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初还记得母亲曾经跟她说过,但凡老物件都是在做工上用了心的,上好的料子、精湛的雕工,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抹烫金都是现在的人做不出的,那上了年头的岁月,人心专注,不像现在,人心浮于流水。老物件都是要装老回忆的,那些渐渐湮没于流川岁月中的喜怒哀乐,一并都要在物件中封存。
阁楼堆的全都是老东西,平日她是断不会上来翻查的,那红箱子虽是上了锁,但并不结实,被她用力一撬就撬开了。缓缓打开箱子,那一卷卷精心包裹好的画卷刺热了她的双眼。专门防腐的画卷筒,一个一个地堆放整齐。原来,他是如此善待这些画卷。
曾经,这些画卷伴着她一夜一夜的失眠,那五年的时光,如坠入无底的暗,拉扯着她纠缠着她,记忆中的那张脸不曾挥散,记忆太清晰了,所以,她只能将这些记忆一笔一笔地画在纸上。
阁楼灯光昏黄,像是从萤火虫身上散发的暖,落于指尖,缓缓展开的画卷也如镀了一层金。那一点一点摊开的何止是画纸顾初的手在颤抖,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生平不再会碰触这些画卷,当她决定封存的那一刻就认定了这个信念。
画卷上是她熟悉的颜料,她以为她忘得干脆,可再看时,画中的每一笔她都记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意要重温这些画卷,可能就是因为那个男人的话。他说他就是陆北深,是那个令她心心念念了五年的男人,是那个曾经承载着她无数青春幻想的男人。是她老去了吗她陌生于那个陆北深,所以,她要找回自己的记忆。
画卷拉到最低,她的手却滞住。
有字
顾初怔住,呆呆地看着手中画卷最末端的那行字。
怎么会有字
突然,顾初起身将所有的画卷都倒出来,拿出第二幅快速展开,有字
第三幅,有字
第四幅,有字
第五幅
顾初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画,看着画中多出的那一行行的字,画是她曾经一笔笔画上去的,而这些字
那一年那一天,你娇气,宁可饿着肚子也要跟我赌气。
那一年那一天,你骄傲,以三分内的成绩赢了我一个承诺。
那一年那一天,台上边弹吉他边唱歌的你很漂亮,你从来不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很多男孩子的目光都在你身上。
那一年那一天,我爱上了你这个爱脸红的姑娘,可是,你才十七岁。
那一年那一天,我跟你说,做我女朋友,你再次红了脸。
那一年那一天,你对我说白兰花很美,你想要全天下所有的白兰花。
那一年那一天,你对我说去鼓浪屿要做的事情很多,要去找路、找风景、找美食、还要去找猫。那里的阳光很好,猫很多,你在那里可以给自己编织一个很大又不切实际的梦。
那一年那一天,你告诉我你的家乡琼州很美,那里的海是无尽的蓝,下雨的时候游巷的青苔阶很浪漫,我承诺你终有一天要陪你撑着伞漫步游巷。
那一年那一天,你说你喜欢送你的那些小玩意,那些小玩意是你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那一年那一天,你跟我说你很想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寄于夜阑之下遥看星星,帐篷里你睡得很甜,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守护一个人也是件幸福的事。
那一年那一天,你哭着一遍遍看着张国荣的电影,搂着我对我说,我们也要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哪怕是一个时辰也不行。
那一年那一天,你对我冷淡了,你说,我们分手吧。
那一年那一天,你说你不再喜欢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最奢贵的礼物才配得上你的身份,而我,配不上你的身份。
那一年那一天,你打开了酒店的门,你说,你已经属于他了。
