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森林,同样是在一个人将要离去的时刻。她想起了重莲离世的那一日。
背叛重莲,或是悲剧重演,她只能选一个。
雪芝抱着受伤的腿,勉强站起来,又一次跌倒。这一回扭伤了脚踝,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全身。但她知道,不可以再流泪。哭泣并不能让一个死去的人复活。
她抓着一棵小树站起来,忍着剧痛,跌跌撞撞地在森林中奔跑。
但是没走多久,便有一双手搀住她的胳膊。
雪芝回头。
天已微亮。浓浓的云朵,高高的苍穹。潮湿阴郁的空气中,碎叶磨擦的沙沙声,像是灰雀的哀鸣。
“你又想做傻事了,对不对?”
上官透一如既往,嘴角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他的身后,疏林秋叶,苍黄与枫红,灰烟茫茫,连成一片。
清晨第一抹阳光浸入大地。
上官透的脖子右侧,以及右脸颊,已经变成了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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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出来了?”雪芝看着他脸上的青色,一时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
“你忘记了,满非月想我死,她自己却很怕死。如果我豁出去了,她绝对拿我没办法。”
“你打过她了?”
“算是吧。”
“可是……解药呢?你没有找她要解药吗?”
上官透微微低头,半晌才走近两步:“不要问这么多了。”然后扶住她的手臂,“你摔伤了?走得动么?”
他刚一搭上她的手臂,她便敏感地躲开。他略微惊讶,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很快笑道:“已经到脸上了吗?”
“不是的,你不要瞎想。”雪芝急道,“你不要管我了,赶快想办法,先把毒解了,别的事再说。”
“这毒?如果我想找行川仙人,起码要三日;如果我想找白琼隐,估计一年也找不到。”
“现在还有多少时间?”
“你是说到扩散至全身么?”上官透掰掰手指,“大概六个时辰。”
“那我们还可以回去找满非月。”
“满非月想要《三昧炎凰刀》。”
“我不管。”雪芝使劲摇头,拽着上官透就往回赶,“就算是和她硬拼,也要把解药找回来。”
“不要去了。她决定要杀的人,是不会留活口的。”
“可是你怎么办?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上官透站住脚,不再前进。雪芝也跟着停下来,回头看着他。
风冷萧瑟,残叶纷纷。他的白衣在深渊中染上了一些尘土,右脸也因为剧毒变得有些狰狞可怕。但是不曾有哪个时候,雪芝会像此时这样,迫切想要拥抱他。
“我一直以为芝儿是个很固执的人。”上官透脸上笑意淡了许多,“你有自己想做的事,并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今天什么都忘了,是么。”
雪芝一时哑然。她知道他在暗指什么。
“无论做什么事,都会付出代价。你要懂得衡量利弊,选择利大于弊的一条路去走。你想好了,今天你要是去了鸿灵观,死在里面,或者交出了《三昧炎凰刀》,都会造成什么结果。”
“但是你若死了呢?”
“对你来说,我不重要。”
“重要。”
“好吧,重要。但是跟你要做的事比,不重要。”
“不,很重要!”
上官透愣了愣,靠近她一些,微笑道:“你会这么想,我很满足了。”
“这个毒的青色,会扩散得越来越多吗?”
“满非月说,到快死的时候,颜色会全部退散,所以别人就看不出来是什么死因。”
“那看样子,可能你身体好,还能坚持一段时间。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赶快去找行川仙人。”
“也好。”
于是两人一起往森林外赶。
天亮得很快,晨曦将大地一丝丝染成金色。不出半个时辰,金阳洒满人间,红楼在银色的水雾中隐隐约约。小河横穿城镇,如同一条淡金小道。
顺着小河往北走,很快又穿过一个树林,上官透说身体不舒服,想坐下来休息片刻。于是两人在小河旁的大石上坐下。雪芝替他理了理衣领,见他脸色很差,又想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他。上官透拒绝了,说这像什么样子。雪芝只好握住他的双手,一个劲问他感觉如何。
上官透靠近她一些,声音已经非常虚弱:
“芝儿,我觉得我们不用去了。”
雪芝心中一凉,立刻站起来,拽住他的手往上拖:“休息好了就赶快走。”
“我的身体我最了解。”上官透摆摆手,“还有没有救,我也最清楚。”
“起来,不要偷懒了。”
上官透慢慢往下滑,最后坐在地上,浑身力气都瘫在了大石上:“我想这毒,也就只剩下一两个时辰。我觉得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有问题想问你。”
“你说。”
“我们认识也有三年多了,你喜欢过我么?”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青色已经退到了颈间。雪芝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只吃力地吐出几个字:
“喜欢过。”
“如果这一生我没有那么多女人,没有做过对不起奉紫的事,你不是重莲的女儿,你不是重火宫的宫主,你会不会愿意和我在一起?”
