或者我所做的一切,也都只是莲宫主叫我那么做。”
“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
“可是雪芝,你的人生还很漫长。往事固然可贵,但接下来你不能总是在回忆和惋惜中度过。”
“这些道理我都知道。我也想忘记他。他已经走了,我不管那是什么理由,他丢下我了。现在我再难过,他也看不到。我真的不要再想起这个人。可是,你觉得我能够做到么?”
她转过头,眼眶和鼻尖都红红肿肿的:“我能做到么?”
四周静悄悄地,只剩下水声。
穆远望着她许久,突然搂住她:
“你不用忘记他,也不应该忘记。但是,我不希望你再难过下去。”他半睁着眼,双瞳在漆黑透亮,在长长的睫毛下泛着点点水光,“无论多久,我都会陪着你。”
“穆远哥,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虽然你不嫁给我,我也会帮你报仇——”发现怀中的雪芝身体僵硬,他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柔声道,“可是,既然我们已经成亲,我就会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那些上官透答应你却没做到的事,我会努力替他完成。”
171
雪芝脑中一片混乱,只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桃花飘舞的下午。上官透说自己梦到了她爹爹,还说了一堆哄她开心的话。
虽然知道甜言蜜语是上官透的拿手好戏,也知道这个男人说的话十句里最多只能相信一句。可是雪芝还是非常违心地听进去,并且相信了。
当时,他也是这样温柔地抱着她,抚摸她的长发,说:“你爹爹在梦中说我平凡,当时我可不高兴了,就说莲宫主,虽然我配不上你女儿,但这可是你在拖我照顾她一辈子,也不能太亏待我。不如这样,这辈子她嫁给我,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会一直守着她,就算她不喜欢我,我也会保护她,不让她受人欺负,或者孤孤单单一个人。”
也不知道是那一日的阳光太温暖,还是飞舞的桃花太艳丽,她记忆中的上官透笑颜淡雅又温柔,美好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上官透是个十足十的大骗子。
不要说下辈子如何,他连这一生的承诺都没有做到。
他从她的生命中,永远地消失了。
盈盈水光中,船只平稳地游走,渐行渐远。
兵器谱大会很快到来。
碧草如裙裳,白云如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