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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豆蔻韶华

  黄梓瑕心想,你怎么知道这其中还有公主府的那个宦官魏喜敏的事情呢?

  周子秦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指着对面的蜡烛铺大骂:“这老头,绝对会有报应的!”

  “那么……”黄梓瑕捏着筷子的手,不为人觉察地轻颤了一下,“他姓什么,叫什么?”

  “很惊讶,很诧异。”黄梓瑕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说:“虽然不想和这个吕老头儿打交道,但话还是要问的。你准备好册页,我们一起过去。”

  “对,据说那个吕老头向来轻贱女儿,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他觉得家族蒙羞,把女儿给赶出了家门。听说那小姑娘现在已经死在荒郊野外了,唉……”

  黄梓瑕长出了好几口气,终于才松开了自己的手,勉力压着声音,说:“没什么……从没见过这样作贱女人的,有点……难过。”

  “嗯……”黄梓瑕还在沉思,他忽然又一拍桌子,说,“有!最近认识了一个人,真是咄咄怪事,难以言表!”

  “哎,输就是输了,而且夔王都上阵了,我还敢打下去?”他说着,朝黄梓瑕笑道,“说起来,杨公公你面子真大,京中能召集三位王爷替你打比赛的,你算是第一位了。”

  走出公主府,崔纯湛问黄梓瑕:“杨公公准备下一步去哪儿?”

  但黄梓瑕却微微皱起眉,将食指搁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哦,你说遭天谴的那个?”韦保衡随口说,“我认识,天天跟在公主身边,个子本来就矮,还每天唯唯诺诺弯腰弓背跟条狗似的。不过倒有个好处,主人让咬谁他就咬谁,听话极了。”

  “唉,要报应早报了!这老头儿老来得女,老婆年纪也大了,产后血崩,就留下这么一个女儿。滴翠是真乖啊,四五岁开始就帮她爹干活了,七八岁就垫着凳子给她爹做饭!可老头儿呢?每日里骂骂咧咧只说女儿没用,每次看见人家有儿子的,那眼珠子啊,瞪得恨不得掉下来——你说,长安城里百万人,重男轻女的不少,可你们见过这样想儿子都要想疯掉的老头儿吗?哪天他要是被雷劈死,街坊邻居一点都不奇怪!”茶博士说着,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去外面打水,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我们街坊啊,只说老天无眼啊!那孙癞子病了许多年了,滴翠要是被他欺负时赶紧跑,他肯定是追不上的啊,怎么那回就被逮住了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锅里的金漆已经熬好,便用刷子蘸着,慢慢顺着喜烛上浮凸的龙凤和祥云图案上色,再也不看他们了。

  黄梓瑕摇头:“崔少卿,您这一身官服,一过去就被人看出来了。不如我先去探探风声,若是他确实可疑,直接传召到大理寺审问即可。”

  黄梓瑕吃了一口,问:“张二哥,你刚刚去哪里了?我看你刚才好像精神不太振作的样子。”

  他们靠在一起,久久不动。

  周子秦立即跟着她往前走:“那,崇古,我们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是协助大理寺破案,还是……”

  直奔周子秦家,他果然待在家宅里研究他那些骨头。

  “太好了,真是恭喜你了!”周子秦搭着他的肩开心地大笑,“我就说吧!王蕴昨日果然被我们打得心服口服,估计他自己也知道,再不接收张二哥入司,对三位王爷都无法交代!”

  “很像真人吧?哈哈哈,和上次复原手一样,不过脸上肌肉脉络太多,我到现在才能弄出第一个——哎,你觉不觉得好像……有点面熟?”