那一年那一天,我出国了,却在你家窗子下站到天亮,只想最后看你一眼。
那一年那一天,你订婚了,我的心也死了。
那一年那一天
顾初一张一张地看,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地往下砸,模糊了视线,可一幅幅画卷上的每一行字都往她眼睛里钻、往心里钻。
每一幅画上都会有一段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全被他尽数收录在文字上。她抬手,触碰纸面上的那些文字,眼泪就滴在了指尖之上,凉得令她发抖。
是那些熟悉的字迹,隽秀俊挺、她所熟悉的字迹,每一句话的后面都有个张狂苍劲的签名:陆北辰。
顾初久久地盯着“陆北辰”这三个字,眼眶再次染红,泪水簌簌而落,心口似炸开般的疼。
将最后一幅画打开,这也是她在琼州画得最后一幅画,从这幅画之后她就停了笔,将大学时期的过往统统封存。缓缓拉开画卷,画中是他的背影,靠在白兰树旁,身形颀长挺拔。
她还记得最后的这幅画,是她迟迟不敢画他回头的模样,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背影,终究地,离开了她的世界。
画卷的末端,亦有一段话:你在原地,我不忍不归,哪怕遍体鳞伤穿越风雨,以为深恨,却,也不及深爱。
虽没再有落款的名字,可字迹她认得,是陆北辰。
“北辰”堵塞的喉咙里冲破了这个名字。
曾几何时,她一遍遍说服自己去相信一年前是叫相识,可现在,她骗不了自己,其实她一直都明白这世上真的有种遇见叫重逢。
这一刻,她明白了太多事。
明白了最初遇见时他的岑冷,明白了他忽冷忽热的阴晴不定,明白了他曾经说过的那句“你能跟那个姓乔的在一起为什么不能跟我”,明白他问她的那句“很难吗跟我在一起很难吗”
是她太善于欺骗自己,又或者说是她太自以为是,这一年多来,她将自己最敏感的神经死死压着,拼命地告诉自己,他是陆北辰,是陆北深的哥哥,他不是大学里的那个男人。
其实她太明白自己的心思,一旦真的承认他就是曾经的他,她情何以堪那段背叛过的日子如同煎熬,她无法去正视,甚至说,她不想去承认,承认,他就是曾经的陆北深。
顾思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那一箱子的画卷被她打开,一张张一幅幅摆了一地,像极了去年生日的那一晚她失魂落魄地回家,一张张看着这些画像。
她不知道顾初怎么了,也不知道今天她经历了什么事,一时间又不敢上前。顾初在哭,很安静地哭,眼泪不断,她的衣衫不知是被雨水打湿还是眼泪打湿,那红红的双眼让顾思看着揪心。
许久后,顾思才小心翼翼进了阁楼,绕过那些摊开的画像,陪着她一同坐在泛旧的地板上。“姐,你别吓我。”她开口,拿了纸巾轻拭顾初的眼泪。
顾初没说话,一垂脸,眼泪砸在画卷上。
顾思忙抽出她手里捏着的那幅画像,不经意间扫过落款的文字,惊讶,再看周围其他的画像,都有文字。不由纳闷,之前她见过这些画像,可没见到过有什么文字。
“这些字是”顾思低声问了半截话,她不知道该要不要问是不是陆北辰的字,画像不是他弟弟吗
顾初却蓦地起身冲出了阁楼,顾思一惊,“姐,你要去哪”
雨又大了,透过窗外,外滩模糊了妖娆的模样。陆北深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雨点砸过窗子,指尖夹了支烟,房内的光线很暗,他手指间唯一那么一点的猩红,若有若无。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扰了他的沉思,手指一抖,大半截的烟灰掉落在地。他将烟头摁灭,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顾初,被雨淋得湿透,一张脸愈发惨白。
他微惊,“你”
“告诉我。”顾初的手搭在门框支撑着全身,紧扣的手指泛着白,她挺着一身的寒,盯着陆北深,“我要知道所有的事,告诉我”
陆北深看了她少许,轻叹了一口气,身子微微一侧,“进来吧。”
十分钟后,陆北深递了她一碗热的姜糖水,轻声说,“我的厨艺跟我哥比差很多,所以,你对付喝一口吧。”
“我认识他的时候”顾初抱着姜糖水,嗓子有点堵,“他的厨艺也不好。”
