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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何彩虹从不知道市中心医院还有这样奢侈病房。

  冰箱、彩电、真皮沙发,设施齐全的卫生间;地毯、插花、讲究的油画;除了主卧、书房和客厅,还有随从及家属休息室。护士说在这里住一天,三千六百块。

  早上八点,彩虹准时来到病房,陪苏东霖去楼下花园散步,若是晴天还会带他去街上走一走。若有更多空闲,彩虹会在病床边的桌子上批改作业、备课、看书、写教案。苏东霖独自躺在床上用电脑写程序,两人互不打扰。

  最佳的病房,最佳的护理,最佳的营养,他恢复得很快。头几天肺部出过一些炎症,发了两次烧,打了几天点滴。一周之后,虽还打着绑带,他已能四处活动。

  来看他的人川流不息,他自己的父母却被海外的一笔生意滞住了抽不出身来。只得委托老大东宇和莉莉代为照顾。东宇也忙,莉莉倒是总闲着,近日热衷烘焙,参加了一个蛋糕学习班,每日必送一款新鲜甜点。

  东霖爱甜食,房里散发着一股甜腻腻的奶香。

  彩虹不禁得意地想,蛋糕再怎么好吃,焉能和自家妈妈煲的汤相比?在喝完彩虹送来的第N碗汤后,苏东霖心满意足地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回味鲈鱼、豆腐的香味,由衷赞叹:“彩虹,你做的汤真好喝。”

  他一直想当然地认为这些汤是彩虹爱心的体现。

  彩虹只得更正:“汤是我妈做的。”

  苏东霖“哦”了一声,“哦”的后半截成了降调:“这至少说明你妈妈很喜欢我。”

  “我想,”彩虹眨眨眼,“她喜欢的是你的钱。”

  短暂的沉默。

  苏东霖转脸过来幽幽看她:“你呢?是不是觉得除了钱之外我还有很多吸引人的气质?比如聪明、有趣、开朗、随和——”

  “这叫吸引人?”彩虹打断他,“我小学三年级老师就给过这样的评语。”

  他凝视她的脸,作深情倾听状:“不和你兜圈子,你究竟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喜欢你。”

  “我不是指的一般的朋友。”

  “我和你就是一般的朋友。”

  他坐直起来,笑容僵掉了:“一般的朋友?”

  “你曾经喜欢过郭莉莉,为了你哥,放弃了。”

  “这你也介意?”

  “这说明你会为别的东西放弃你喜欢的女孩子。”

  “世事不可两全。我们总得为一些东西放弃另一些东西,这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我只是讨厌那些把女人当作物品来交换的男人。小李飞刀为了兄弟放弃自己的爱人,还自以为很高尚,依我看他死一千遍都是活该的。”

  不知为何又要提到《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是他们认识之后的第一次严重争执。那时彩虹还是大三,就因为苏东霖说“零零七”和“小李飞刀”是他最喜欢的电影人物,顿时遭到彩虹一顿从头到脚体无完肤的批判。两人从录相厅出来,从门口一直吵到大街上。

  从此苏东霖再也不提小李飞刀,一提彩虹绝对一跳三尺高。

  旧事重提,果然不淡定,苏东霖眸中带怒:“又是小李飞刀!小李飞刀关我什么事?放弃莉莉是因为我不喜欢她,偏偏我哥喜欢。没什么让不让、交换不交换的。莉莉也是个有脑子的,你以为她甘心当‘物品’吗?”

  “哈!苏东霖,你说你不喜欢郭莉莉?当年你是怎么追她的?要不要去查一下我替你写了多少封情书?”