  黄梓瑕叹了口气,说:“我来找你是要商量一下那个……”

  “什么?”黄梓瑕与崔纯湛赶紧问。

  “是呀,这孩子是她父母从族中过继的,毕竟,好歹得有个继承家业的人。前日听说过他们在找孩子,但因为我近日一直都在四处奔走,所以就没能帮得上忙,心里觉得愧疚。”张行英大哥婚后住在嫂子家中,当时长安婚俗,夫妻婚后习惯在女方家中居住几年,张行英的大哥并不算入赘。

  “说起这个,幸好碰上这胆小怕事的吕老头儿。我跑了各衙门把这事压下,又给吕家送了百两银子,还叫人把那个孙癞子打了一顿,吕老头感恩戴德,就风平浪静,再不提这事了。”

  黄梓瑕仰头看天,说:“走吧。”

  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想着,魏喜敏的死、驸马的坠马、公主的梦,黄梓瑕竭力寻找这三者的共同点,以求让自己的注意力从禹宣的身上移开。

  她用力地呼吸着,努力让胸口的剧痛平静下来。

  周子秦立即正色:“当然验过了!我可是本朝最负责任的仵作!那些鱼果然是被毒死的!”

  黄梓瑕与周子秦离开了丰邑坊,周子秦见她神思恍惚,踩在地上跟踩棉花似的不得力,有点担心,他抬手扶了扶她的肩膀,问:“崇古,你怎么了?”

  崔纯湛感叹道:“这老头……真的胆小怕事,不会寻仇?据我所知,魏喜敏好像就是被他亲手制成的蜡烛烧死的吧?”

  张行英摇摇头:“不知道。所以说世上好人多啊,他就喝了两口茶水,没留下自己名字就走了,连谢仪都没收。孩子又小,也不知道他姓名和住处,都不知道怎么谢他呢。”

  “哎,你们还记得上个月的事情不?滴翠藏着蜡扦儿要去和孙癞子拼命的事情。”

  “你不知道……你不会明白的……”她捂住自己的脸,蹲在地上,拼命压抑着自己失控的哭泣,“张二哥,你是个好人……我,我只想在你的身边好好过下去。我只想待在这个家里,也求你……不要让我出去见人……”

  “……没事,我想我可能是太累了,”她靠在树干上,勉强解释道,“公主交代的这个案件,好像不简单。”

  店面只有前半间,从敞开的后门看去,后面半间是空地,搭了一个小棚子,堆满了蜡块与蜡模,现在正有一锅红蜡在炉子上热着,散发出不怎么好闻的气味。

  “什么时候来都可以,随时欢迎!”张行英笑道。

  里面传来灶火毕毕剥剥的声音,他们听到张行英说:“阿荻,他们是我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黄梓瑕听他口气如此不屑,便又问:“听起来,也算是能办事的、能干的人?”

  垂珠正在月门口等她,笑着迎上来道:“驸马爷住在宿薇园,我引公公过去吧。”

  垂珠抿嘴一笑,在前方带路。走到一座门前时,她正想推门,又赶紧将手垂了下来,领着她往另一条较远的路上走。即使是不知府中院落分布的黄梓瑕,也知道她分明拐了一个弯。

  黄梓瑕拿过旁边一个袋子,将这个头骨一把套住,抱在手中说:“周子秦,这个头我要拿走。”

  驸马居住的宿薇园,里面遍植紫薇。如今正值花期,里面的花开得累累垂垂,一番热闹景象。

  张行英说道:“还是双喜临门呢,本来啊,我爹都卧床好几个月不起了,但是他得知我能进左金吾卫,顿时精神大振,早上都可以下床了!他还给自己配了一副药,说是心病已除,过几日就能痊愈!”

  “那……晚上他回家吗?”

  阿荻闷声不响,过了许久,张行英以为她是默认了,便抬手去牵她袖子,说:“来,我带你出去认识一下……”

  他抓抓头发,在她的目光下窘迫地脸红了:“其实,我也很喜欢你每天在家等着我回来,知道你肯定不会离开我,知道你唯有我这一个容身之处,就像藏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黄梓瑕虽然脸上冷静,可也觉得胸口一股悲凉的怒火涌上来。她强自压抑,又问:“那后来,他女儿哪里去了?”

  “那个是真比不了,人家是四代祖孙上百年做蜡烛的,不然,这回荐福寺的巨烛,怎么会找上他家呢?”