陆北深看了她一眼,许久后又点了支烟,说,“看来,有些事你已经想明白了。”
姜糖水颤了一下,起了涟漪,她抬眼看他,眼波亦如手中的姜糖水,浮动。陆北深抽了口烟,轻声说,“我哥以前可不像现在这么挑剔,他现在,的确变了很多,变得,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在大学里的那个人,其实是我哥不是我。”他说到这,又修订了自己的说辞,“确切来说,跟你谈过恋爱的那个人,是我哥,陆北辰。”
这些都是顾初想明白的事,但从第三人口中听到时,她还是手指发抖心口发疼。
“我和我大哥出生前后只差五分钟,可在性格上截然不同。我生性比较内向,不爱说话,我大哥的性子就像是一团火,狂傲不羁,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莽撞无脑的人,相反他很聪明甚至说很智慧,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跟我不同,他在面对不喜欢或陌生的人就总是很难相处,酷酷冷冷的。”
“我身体不是很好,所以打小我哥就经常冒充我去上课,而我也会经常冒充他去做一些他不喜欢做的事。大学的时候,我对家里人产生了不少误会,做了很多令家人头疼的事,那个时候我大哥就总会替我去上课。”陆北深说到这抽了一口烟,轻轻吐出,又苦笑,“其实他那个人不喜欢学医的,他喜欢读商,但为了我,他愣是咬牙替我读了医。”
顾初始终在听,中途没多问一句。
“其实,在篮球场上你遇上的是我。”陆北深看向她。
顾初手一抖,碗差点掉了。
“那天我跟父亲吵了架,心情不是很好就跑去打球,如果说我和我哥有共同处的话,那就是篮球了,我们俩人相互替代赢了不少次篮球赛。”陆北深弹了弹烟灰,“只是没想到,那天就跟你杠上了。第二天我哥从学校回来问我,为什么全校都流传着他被个丫头逼着道歉的传言我就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跟他说了。”
顾初的手指被姜糖水烫了一下,她低低地问,“你们两个”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陆北深见她的话只问了一半就咽了下去,便回答了她的疑虑,“你确实有几次把我当成了他。”
见她面色陡然一变,他马上解释,“但我发誓,我和你都是很短暂的接触,你经常拿柳橙给我大哥吃,但他是不能吃柳橙的,我能。你可以仔细想想,吃完柳橙的人找借口就离开的人就是我大哥,他在发烧的时候,你看到的就是我。”
她记得,所以她一直不知道原来陆北辰是不能吃柳橙的。
就像是今天她试探陆北深,也是他剥柳橙的方式提醒了她哪次是陆北辰,哪次是陆北深。她记得清楚,他吃柳橙的时候大多数狼吞虎咽,少数几次很是缓慢和优雅地剥皮,现在想来,那个狼吞虎咽生怕吃慢了会发烧被她瞧见的人是陆北辰,那个慢悠悠剥着皮边吃边跟她聊天的人就是陆北深。
“算起来,我应该陪你吃过三次的柳橙,还有,你送了我一回幸运星,虽然说我明知道那是你送给我哥的。”陆北深笑,“我和你真正算是约会应该就是在电影院那次吧,看完之后我送你回了家,我进过你的房间,还记得吗”
顾初一怔,记得。
“那次我突然恶作剧,想试试你到底能不能察觉我不是陆北辰,便想着跟你亲近,你当时显得有点慌张,跟我说,时间不早你回吧。”
大学里的那个他送过她很多次,每次都不曾进过屋子,他总跟她说不是时候,直到那次他答应了,进了房间后不知怎的她就感到别扭了,就像是整场电影她都觉得他太过安静了。他抬手触碰她的脸,她就有些不安了,生怕会发生什么。
原来,那一次并不是陆北辰。
顾初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是啊,她怎么会觉得他跟陆北辰相同呢如果他们之间不是想要刻意混淆,那么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交谈下来,她必然会分清谁是陆北辰谁是陆北深。
同样是安静下来,陆北深周身散发着的是恬淡温和,就算他不笑,也会让人觉得很好相处;她爱上的那个男人不同,他严苛又狂妄,就算眼里带笑,亦会让人觉得疏离,他是冷淡、是不近人情,是不那么好相处的一个人。
