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轻飘飘的,四周一片黑暗混沌,我仿佛失重一般,飘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这场景我并不陌生,我前世死亡之时,便见识过一次。我闭了闭眼睛,这么,我又死了吗?
前方出现一光亮,我望过去,等那团光亮越来越近,我才看清是一个戴着马头面具的人,提着一个白灯笼,飘到我面前,朗声道:“叶海花,我来为你引路。”
见到他,我是真的确定自己又死了,我笑了笑,欠身道:“有劳了。”
马面人转身,飘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奈何桥上,无数新魂排队等候,马面人领着我径直往前走,我看到那些惨白着脸的新魂又羡又妒的目光,低声问道:“我不用排队吗?”
“不用。”马面人淡淡地道,“你跟他们不同。”
我心中狐疑,见他不愿多讲,也不多问。经过奈何桥,渡过望川河,无数的冤鬼怨灵在望川河里哀哭,河岸盛开的曼珠沙华鲜艳如火,远远望去就像是鲜血铺就的地毯。
这是幽暗的冥界唯一的色彩,我踏上这条长长的“火照之路”,顺着它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云峥……我在心里低唤,举目左右张望,你在哪里等我?
一只披着红衣的厉鬼扑上前来,尖笑道:“瞧我现了什么,一只生魂,好久没尝过生魂的味道了……”更多的厉鬼围了过来,垂涎三尺地望着我,但似乎忌惮着领路的马面人,不敢一拥而上,只是用不怀好意的目光阴森森跟着我,阴风如触角般向我拂来。
“孽障!”马面人怒喝一声,“冥王的客人也敢无礼,还不闪开!”
他随手一挥,那红衣厉鬼便燃烧起来,在惨呼中化成一团灰烬,余下的厉鬼不敢再上前,只用怨毒的目光跟踪我的背影。我脊背寒,为刚刚那厉鬼的话心惊不已,生魂?难道我还没有死吗?又觉得不太可能,我被那支光箭当胸穿透,又不是大罗金刚,哪里还能活命?
我被领到巍峨壮观的冥王殿,上次在这里,我见到了婴孩模样的冥焰,这次却不知道会见着谁?早有人等在光线昏黄幽暗的殿中,高不见的冥王殿里,正前方
端坐着高如乐山大佛一般的冥王。我抬头,仰望不到他的面容,感觉自身如蝼蚁一般藐。不愧于冥界之主,那种威慑的气势,任何人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匍匐在他脚下,我跪地行礼:“叶海花拜见冥王大人。”
“叶海花!”冥王声如洪钟,问道,“你可知你为何在此?”
“来到冥界,自是寿缘已尽。”我恭敬地道。冥王低低一笑,,温和地道:“非也,你寿缘未尽,是本王请你来此。起来话吧。”
冥王似乎没有我想象中恐怖可怕。我站起身,微感诧异:“大人请我来,所为何事?”
“你助犬子度过天劫,本王一是为了聊表谢意,二是想亲眼看看,能让犬子等人抛去性命也要维护的女子,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冥王微笑道。
“冥焰没事了?”我心中一喜,我昏死前见他的身形出现在白光中,就知道他应该已经三魂合体,不过听到冥王亲口出来,才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你如此关心冥焰,他也算得其所哉。”冥王低声一叹。我仰望着他看不清的面容,知道自己终于能搞清这一切**的起源,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不再相信自己的穿越只是冥焰一时心血来潮的偶然**:“请冥王大人告之事实真相。”
“凡人活在世上各有劫难,神仙同凡人一样,也要度天劫,冥焰是神子,本王一早就推算出他在三百岁修成肉身之时有一次天劫,却不知道是应什么劫。”冥王的声音幽幽地回旋在大殿上,“没想到他第一次应天劫,就是应世上最苦最难的情劫。”
“我是冥焰的天劫?”我心中一颤,咬紧了唇。冥王叹道:“不错,从他决定保留你的记忆,送你去异时空借尸还魂开始,他的天劫就开始启动了。借尸还魂需要灵魂与肉身的磁场完全吻合,才不会产生排异反应,所以他将你送到蔚蓝雪身体内还魂,但你原本不属于那个世界,他扰乱了异时空的秩序,犯下大错。原本也不是无可补救,但他看你因楚殇受苦,私自篡改了楚殇的生死簿,就注定劫数难逃。”
“他篡改了楚殇的生死簿?”我倒抽了一口气,瞪大眼,想起那次在梦中见到牛面人,冥焰篡改了凡人的生死簿,被冥王责罚,原来竟是篡改了楚殇的生死簿吗?