  黄梓瑕被他正义凛然又厚颜无耻的眼神镇住了,明知道不厚道,可也不由自主地与他一起趴在了后面的墙上。

  黄梓瑕皱起眉头,边走边说:“不知道,还要问问再说。”

  “滴翠命苦啊!生下来就没娘,临了还遇上这事情……”有容易动情的大娘撩起围裙开始擦自己的眼泪了,“早点去地下见她娘,也是好事,别在这世上受罪了。”

  黄梓瑕和周子秦默然回到葡萄架下,坐在那里吃着槐叶冷淘,只是两人都是食不甘味。

  “别是雷打偏了吧?”

  黄梓瑕装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问:“听说他赶走女儿,是因为他女儿被孙癞子那什么的事情?”

  黄梓瑕看到落款,不由得赞叹道:“驸马爷真是书画双绝。”

  “我知道,公主府的宦官。”他不说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听的人都知道,对于阿荻,其实他暗地里了解的,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多。

  吕家四代经营,在西市的这家香烛铺,由于年深日久,已经显得十分陈旧。

  他说着,苦笑着停了下来,许久才又说道:“那个时候啊,我绝了自己的念头,不敢再去看你了。直到我入了夔王府仪仗队,又曾想过你,可终究也因为变故而没成。直到……直到我在山路上看见昏倒的你,手中还死死攥着根麻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爹丢给你,逼你自杀的……”

  “她在烈日下当街跪了两个多时辰啊,她爹一直关着门。最后我们都看不下去了,要去拉她起来,结果她一把抓过麻绳,跌跌撞撞就跑出了西市,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唉,现如今也不知死在哪个荒山野岭中了!”

  两人就这样偎依着靠在灶间,火光在他们身上投下恍恍惚惚的暖色。

  张行英尴尬地抬着手,怔在当场。

  周子秦继续瞠目结舌,许久,才用力摇头:“我不信!阿荻……和张二哥这么好,怎么可能遇到这么惨的事情!”

  “人不可貌相吧?”韦保衡笑道,“本来王蕴请我出场时我还说,周子秦完全外行人,那个大个子张行英家里连马都没有,还有一个杨公公,我就算一个人对他们三人也是仗势欺人啊,居然还和王蕴联手,简直是恃强凌弱了!哈哈哈,没想到最后却输在他们手中了。”

  黄梓瑕笑道:“你也就十几年,看到对面那个蜡烛铺了吗?听说他家做蜡烛都四代了,那才叫祖传手艺。”

  “一个小宦官,长得清清秀秀纤纤细细的,打球却比左金吾卫一群大老爷们还强悍,这就是我最近遇见的最大怪事了!”韦保衡说笑着,眼神却若有似无地盯向墙看。

  周子秦问:“那他怎么找到你大嫂家的?”

  “崔少卿慢走。”黄梓瑕看着他的马车行远,然后赶紧雇了辆车——天可怜见,她身边幸好还有上次查案时申请的经费没“来得及”还给李舒白,不然的话,她哪有钱雇车?

  吕至元这才把自己手中的刻刀放下,眯起眼睛看了看她,脸上依然无动于衷:“哦,是你们啊。”

  黄梓瑕沉吟片刻,说:“不,只是张行英的朋友。”

  黄梓瑕沉默着,一言不发。

  “可不是嘛,依我说,那雷要劈,也该劈死那个叫孙癞子的,怎么劈到人家公主府的宦官了?”

  “这事吧……看起来和本案应该没什么关系,又似乎和本案有点关系——如无必要,请两位先不要外传,毕竟此事,于公主府名声有损,”韦保衡说着,又皱眉想了想,才说,“府里的蜡烛,一向都是吕氏香烛铺送来的。上个月吕老头儿好像有事,叫他女儿送蜡烛过来,结果小门小户的姑娘不懂规矩进退,居然没有及时避让公主……嗯,踩脏了她的裙角。”

  “就是啊,最好的解释就是巧合,可公主偏偏一定要我们去寻找凶手,”周子秦说着,又关切地问,“我送你回夔王府去?”

  黄梓瑕听着荐福寺外四岁孩子,脑中不由浮现出那一日大雨中,那个抱着浑身泥浆的小孩子的身影。她望着张行英,问:“送回孩子的……是什么人?”

  “啊?为什么?”他赶紧追问。

  “好啊,不过……”周子秦小心翼翼地问,“你肚子饿不饿?先别去找阿荻了,我给你去买一点吧,你要吃什么?”