  说到这事儿彩虹更加生气。

  东霖的情书——《此间的少年》的那个除外——全是央求彩虹代写的。作为中文系著名才女,代写情书曾是何彩虹大学时期最大的业余收入。收费贵、成功率高、终生保密。她曾帮过正在相恋的两方写情书,这头写,那头回,全是她一个人的手笔。到如今瓜熟蒂落、开花生子小两口不仅过着幸福的生活,逢年过节还不忘记拉她去喝杯酒。彩虹的最大客户就是苏东霖:订货多、交钱快、高兴了还有小费。彩虹的服务也是上乘的,据其所需见机行事:如果追的女孩是英文系,就来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文系,她用毛笔写恭楷的骈体文;新闻系,她能把情书写成调查报告;音乐系,她将人家的小曲谱上动听的歌词。加上苏东霖的机灵诙谐、风流倜傥,自然是百发百中的。

  可惜苏二少对女孩子的兴趣从不持久,过不了几个月就会下新的订单。彩虹对此非常鄙视,倒不是有什么针对他的道德批判,而是觉得东霖在用钱拿她开涮。这样做的最大恶果是导致情书的成功率大幅下滑,客户们也抱怨颇多。这其间有两个女孩雇用彩虹写情书给东霖,无论她如何天花乱坠,到了东霖那边便如泥牛入海,杳无踪影。而那两个女孩亦以未收到回信为由拒付工钱。彩虹只好得出这样的结论:苏东霖是数计系的,萌点不在文字上。情书对他不管用,他却知道情书对女孩子很管用。

  彩虹思潮翻涌,苏东霖大学时期的劣迹如电影般在脑海中回顾。

  瞧着她一脸的怨气,苏东霖笑了:“她长得好看,我是动过心。你何必为了她跟我纠缠不清?”

  “纠缠不清?”彩虹指着自己的脸,“我什么时候纠缠过你?”

  “你每天送来一碗香喷喷的汤,我怀着感激和幸福的心情喝下去,一连喝了七天,现在你告诉我这汤不是你做的,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何彩虹,你何其残忍。”

  她被这话噎住了,看着苏东霖怨念的神态,喉咙哽了一下,嗫嚅:“我们是朋友,朋友是要讲真话的。难道你希望我骗你?”

  “息事宁人的谎言胜过挑拨事非的真话,其实只有要是你做的汤我都会喜欢喝。”

  他的神态还算真诚,彩虹却越听越拧:“我真的不会做汤,我从来没做过汤,我和你一样只会喝汤。”

  “心情不好?”他四下环顾,“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是的,少爷。”彩虹将脑袋伸到他面前,一字一字地说,“能不能请你停止给我发那些恶心的邮件?情书不是明信片,不可以这样乱发的。下次再看见这样的信,我就直接点叉将你的帐号当spam滤掉。你觉得这样玩很有趣吗?你以为人家会喜欢你这些恶作剧?睁睁眼吧苏少爷,我没钱我也不爱钱。别在我身上重复这些无聊的把戏了。”

  “Hohoho……”苏东霖一脸惊悚,“何彩虹,别这么气势汹汹,我的心已经破碎了。”

  他的表情带点夸张,语气还是戏谑的,彩虹气不打一处来。

  “你的心才不会破碎呢,”她收拾自己的书包,“你只是破碎了两根肋骨。今天有课,我得去学校了。”

  站起来要走,被他一把拉住:“呃——我忘了这两根肋骨是被人撞的了。是谁干的呢?嗯?记不起来了。我一定是被人撞傻了吧?”

  “……”彩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过来扶我一下,为了讨好你喝了太多的汤,要去下洗手间。”

  她只得将苏东霖从床上扶起来,他作势一把搂住她,大半个身子都挨在她身上。

  “唉,不带你这么趁虚而入的。看着地上的拖鞋。……喂,你怎么啦?苏东霖!你别吓我!护士!护士!”