“会。”
“如果我还有命能活下去,你会和我在一起么?”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奉紫。”
“果然。”上官透笑得很无奈,“这个时候了,你都不愿意撒谎骗骗我么。”
“我不愿意骗人。”雪芝在他身边坐下。
看着他越发苍白的面容,还有失去颜色的嘴唇,她再忍不住,轻轻靠在他怀中,搂住他的腰:
“不能和你在一起……但是,也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
105
上官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坐直了身子,讶然地看着她:
“芝儿,你确定……是在跟我说话?”
雪芝不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阳光黯淡。在南方的云雾中,丛林缄默无声,唯有孤单的大雁叫得分外凄婉。这个时节,仿佛万物苍生都在悄悄的哭。
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十六岁时,第一次看到上官透,也是在十月间,英雄大会会场上。那时他裹着雪白的斗篷,非常君子地为她出面,却惹她厌烦。
直到这几日,两个人单独相处了这么久,雪芝才发现,自己在这个人身上付出的感情,已再收不回来了。
只是秋季过后,冬天就要到来。
“你说得没错,若没有那么多事要做,我大概会希望自己能跟别的姑娘一样,不用没日没夜地练武,守着父母长大,然后嫁给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如果我能选择……希望那个人是你。”
上官透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倏然间,他将雪芝紧搂入怀,深深吻住她。
太阳高挂天空,早霜已经融化。林木在走向光秃,老树孤零零地站立,秋风早已刮下了它们的衣裳。于是只剩下一块块青褐色的苔藓,盖住它满身的皱纹。
萧索的秋季,临别的剖白焚烧了一切。
两个人不知拥吻了多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上官透抚摸着雪芝的长发,像是极度疲倦一般,眼睛半合着,靠在岩石上:
“不知道是怎么了,身上一点也不难受,只是觉得很困。”
雪芝猛然抬头:“不行!”
“我只睡一会儿。”上官透握住雪芝的手,慢慢闭上眼睛,“……真的很困。”
“不行,不行,不能睡!”雪芝用力摇晃他的肩,急道,“不要丢下我。”
“永远不会的。”上官透闭着眼睛,声音越来越虚弱,嘴角却挂着一丝笑意,“芝儿,我也爱你……”
到最后,她已经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
林间,河水涣涣流动。除此之外,只剩孤雁哀鸣,偶尔会划破一片寂静。
也是同一时间,雪芝心中突然有一种感觉,令自己都感到害怕。
上官透合眼的一刻,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孤雁在空中徘徊了许久,又扑扑翅膀,飞离了树林的高空。
雪芝伏在上官透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哭声回荡在只剩下水声的丛林间,显得苍凉且悲戚。
大爹爹说,难过了可以哭,只是哭过了还要上路。
哭过了……还要是上路。
林子很大,枯叶很小。
天下很大,她很小。
可是不知道将来的日子里,她还可以用什么事来激励自己,在这片无边的天下活下去,坚强走下去。
“都走了,全部都走了。”雪芝一边擦拭眼泪,一边自言自语道,“透哥哥,如果有来生,我们一定会在一起一辈子。”
她轻轻掰开上官透握住自己的手指,双手捧住,握在手心:
“……一定会的。”
“为何要等到来生?”
“因为你已经——”雪芝说到一半,猛然抬头。
“我不相信轮回这样的事。”上官透坐起来,将另一只手也搭在雪芝的手背上,“人的一生只有一次,错过就再也没有了。你既然这样喜欢我,那就跟我在一起。”
雪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没死?”
“我刚就说了我是要睡一会儿,几时说要死了?”
“可是,刚才你脉搏都停了。”
“我觉得可能是解药的原因,我刚真失去知觉了。醒来就听到你在哭。”
“你不是说没有找满非月要解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