  “甚好,甚好,”崔纯湛看看时间,赶紧说,“今日出门时内子说了,会亲自下厨的,我得赶回去吃她做的菜了,眼看这个时间啊……”

  “不是说过了吗?在丰邑坊家里!”他用刷子一指后面不远的丰邑坊,说,“喏,一大早我送过去之后,就因为累过头,直接倒在蜡烛下起不来了。当时和我一起送东西过去的车夫马六就送我回家了,后院的吴婶还叫了大夫过来给我瞧病——那浑蛋庸医,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开了点补气的药,让我好好休息。结果他刚走,我就听到消息,说我做的那根蜡烛被雷劈炸喽!我那个气啊,还想起床去看看,谁知一站起来,头晕目眩就倒下了!”

  崔纯湛则说道:“这首诗也是我心爱啊,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豆蔻梢头,真是青葱水嫩,格外迷人啊……”

  黄梓瑕自然不信鬼神,不过她还是遥遥望了一眼知锦园,将这个院子放在了心上。

  “拿到这个头骨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个美人了,但是没想到这么美。”周子秦抚摸着架子上那个漂亮的头骨说。

  沿着合欢树小径走到月门时,她已经平静下来——至少,外表已经完全如常。

  “好,其实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事,”她示意他,“首先,你告诉我,上次你弄回去的那条鱼,检验了吗?结果如何?”

  黄梓瑕笑道:“哪里,驸马才是挡者披靡,令人敬服。”

  她抬起脚,走到旁边的石板路上。

  周子秦眨眨眼,还不明白其中内情的他乖乖地选择了端起青瓷盏喝茶。

  感觉到有人进来,吕至元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客人要买什么?”

  张行英连连点头:“真的真的!特别出众!”

  “张行英家。”

  “好……好吧。”周子秦犹豫了许久,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扯住袋子的手,又可怜兮兮地看着她,“那……崇古,我听说你现在在调查公主府的案子,这回你一定得带我去!我要和你一起全程调查此案,而且这次我一定要凭着高超的手法和惊人的天赋,抢在你的前头解开这个疑案!”

  “嗯,那我们一起去吧。”他说。

  崔纯湛说道:“杨公公,你的书画造诣也不错,眼光这么好。”

  周子秦说道:“张二哥你真是的,孩子回来了不就好了,为这事还心事重重的。”

  崔纯湛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肘上:“去去,堂堂男子汉,破这么点皮好意思搽药!”

  韦保衡翻他一个白眼:“尊夫人芳龄?”

  “不过我听说他家也就这么四代了,吕老头没儿子嘛!”

  “不……我想先去张行英那里,看一看……阿荻。”

  垂珠踌躇着,迟疑道:“那是知锦园,里面种了许多芭蕉鸢尾,夏日避暑本来最好。但前个月开始,那里便有人半夜啼哭,大家都说——”垂珠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低声说,“都说有不干净的东西呢。公主便命人请了道士来作法,并将院门锁上了,据说里面怨气要净化十年才能再开呢。”

  “关于魏喜敏的死,大理寺有些事情要问你,你可有空吗?”

  阿荻呆呆地用泪眼看着他,又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白皙无瑕的手背。

  “谁不记得啊!那吕老头儿真是狼心狗肺!收了人家的银子,立马把蜡扦儿夺下,一巴掌就把滴翠给扇到地上去了!你说也奇怪,听说那个孙癞子病了好多年没钱医,哪来这么多钱给老头儿?”

  房间内外一片死寂,只听到阿荻的抽泣声,在房间内隐隐回响:“张二哥……我愿意一辈子为你洗衣做饭,一辈子伺候着你……我只求在这个天地间有这么一个小院子落脚,让我在这里待到死,待到朽烂成泥……张二哥,求你不要把我丢到外面去,不要让我出去见人呀!”