  回学校的路上彩虹接到莉莉的电话,一开机就闻得朗笑:“何彩虹!听说你把苏东霖气晕了?你可真不简单哪!在家里从来都是他气死老爹气死老娘的。下回拜托你干脆气死他,让我儿子独占苏家的遗产。哈哈哈哈。”

  彩虹听得一身冷汗,这是她认识的郭莉莉吗?笑得这么嚣张、这么歇斯底里,好像谁家阁楼里的疯女人。以前莉莉可不是这么笑的,总是无声地抿起嘴,绝不似如今这么夹枪带棒,话一出口就是法制报周末版的小标题。

  十点钟准时到系,带一批新生参观了图书馆,改了一门课的论文,帮资料室登记了一批新书,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在季篁的办公室里收拾完卷子,彩虹正待下班,忽然听见敲门声。

  是系里的书记赵铁城。

  “小何,你有季老师的联系电话吗?”他问。

  “没有。”

  “上次他说会去买个手机,买好了告诉我号码,我一忙也忘了问。明早九点学校有个紧急的会,关于学科建设的,想让他务必参加一下。地点在逸夫苑二楼第三会议室。你能帮我通知一下吗?他应当就住在这附近。”

  彩虹连忙说:“没问题,您有他的地址吗?”

  赵铁诚递给她一个纸条:“惠南路1789号,76栋东门301室。”

  惠南路哦。彩虹坐在车上想。惠南路离彩虹的家只有三站路,附近最出名的建筑是惠南区少年宫和千河体育馆。彩虹曾经在少年宫学过一整年的钢琴。看她进步快,李明珠一咬牙给她请了一位大学的音乐教师单独授课。夫妻俩为这奢侈的决定大吵了三天,李明珠不得不决定下班后另打零工以支付钢琴和昂贵的学费。

  问题是,彩虹对钢琴没有兴趣。或者说开始的那点兴趣被母亲疯狂的期望扼杀了。钢琴史成了她成长的血泪史。为了弹好肖邦和舒伯特的练习曲不知挨了多少揍。后来李明珠承诺钢琴过了十级就不再使用暴力,这话说完六个月,彩虹就以意想不到的速度从八级直接跳考十级并顺利拿到证书,又乘胜追击地以学业太重为由停止了每天两个小时的练琴,她的生活才逃离苦海般地松了一口气。

  因为憎恨钢琴,恨乌及屋,彩虹连少年宫也恨上了。以后无论那里有什么吸引人的活动都找理由回避。

  1789号就在少年宫的西侧,一片和彩虹家一样陈旧的住宅区。由于它的存在对F市的面貌起着消极抹黑的作用,目前已划入城市整改的范围。临街的矮房全部拆除了,建了一排民族风格的商住楼,正好挡住里面的凌乱。下了汽车,找了足足二十分钟,彩虹才在高低相错的楼群里找到76栋。楼房是灰色的,乍一看新旧莫辨,可是厨房的排风扇说明了一切。很多家还在用那种老式的小风扇,而不是先进的油烟机。所以每个窗台下都有一层黑黑的油垢。彩虹对这些油垢倒是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因为自己家里也是这样的。楼梯非常狭窄,扶手倒还干净,墙上凌乱地贴着“诚信搬家”、“高速上网”之类的小广告。

  她上了三楼,按了门铃,门开了,眼前出现了一个蓄着落腮胡须的年轻人。

  到目前为止,除了爷爷,同龄人中彩虹从没见过男人蓄须。特别是在F市这种南方城市,蓄须的人很少。乍一瞧还以为是新疆人,她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继而低头瞄了瞄手中的纸条,地址肯定没错。于是说:“我找季篁,请问他住在这里吗?”

  那人点点头,将门拉开一角:“请进。”

  老式公寓的结构大同小异。客厅面积不大,很干净。水磨石的地面上摆着一个紫色沙发,一个玻璃茶几。

  那人说:“季篁不在家,但他应当马上就回来了。请问你找他有急事吗?”

  “对,有点事。”彩虹伸出手,“我是何彩虹,季篁的同事。”

  他人点点头,和她握了握手:“沈非,我在英文系。我是季篁的室友,我们合租了这间公寓。”

  “啊,”彩虹抬起眉头,“你是英文系的老师?”