“不错。三界皆有各自的规则,生死天注定,神仙不得插手改变凡人的生死,本来你到了异时空,虽然会让那个世界的秩序产生一些变化,但影响还没有大到改变结果。而冥焰私自篡改楚殇的生死簿,中止了寿缘未尽者的命数,罪犯天条,不得不罚。”冥王将个中详情娓娓道来。我蹙紧了眉,他指的是我的出现让与我有接触的人的命运生了改变,但改变的只是中间的过程,而不是结局,只有楚殇是被强改了结局,是这个意思吗?细细思索,似乎真的是这样,这些年我遇到的事,即使没有我的存在,结局似乎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我参与到其中,并没有改变最终的结果。冥王得不公平,不是我影响了这个世界,而是我被动地卷入他们的恩怨纷争之中,我不是他们的因,根本无法影响他们各自命运运行的轨道。只有楚殇,是因为我与冥焰的关系,导致了直接的因果。
“所以,大人才将冥焰罚到人间?”我怔怔地道,“让他灵魂分离,也是应劫吗?”
“不错。”冥王道,“他送你还魂,因你篡改楚殇的生死簿,你和楚殇都是他应劫的关键,缺一不可。所以我将他的魂魄分离,一魂两魄化为安生,跟在楚殇身边,一魂五魄化为莫桑,跟在你身边,如果他能修正自己的错误,就能成功度劫,三魂合一,回归冥府。”
“是因为他的魂魄分归三处,所以才没有记忆”我喃喃地问。冥王“嗯”了一声,我咬了咬下唇,怔道:“我不明白,冥焰失了记忆,我们又不知道这些内情,你用这么,凶险的法子,就不怕他度不过这个劫吗?你知道他落入凡世,受到多少妖人魔物的觊觎吗?”
“度不过,亦是他命中注定了。”冥王叹了一声,语带欣慰地道,“他篡改生死簿,破坏了你与楚殇的情缘,只要重接你二人的情缘,修正错误,度劫就成功了一半。而他为了与你保持感应,将觉魂化为蟠龙墨玉赠给你,他能为你献出魂魄,除非你肯为他献出性命,否则三魂无法合一。所幸冥焰没有看错你,你是值得他用魂魄相交的女子。”
我张口结舌,被他的话震得懵,半晌,喃喃地道:“我与楚殇的纠葛能是情缘吗?是孽缘吧?”
“现在呢?也是孽缘吗?”冥王语气温和,“是情是孽,你心自知。”
我无言以对,如今我对着安远兮皮囊的楚殇,心情是复杂的,是情是孽,我早已分不清。我转开这个令我失措的话题:“是大人让楚殇在安远兮体内还魂的’就是为了能让冥焰度劫?”
“逝其一,其二是楚殇是被冥焰强改了生死,他本身寿缘未尽,所以我让他在与他同一时间死亡的安远兮体内还魂,弥补他的寿缘。”冥王道。我蹙眉道:“这么,安远兮被年少荣打死的时候,楚殇就已经借他的身体还魂了,可为什么我遇到他时,他根本没有以前的记忆?”
“本王不是过,借尸还魂需灵魂与**的磁场完全一致才不会产生排异反应吗?”冥王解释道,“他自己的身体破得不能再用,而在那个世界那个时间里,没有与他磁场相吻合的尸身,安远兮已经是本王能为他挑选到的最好的一具身体了。”
“所有他没有记忆,性格大变,是排异反应的表现?”我怔怔地道,“不是与安远兮的灵魂共存一体?”这是我一直不敢深想的疑惑,今天终于能弄清楚了,我当初爱上的书呆子,到底是安远兮的灵魂,还是楚殇的?