  树荫下的泥土上,几只蚂蚁正在匆匆忙忙地寻找着方向,围绕着她的足尖爬来爬去。

  “那时候,我结结巴巴向你道歉,你却毫不在意拿出手绢擦去泥点,对我笑了一笑,便握着一串白兰花回到店内。我在回家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你手上那点污渍,想着你的笑,想得太入神,竟然,竟然连回家的路都走错了……”

  周子秦跳了起来,嘴巴张得老大,但眼睛张得几乎比嘴巴还大:“什么?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还不能肯定,但感觉似乎是水银中毒。”他有点不太确定地抓着头,皱起眉,“真奇怪,谁会在鱼池中投放水银呢?这东西不好携带,放到鱼池里又有什么必要?”

  周子秦也气得不行,他转头看向黄梓瑕,却见她嘴唇抿得紧紧的,抓着桌子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连青筋都几乎暴出来了。

  黄梓瑕用力地呼吸着,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脚下。

  黄梓瑕又问:“那他女儿滴翠现在……”

  “也是被我爹逼的,稍微学了两年。”黄梓瑕说着,保持着三人中唯一的敬业态度,问:“请问驸马熟悉魏喜敏吗?”

  “驸马爷,您就别开玩笑了吧!”黄梓瑕苦笑,随着他的目光站起来在屋内走了两步,她看到墙上挂的一幅字画,艳红的一枝豆蔻,似有若无的两抹绿叶,旁边写的是杜牧之诗——

  “哎哎,崇古,你别这么绝情啊……这真的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漂亮的头骨了……我的心中只有它,你别带走啊……”周子秦一把抓住袋子,声泪俱下,“崇古,你不能这样对我!想当初王妃那个案子我为你跑前跑后,又捞尸体又挖坑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你呢?至今也不告诉我那个案子的真相!我知道王家棺木里那具尸体不是王若,可为什么王家后来还是一声不吭送回琅邪安葬了呢?还有,那个案子的真凶到底是谁?凶手到底怎么作案的?我全部蒙在鼓里啊!崇古你好狠的心啊……不管怎么说,别的我都不介意了,你把我最爱的这个头骨留下给我!求你了,要不我拿我自己的头跟你换好不好……”

  张行英愣了一下,不自觉地握紧自己的拳头,低头避开她的视线。

  “你看这老头儿……有嫌疑不?”

  周子秦顿时一拍桌子,大怒:“混账,这老头儿不去找仇人拼命,反倒这么糟蹋自己女儿,这还是人吗!?”

  黄梓瑕皱眉想了一下,然后说:“先记着吧,现在你先给我找件衣服,然后我们去吕氏香烛铺。”

  “哎呀,别这么见外,你们能来我就最高兴了!”张行英赶紧打断她的话,脸上也显露出笑容来,“对了,我正有好事要告诉你们呢,托你们的福,今天早上,左金吾卫已经正式送了公文过来,我明日就可以入队了!”

  “哎,别管别的了,快点来!”他拉起她的袖子,牵着她就往里面走。她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一眼就看见了顶在架子上的一个人头,顿时吓了一跳。

  周子秦也用口型回答:“听墙角,看看张二哥和阿荻有没有作案嫌疑!”

  “买的呀,我一直托户部负责殓葬无名尸的人帮我留意一下——嘘,这个是律法不允许的,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啊——然后有一天,就是咱在水渠里捞起那具无头尸的前一天,他悄悄给我捎过来这个,说是有人在草丛里发现的。哎呀,刚拿到手血肉模糊可难看了,不过我把血肉剔除干净之后,发现这个头真的很不错,漂亮极了,是不是?”

  张行英默然听着她的哭泣,一边转头注意外面院子,听外面他们似乎没有响动,又凑近了阿荻一点点,轻声说:“好吧,不见就不见吧,其实……其实我也舍不得让你到外面去。”

  黄梓瑕微微皱眉,问:“那个吕老头呢?”

  “多谢,劳烦姐姐了。”

  “是啊,说来也真是难,小孩子说不出自己家住何处,他只能带着孩子在长安各坊寻找,这个年岁的孩子哪走得动长安七十二个坊?都是他抱着一家一家走过来的,直到今天早上孩子看见自己家喊起来,才算是找着了。”

  张行英默默看着她,轻声问:“难道,你就准备一直待在这个小院子里,把一辈子就这样挨过去吗?”