  沈非是个高个子,长脸,头发微微地打卷,他有着和季篁一样犀利的目光,给彩虹的第一印象有点像萨达姆。

  “我今年刚分配过来。”

  “那么说,是沈非博士?”

  “对,我和季篁是朋友,以前就认识。”

  沈非说得一口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普通话,令彩虹觉得很诧异:“你是北方人吗?”

  “我是S市人。”

  “哦,那可是大都市啊!”

  “呵呵,住久了也不觉得。”

  “那你搬到这里来习惯吗?”

  “不大习惯。我本来不必搬来的,既然季篁喜欢这里,我就跟着来了。”

  很怪哦。彩虹的心“噔”地一跳。听他的口气进F大很容易,就好像去电影院看电影,买张票就进来了。沈非同学,你以为F大学是菜园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么。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还钻不进来呢。

  “你们是……嗯……很要好的朋友?”

  “对。”他指着一个房间说,“对不起我正在写论文,不能陪你多聊。不如你在他的房间里等他吧?他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好的。”

  “想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咖啡,谢谢。”

  季篁的房间很小,但看上去不算小,因为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

  绿色的窗帘,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书架,一个衣橱。

  床和桌子都很陈旧,大约是房主提供的。床上很干净,白色的床单,蓝色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季篁是个爱干净的人,这一点彩虹在学校就观察到了。与他的几次短短的相遇,都会有擦桌子的镜头,以至于清洁工打扫时故意将他的办公室漏掉。那个所谓的书架竟是用砖和木头临时搭建的。几块砖架一条木板,又是几块砖,又架一条木板,如此往上四层。木板被漆成绿色,别是一股反朴归真的味道。空空的白墙壁挂着一张全家福,一位脸色苍白的妇人拥着三个小男孩。全家四口,没一个脸上有笑容。那妇人的眼光很温暖,很镇定。她应当是个漂亮而意志坚强的女人,看上去瘦得出奇,仿佛长期营养不良,两个颧骨高高地凸起来,衬得眼眶深深地陷下去,衣服披在身上,好像一个空空的架子。比起中文系那些学富五车的老教授,季篁的书不算多,也有几百本,有一半是英文原著。彩虹扫了几眼,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专业书,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彩虹在里面坐了五分钟,喝了半杯咖啡,沈非忽然进来说:“对不起,我忘了他今晚应当在体育馆上班。多半是下了班才会回来。”

  “上班?”她不禁站起来。

  “季篁是业余教练,一周有两个晚上在体育馆教瑜伽。一个初级班,一个中级班。”

  瑜伽!Yoga!

  彩虹的眼眶瞪得不能再大了:“真的?”

  沈非看了看手表:“现在第一个班刚刚开始,你是愿意在这里等呢还是愿意去体育馆找他?”

  瑜伽馆外有人把守,彩虹央求了半天,守门人才说:“你在门外等着,下课了再找他。”

  大门是玻璃的,高度隔音。里面是个四面镶着镜子的芭蕾舞练习厅。

  季篁坐在前方的坐垫上,带领着三十几个学生练习调息。

  他穿一件白色的紧身T恤,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瑜伽短裤。赤脚站在前方的垫子上开始了几个简单的普拉提动作,伸臂抬腿,像个杂技演员那样缓慢而稳定地将身体弯成各种形状。他的神情异常专注,不笑,也没有任何表情。彩虹不知不觉地凝神屏息,仿佛自己也是学生中的一员,随着他的指令做起了腹式呼吸。而她的目光不老实地停留在他结实的,被T恤紧紧包裹的胸肌上,想见那些紧崩的背肌在骨骼间滑动,修长的肢体海葵般伸屈,她甚至听见了筋腱拉动、关节作响的声音。

  正看得面红耳赤、如痴如醉,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彩虹闪电般地退后半步,回头一看,是位匆匆赶来的年轻女人,穿着紫色的瑜伽服,头上扎着一条红色的头带。

  她不是很美丽,不过看上去生机勃勃。

  “你是不是想报名参加这个班?”那人很热心地问。

  她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没戏,今年的全报满了。下一期的都满了。”那人神秘地说,“知道是为什么吗?”