“当然不是,安远兮的寿缘只得二十一年,被年少荣打死时就已经完结了。”冥王道,“没有记忆、性格大变只是排异反应中较轻微的一种,且比较容易恢复,所以他被货柜砸中便完全恢复了记忆。很多灵魂与**不相适合的还魂者,最后会变成疯子或白痴。楚殇的性格刚毅、意志力强,所以才能熬过排异反应的痛苦,若不是他自己答应这么做,他一定扛得住……”
“他自己答应?”我怔了一下,瞪大眼,“大人是,是他自己愿意借尸还魂的?”
“自然是他愿意的。”冥王道,“否则本王也不敢拿他的灵魂涉险。若他不清楚自己还魂的事,清醒过来可能会吓疯,这时空的人不像你那时空……”
“这么,他也知道这些前因后果了?”我抽了口气,打断冥王的话,怔怔地道,“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知道冥焰要度劫?知道……我也是借尸还魂的人?”
“是。他知道。”冥王肯定地道,“就是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才同意还魂,本来,他是想以一死偿还欠你的债的。本王告诉他前因后果之后,他才明白,他欠你的,还没有还清。”
我心中百味杂陈,他选择复生,就是为了还债吗?他清醒之后,面对设计害过他的我、面对改了他生死的冥焰,是怀着怎样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我与他,到底是谁欠了谁,如今哪里还能得清?一时之间心乱如麻,想到昏迷前他还为我和冥焰在明神岛涉险,心中一抽,急忙道:“冥王大人,他们与八歧大蛇的骸骨斗法,可平安无事?”
“冥焰三魂合一,恢复神力,什么魔物能挡?便是那八歧大蛇复活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何况只是残魂。”冥王傲然道,“那魔物的残魂已经魂飞魄散,以后休想再祸害人间。今次冥焰平安度过天劫,还为凡间铲除了魔物,消弭一场灾祸,其修行簿上已记上一功,随时可以重返冥府。你们此次参与铲除魔物的每个人,日后皆有福报。叶海花,本王十分感谢你,所以向你道明此事。”
知道他们平安无事,我的心一安。拾眼仰望冥王,从踏足冥界就盘旋在心头的愿望冉也憋住,我下定决心,跪倒地上,恳切地道:“冥王大人,妾身有一事相求,请大人恩准。”
“何事?”冥王温和地道,“你且道来。”
“我想知道,我的夫君云峥现在如何了?我能否见他一面。”我咬了咬唇,终是将心中最深的牵挂道出。冥王似乎怔了一下,叹道:“痴儿,你二人缘分已尽,何苦执著?”
缘分已尽?我眼中一热,垂睫道:“妾身没有非分之想,只想知道他如今的情况,请大人成全。”
冥王轻叹道:“他已经投胎转世了。”
不是没有想过这个结局,可此刻听到他这样,心中仍是疼痛不已。云峥,你没有等我,为什么?是不是这一生令你觉得太孤苦,所以你不愿意孤零零地一个人在黑暗的地府等待数十年?闭上眼睛,忍住眼中的微热,我伏道:“大人能否让妾身知道他转世到哪里去了?他过得……好不好?’’
“唉……他承载你这份痴情转世,来生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冥王幽幽地道,“叶海花,你且抬头一看。”
我含泪抬头,见殿内半空中,浮现出一幅影像。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坐在树荫下的草坪上,手里拿着一块画板,正在专心地涂抹着什么,脚边凌乱地散着一地彩色蜡笔。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表情恬静,眉眼和诺儿如出一辙,但我知道他不是诺儿,因为他身上穿的是21世纪的衣服,背景远处的湖边还有欧式别墅。
我心中微讶,迟疑道:“他是……”
“他便是云峥,已转世到你来的那个时空。”冥王道。我摇了摇头,死死地盯着半空中的影像,仍是不相信云峥会抛下对我的承诺转世:“可是,云峥才去世两年,这孩子……”明显不止两岁。
冥王笑了笑:“时空与时空之间存在时间错位,这种情况是很正常的。叶海花,他转世之前,有些话托本王告诉你。”
我猛地转头看向冥王,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他什么?”