  “什么书画双绝,我在国子监的时候,天天和周子秦一起逃学去爬树抓鸟,”韦保衡挥手笑道,“还不都是我爹逼我的,唉。”

  “哪里,几位王爷也是因为知道对手是驸马您,所以才肯下场的,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黄梓瑕赶紧说道。

  “张二哥……”阿荻颤声轻唤他,她坐在灶前,娇小的身躯蜷缩着,颤抖如疾风中的一朵小花。

  黄梓瑕过去向众人行礼,一边询问:“请问各位娘子,吕至元吕老丈家里怎么走?”

  她蹲着,手扶在旁边树上,只能用力地呼吸着,将自己心口的那团抑郁给一点点压下去。

  阿荻含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轻声低唤他:“张二哥……”

  周子秦听着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用手肘碰碰黄梓瑕,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公主说了,身上破那也是破,破了相,就当不了驸马了,”他振振有词地说着,又对黄梓瑕说,“杨公公,你说这事吧,我昨天也想了许久,可就是想不明白。你说我随手牵的这一匹马,到底什么时候被人动的手脚?我思前想后,似乎别人不可能有下手的机会。”

  然而滴翠却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臂上。

  “这蟹眼泡真是漂亮,你看你看。”周子秦拉着黄梓瑕一起参观炉中的水泡,“哎……水泡密集起来了!来,崇古你看,我上次看过一个人嘴巴里冒的血沫子就是这样的,一模一样!你猜猜他是五脏六腑哪一处受的伤?”

  “是能干,能干得让人没话说,”韦保衡冷笑道,“这不上个月还有件事,我估计你们一打听也就知道了,所以干脆我现在就跟你们说了吧。那事要不是我跑各大衙门给压下去了,公主和公主府的名声那可算全完了!”

  崔纯湛随口说:“这种小事,驸马又何必挂在心上?”

  张行英身材伟岸,就算沦落到端瑞堂药堂时,也是英气逼人,可如今黄梓瑕看着他从那边走来,却是神思恍惚,他仿佛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而是走在一条狭窄凹凸、不见尽头的独木桥上。

  韦保衡把手一摊,说:“所以才说是天谴啊,一报还一报,终于还是吕老头儿做的蜡烛,把魏喜敏给烧了,这不是挺好的结局吗?”

  周子秦看着她的模样,诧异地问:“你一点都不惊讶?一点都不诧异?”

  崔纯湛则不敢置信地打量着黄梓瑕:“什么?杨公公击鞠很厉害?真是看不出来。”

  周子秦和黄梓瑕对望了一眼,还来不及交流什么,只听阿荻虚弱颤抖的声音已经传来:“张二哥,求你了……我不要见人!我,我这辈子,已经见不得人了……”

  黄梓瑕对他拱了拱手,说:“老丈,我是大理寺的人,上次在荐福寺见过的,你可还记得我吗?”

  两人在西市找到了吕氏香烛铺。大老远,就看见明晃晃的招牌上,老大一个“吕”字。

  “行,阿笔身材和你差不多,我马上给你拿一件。”

  屋内的气氛也忽然安静了下来。阿荻身体微微颤抖地看着张行英,许久,才颤声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有容身之处,知道……我的事情?”

  “可惜啊,不知道他是谁,”周子秦叹道,“我还挺想结识他的,有古仁人君子之风,又听你说的长得那么好。”

  阿荻睁大那双含泪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崇古,快来快来!”周子秦指着自己放在架子上的那个头骨,喜孜孜地说,“快来见证我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成就!”

  “我如今也尚无头绪,此事大约还需要我们再继续调查。”黄梓瑕说着,又问,“不知驸马身边可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或者值得注意的事?”

  “张二哥!”周子秦叫他。

  “我看,吕氏香烛铺是一定要去的。”

  狭窄的店面内,走进去之后仅剩了转身的空间。左边是一排铁制的蜡烛架子,上面插满了高高低低各种形状的蜡烛,右边是一个木柜台,柜台内放着一些香饼和香块,吕老头儿正趴在柜台上雕着一支儿臂粗的龙凤喜烛。

  黄梓瑕又问:“关于魏喜敏的死,您老觉得……”

  “别提了,要不大家都骂这个吕老头儿呢?收了钱之后,就不言语了,还嫌女儿肮脏,直接把她扫地出门了!”他说着,终于忍不住愤怒,声音也提高了,“我们当天可是亲眼所见啊,那老头儿把女儿一脚踹出门,丢了一把刀子、一条麻绳在她面前,让她自己选一个死法,别丢他的脸,别死在家里!”