但想想陆北深说的,北辰之前如一团火,那么军训中时不时会调弄她一下的男人、那个口口声声遵纪守法却因为她受罚的男人还真是像极了他的性子,骄傲、自尊、不耐烦、冷淡、不是那么很好说话她很想笑,可唇稍微微一扯眼眶还是红了,是啊,陆北辰跟陆北深比起来简直糟糕透了,似乎都是缺点,可她深爱着的,就是这样一个又冷漠又热情如火的男人。
“后来,你跟他提出分手,他虽表面不说什么,但整个人看上去都垮了。”陆北深的眼神黯淡,“那时候我在鼓浪屿,而我哥因为你的分手也请假了几天。情侣吵架本来没什么,但也许是双胞胎之间心有灵犀吧,我感觉到我哥特别不好,也察觉到事情的不简单。在鼓浪屿的那些字是我写的,当时我以我哥的名义给你发了彩信照片,就是希望你能回心转意。”
顾初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地砸下来,落在了姜糖水中,她问,“他曾跟我说过,北深为了我去求了多年都不曾说过话的父亲,我想,说的就是他自己吧。”
“他跟父亲的关系不好,又或者说”陆北深停顿了片刻,继续道,“父亲是在他初中毕业那年才认他的。”
顾初震惊,为什么会这样
“总之,他知道你家出了事,就去求了父亲。”陆北深没打算跟她详谈具体原因,而是延着原来的话题继续深入,“至于他们之间到底谈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只是曾经隐约听到父亲提出让他出国,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交换条件吧,陆门的情况我想你多少也了解些,我们做儿女的当时哪有那么大的能力来处理一些危机只能借助父亲的力量。后来再怎么样,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就在我哥决定出国的时候,我遇上了点麻烦。”
顾初知道他口中“遇上点麻烦”是什么意思,应该就是他失踪的事,可他现在怎么回来了这些年又去了哪里等等这些问题虽说她费解,但都不是紧要问题,毕竟他已经回来了。
可她的北辰呢
那个口口声声说没有欺骗他实则却骗得她好苦的男人,他在哪
“我要见他。”她狠狠擦了一下眼睛,暗令自己不能像个没出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女孩似的哭个不停,她要找到他,这种心思格外地澄明和坚定,“陆北深,你知道他在哪对吧”
“他”陆北深迟疑,将烟头摁灭。
“他已经不在美国了,对吧。”像是询问,可顾初的语气十分肯定。
陆北深道,“对。”
她激动,起身,“告诉我他在哪。”
“我想,他不会见你。”陆北深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
心中的那根弦突然断裂了,她的呼吸加促,嗓音颤抖,“他出了什么事”
“他的情况很不好。”陆北深眉头深锁,“如果不是因为听说了他的情况,我这次可能还不会回来。他是送去美国治疗了,但他并没有接受手术。”
“什么”
“我想,他有他的顾虑吧,其实这一次的车祸虽说出血多但大多是外伤,倒真的不那么严重,严重的是他上次车祸留下来的后遗症,听说,他那次可真是从死里逃出来的,现在不见你只能说明一点,他有他无法掌控的情况发生了。”陆北深垂着眼睑,“这次我见到他,觉得他变了好多,一来可能是因为跟你的分手,二来就是因为那场车祸了。你是做医生的,应该知道人在经过生死之后总会在性格上变得有些面目全非。”
陆北深没说得那么详细,但顾初却听得明白,冷不丁想起上次接手陆北辰车祸的医生提到过脑中血块的事,啊这才猛地反应过来,棘手的,必然是他多年前留下来的血块,这些年他一直在忍着痛,是吗
“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她压着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陆北深想了想,末了说,“找科洛吧,我想只有他才知道他在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