冥王伸手往我面前一指,在距离我眼前一尺处的半空中,出现一团晶莹的红光,红光里伸出火红的触须,鲜艳的花瓣缓缓展开,一朵艳丽的曼珠沙华盛开在光影之中。我静静地看着这朵在黑暗中盛开的彼岸花,听到那熟悉的清雅温和的声音自花蕊中悠悠回荡:“我的妻子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我睁大眼,喉咙一哽,猛地捂住嘴,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潸潸而下。云峥……
伸手去触摸那朵娇艳的红花,那花的触须害羞地一躲,继续道:“……若我能活着,我愿意倾尽所有去爱护她,给她幸福,可是上天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我是一个很自私的男人,明知道自己不能陪她一生,仍然瞒着她、娶了她,我为了自己的余生能获得幸福,毁了她的幸福……”
云峥……咬紧唇,摇着头,我的喉咙哽咽着,眼泪像洪水一般涌出。伸手托住那朵散着淡淡荧光的红花,它还在我的手心低语:“……所以,我希望她以后的人生能过得幸福,我的妻子,值得比我更好的男人去爱她……她那样聪慧,会明白我选择转世,不是想违背对她的承诺,而是想让她知道,我不愿意做她的牵挂,不愿意用我留给她短短一年时间的回忆,去束缚她的心,禁锢她的下半生……”
云峥……我再也控制不住呜咽的声音,号啕大哭,云峥,云峥……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怎么可能不想你?我怎么可能不牵挂你?你这样狠心,用转世来*我放手,你选择不等我,我就能把你忘了吗?
曼珠沙华在我的手心里闪烁着,化成无数荧红的光,渐渐消失。我的手徒劳地抓紧,光从我的指缝间溜出去,我伏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冥王幽幽一叹:“叶海花,他请本王在你助冥焰三魂合一之后,将这些话带给你,不是想让你如此伤心,希望你能明白他的苦心。”
我明白,没有人会比我了解云峥,更懂他的心,就如他同样了解我一样。只是,心依然会痛,泪依然会奔涌,这由不得我来控制。云峥呵,你明不明白?你斩断我们的缘分,可抹不去我的回忆,斩不断我的思念,割不掉我的感情啊。
“峥哥哥,你在画什么呀?”大殿里突然响起一个娇嫩的声音,我泪眼婆娑地抬头,见半空中的影像里跑进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女孩,手里拿着一块饼干,高高兴兴地跑到作画的男孩身边。
“我在画今天看到的喜车上的人儿。”男孩头也不抬地道。
“哦……”女孩儿笑眯眯地将手里的饼干递到男孩面前,“峥哥哥,我妈妈把饼干做好啦,给你吃!”
男孩丢开手中的画板和蜡笔,接过饼干塞到嘴里,眼神亮:“真好吃!”
女孩儿闻言开心地道:“我家还有好多,峥哥哥去我家玩好不好?我拿给你吃。”
“好。”男孩兴奋地站起来,牵起女孩儿的手,“我们走。”
两个孩子天真烂漫地手牵手,跑进不远处那幢漂亮的花园洋房里。画面渐渐推近,镜头在树荫下的画板上放大,素净的白纸上用简单而稚嫩的笔触,涂鸦着两个手牵手的结婚娃娃,男孩儿西装革履,女孩儿婚纱捧花。我的喉咙一哽,瞬时间又泪如雨。
影像渐渐淡去,半空中只剩一团闪烁的金屑。我知道,这是真正的永别,这一生我将再也见不到云峥,如同曼珠沙华的花与叶,生生相错,花叶两不相见,花开不见叶,有叶不见花。
“叶海花,你是生魂,不可在地府待太久。”冥王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你心愿已了,回去吧。”
“谢谢冥王大人。”我喃喃地道,从地上站起来,抹去腮边的泪水。我答应你,云峥,我会让自己幸福。知道你的生命能在另一个时空延续下去,我已经很满足了。你不用再受今世的病苦,能享受健康快乐的童年,一定会过得比今世幸福。马面人出现在我面前,我跟着他往殿外走去,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影像已经彻底消失的半空,我转过头,闭上眼睛。别了,我的云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