  张行英抬起颤抖的手,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

  张行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阿荻怕生人,别介意啊。”

  墙外的黄梓瑕听着他的诉说,觉得自己眼睛热热的,又开始涌上温热的水汽。

  张行英停了很久,但终于还是开了口,用很缓慢、很轻,但却异常清楚的声音,说道:“去年夏天,我在西市见过你。那时你正蹲在香烛铺门口,在卖花娘篮中拣着白兰花。天下着雨,你笑着挑拣花朵,我从你身边经过,被你脸上的笑意一时晃了神,不小心溅起一颗泥点,飞到了你的手背上……”

  “哦……”他不太肯定地看着她平静如常的面容,迟疑地说,“没什么……刚刚一瞬间,我还以为你哭了。”

  而墙内的阿荻慢慢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按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胸口涌起的那种巨大复杂的波涛给压制下去,不让它铺天盖地将自己淹没。

  黄梓瑕与崔纯湛对望一眼,崔纯湛赶紧问:“是什么事情?”

  他吓了一跳,问:“崇古,你怎么了?”

  “说不定是那个孙癞子压根儿就不敢出门呢?”

  周子秦看着大盆内碧绿清凉的冷淘,差点连自己的来意都忘记了。他接过张行英送来的碗先盛了一小碗,边吃边赞:“阿荻手艺真不错,我真想天天来蹭饭吃!”

  黄梓瑕仰望长空,咬着自己的舌尖,让恍惚的神思在尖锐的疼痛中迅速聚拢。

  “滴翠离家寻死的时间,与张二哥在山道上救下阿荻的时间差不多;阿荻不肯见人,每天躲在张家院子中,而且还在半夜偷偷哭泣……”黄梓瑕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十分明显,不是吗?”

  周子秦没料到居然是这么劲爆的内幕,手中的茶杯差点落地。他指着窗外对面的那个蜡烛铺,问:“就是那个……做蜡烛的吕老头?”

  茶博士煮茶完毕,端上来给两人,一边笑道:“公子真是好眼光,一眼就点中了我。我做茶博士十几年了,这茶馆里论手艺谁也比不过我。”

  看来,公主府的措施做得很好,大家根本就不知道,滴翠的惨剧当中,还有个魏喜敏横插一脚。

  她慢慢抬头看他:“什么?”

  张行英蹲在她的身边,在灶间吞吐明暗的火舌之前,他定定地瞧着面前的她,轻声说:“后来,我也曾去你家门口偷偷看过你,我看到了你爹对你的忽视冷淡,也听到你时常哼着一首桑条曲,还知道了有很多人上门向你提亲,可你爹索要大笔彩礼,以至于你一直都没说下婆家……”

  “去哪儿?”

  黄梓瑕一个手肘撞在他的腰上,成功地阻止了他下面的话。

  “我去得迟了,只仓促看到他一面,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张行英很认真地放下碗,说道,“站在我大嫂家门口,整个院子都明亮起来了。我这辈子啊,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前天听你提起伯父身体不好,所以我们来探望一下。”周子秦把手里那两斤红枣桂圆提起来塞到张行英怀里,“给伯父带的,幸好崇古细心提醒了我一下。”

  她堵住了蚂蚁归家的路。

  张行英这才抬头,见是他们,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哦,是……是你们啊,怎么今天有空上我这儿来了?”

  韦保衡皱眉想了许久,说:“好像没有。”

  她回头看看那座锁上的院门,假装不经意地问:“那边是什么地方,怎么锁着呢?”

  “是什么毒药?来源呢?”

  “好啊,我巴不得他死啊!”他毫不掩饰地说道,“狗仗人势的阉人,早死早好!可惜那天降霹雳毁了老头儿一世英名,害得我那支蜡烛炸了!”