  彩虹迷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这个老师太hot了。”

  “Hot?”

  “闭着眼,光听他的声音都会醉死,何况身材又这么棒。”她低声说,“我是媒体界混饭的,漂亮的男人见得多了,但臀部和腿有他这么漂亮的,一个也无。”

  彩虹的脸一阵飞红。

  “这个瑜伽馆是女人集体意淫的场所。”她做了一个鬼脸,“难道你没发现学生都是女的,老师都是男的?我经常故意做错,让他手把手地纠正我。那,就这样。他会说,‘手抬高一点,腰要直,呼吸要慢’……”

  彩虹失笑:“究竟是你们意淫他,还是他意淫你们?”

  “集体意淫。”

  那人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彩虹却被她的一席话吓得不敢再多看,默默走到门外的小卖部买了一包花生慢慢地吃。

  等了半个多小时,第一节课结束了。守在门外,她发现有很多学生不愿离开,都缠着季篁说话。等她探头探脑地继续观察时,第二节课开始了。她只得又等一个小时,才等到了满头是汗的季篁。

  “何老师?”他微微一怔。

  “系里……赵书记托我给你带个口信,明天上午九点学校有个重要会议需要你参加。地点是逸夫苑……逸夫苑……天啊,我忘记是几楼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大概是二楼。”

  他淡淡地说:“你怎么知道在这里找我?”

  “书记给了我你的地址,你的室友说你在这里。”

  “你来找我,就为这事?”

  “嗯,对。”

  “你告诉沈非一声不就可以了吗?”

  “哦……对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真笨。”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

  “差不多……差不多两个小时。”

  “刚才不是有课间休息吗?怎么不进来?”

  “哦……我……饿了,去买东西吃了。”

  他看着地面,然后抬起脸,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不继续理论了:“既然你已等了这么久,不如再等我几分钟吧,我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然后送你回家。”

  “那个……喂……不必……”

  人已经去了更衣室。

  彩虹垂头丧气地咬嘴唇,一个劲儿地骂自己傻。她悄悄地对自己说,在还没有彻底变傻之前,应当赶紧溜掉。可是一闭眼,脑子里又满是那些普拉提的动作,每个动作都成了优美的定格,不知不觉,自己的身体也跟他做了一回慢镜头的意念体操。

  等到头脑清醒,季篁已换了一身衣服,背着一个巨大的运动包走了出来。

  他的身体笼罩着一团湿气,被门外的冷风一吹,散发着柠檬和橘子的气味。

  是洗发水还是水果香皂?亦或是洗洁精的味道?她想不出答案,专心地吸吮着。

  “你是骑自行车来的吗?”她问。

  “不,我是走来的。你家在吉祥路对吗?”

  “对。不远。离这儿三站路。”她伸手到包里掏月票。

  他忽然停步,问道:“你累吗?何老师?”

  “不累。”其实她的腿早已站酸了。

  “我们一起走回去好吗?”他凝视着她的脸,说,“走路可以锻炼身体。”

  没钱打的啊?你刚才不是已经锻炼了两个小时了么?彩虹窘了窘,只好同意。

  他揭过了她的双肩包,背在自己的身上。

  “嗨,不是这个方向。”她小声说。

  “跟着我走,不会有错。”他很自信。

  他们拐进了一个小巷。

  住在这个城市二十多年,彩虹从没发现这里有个小巷。小巷走了一半,被一道矮墙挡住,没路了。

  “你看,走错了吧?”

  “没错。”

  “这里有一道墙。”

  “咱们爬过去。”

  她吓了一跳,以为他在开玩笑:“爬过去?我们又不是贼!”

  “你有多少年没爬墙了?”

  彩虹想了想:“十几年吧!”

  “那就爬吧,我看看你还会不会。”他抱着胳膊看着她。

  彩虹石化了。她想说,季老师,我是一位成熟的青年女教师,道德的典范,学生的楷模,这意味着我不是崂山道士,不会玩这种城市嬉皮的玩意儿。

  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别人,她改了主意:“我会啊。季老师,你蹲下来,让我踩着你。”

  他真地蹲了下来,她真地抱住了他的脑袋,并且脱掉旅游鞋,双脚无情地踩在他肩膀上。

  身手敏捷地翻过了墙,她发现季篁很快也翻了过来,样子很潇洒,像跨栏运动员那样,手指在墙头上撑了撑,就跳了过去。

  扑掉身上的灰尘,她发现前面又是一道墙,很高的墙。要想通过它,只能去爬旁边的一棵树。这次彩虹连问都没问,抱着光溜溜地树杆爬上去,翻过墙,抓住垂下的树枝跳下来。

  看着季篁紧跟而下,这情形让她想起了蜘蛛侠。

  她乐了,咯咯一通乱笑,忽然说:“知道吗?这个城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结构,结构,到处都是结构!我们的脑子成了水泥,已经被商品房结构了。”

  季篁两手一摊:“所以我们要番强,要爬树。”

  彩虹点头:“这是一个解构的过程,城市建构了生活,建构了空间,建构了我们的欲望和想象,却不可以建构我们的行动。”

  季篁在黑暗中眨眨眼:“对。”

  “城市不能规定我们什么。”彩虹指着远处的立交桥,慷慨激昂,“这条路,一定要这样走吗?这里一定要有个商场吗?上面非得有个天桥吗?早上一定是九点以前才供应早餐吗?我们需要被城市如此理性地安排吗?我怀念小时候夏天睡大马路看露天电影的日子!”

  “何老师你好像有点激动……”

  墙外是一条大街。

  他们埋头往前疾走,越过公园,跨过草坪,在大厦中横穿,信笔在城市的地图上涂鸦。

  这令彩虹产生了一种“荒园游侠”般的幻觉:没有遵从地图游览的城市是荒凉而孤独的,像一位被人遗忘的老妇。

  破败的门庭,幽闲的小肆,凌乱的垃圾,无所事事的小贩……

  不知不觉,他们进入了一个中学的操场,站在环形的跑道上。

  上弦月挂在天空,远处的山影,波动的霓彩,夜色渐渐迷失。

  彩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头顶的星光了。她忽然想起那句话: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倘若也有学生来问她,她将如何回答?

  她静静地想了很久,没有答案。不过,她很快就原谅了自己。

  这是个太不实际的问题,这是个虚无缥缈的问题。生活在这样的城市,忙乱而庸碌,没人有时间思考这个,不是吗?

  假如奥斯特洛夫基没有全身瘫痪,俄罗斯也没有漫长寒冷的冬天,假如他就住在繁华的F市,日日为交通和地价烦恼,他还能写出那段振聋发聩的句子!

  在黑暗中她看了看季篁了脸,季篁问道:“何老师,你累了吗?”

  “不累,”她说,“我家就在操场后面。”

  顿了顿,她又说:“别叫我何老师了,叫我彩虹吧。”

  他将她一直送到家门口,末了,凝视着她的脸,忽然说:“彩虹,我们应当经常在一起。”

  话说完,他停了一下,观察她的反应。彩虹的脑子嗡了一声,心里说,季老师,这话让我如何回答你?——“不,我们不应当经常在一起。”——对一位第一次见面就替你解围又大方地和你分享办公室的人,这个回答岂不是太不礼貌了?

  作为中文系的才女,彩虹第一次对语言产生了困惑,第一次对一个句子的真正含义捉摸不透。

  目送着他的背景,彩虹悄悄地想:

  “我们应当经常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说:“你有电话号码吗?”彩虹觉得能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他说:“你周末有空看电影吗?”彩虹觉得这个意思也很清楚。

  “我们应当经常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