  另一个妇人接口道:“可不是么,荐福寺法会前一天,你还记得不?半夜把隔壁刘屠夫吵醒了,隔墙骂了他半宿,吕老头儿硬是不吭声,叮叮当当继续弄他的蜡烛,刘屠夫说恨不得拿把斧头把他家门给劈了!”

  几个妇人抬手一指旁边一个墙头爬满藤蔓的院落:“喏,那里就是吕家了,不过吕老头儿白天都在西市店里,现在他家里没人。”

  黄梓瑕无奈地瞧了他一眼:“我想,阿荻有很大的可能,就是滴翠。”

  韦保衡面容涌上一丝黯淡,但终究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你听到茶博士说了吗?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滴翠当时会被那个病弱的癞子给抓住,没有跑掉呢?我觉得她应该会拼命挣扎反抗吧,再者说了,她当时应该也会求救呼喊呀……”

  张行英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住她安慰她,但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又想到她遭受那般污辱,恐怕不喜欢和人接触,只能硬生生忍住了。

  天地无情,巨大的力量席卷一切,看不见的手推动着每个人的命运,身不由己向前。或许背后主宰他们一切的那种力量,亦是身不由己,或许他们亦不知道,自己有时一个小小的举动,对别人来说,是灭顶之灾。

  张行英似乎想不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由得呆站在她面前,许久也没有动弹。

  “别问了。”她又将他复原得差不多的那个头颅也塞进袋子里去,说,“我拿走了,你以后再找个别人的吧。”

  “晚上当然回家了,哎哟,我们和他做邻居的,有时候也真是厌烦他。尤其是这一个月来啊,这老头儿天天没日没夜弄那个蜡烛,那些铜模子、铁钎子的,天天晚上吵得人睡不着。”

  一片寂静。木槿花院落外,大槐树下乘凉的人们笑声隐隐,正被风轻送而来。石榴树上趴着一只刚结束了黑暗蛰伏的新蝉,才蜕去外壳,便已经迫不及待蝉鸣声声,枯燥而尖锐的声音,横亘在小院之中。

  黄梓瑕微蹙眉,觉得听他的描述,确实没有作案时间,便又问:“那么在荐福寺法会的前一日,你在干什么呢?”

  黄梓瑕也感到开心,觉得自己总算不再亏欠张行英了。她望着张行英脸上绽放的笑容,说道:“张二哥,真是恭喜你了!”

  张行英听不太懂周子秦的话,只说:“嗯,反正就是很好。”

  茶博士摇头叹道:“可怜啊,他女儿滴翠就跪在当街,哭得都昏过去了两三次,老头儿愣是不开门!你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遭了这么大变故,还闹得满城风雨,走到哪儿都被人戳脊梁骨,临了她爹还嫌她丢脸,让她死外面去,你说这是人干的事情吗?”

  崔纯湛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昨日那场球不是由于你的马出了意外,所以中止了吗?”

  张行英点头,没有说什么,只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把你带回家,你醒来后,你说自己叫滴……那时我以为你会说自己是滴翠,谁知你却改了口,说自己叫阿荻,那时我就想,你一定遇到了大事。后来,后来我从京城流言中得知你出了这样的大事,我震惊,愤怒,我想杀了孙癞子……可最深的念头,却是我一定要对你更好——我想,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托人上门求亲,说不定……说不定你就不会面临这样的命运了……”

  周子秦笑道:“蓬荜生辉?轩轩如朝霞举?”

  “哦……也是,那我让阿荻出来见见客人。”张行英站起身往屋内走去。

  黄梓瑕则冷静地问:“吕老头儿怎么不去官府告发,要求严惩那个孙癞子?”

  “唉,可惜我这回丢脸丢大了,居然中途坠马,多年英名一朝丧啊!”韦保衡说着,却毫无懊恼的模样,笑嘻嘻地卷起自己的衣袖给他们看,“瞧见没有?身上最大的一片伤痕,长二寸,宽半寸,擦伤。”

  驸马正与崔纯湛相对谈笑,看见她被侍女引进来,韦保衡笑道:“杨公公,我们正在说昨天那场球呢!你身手真是不错,哪天有空我们再战一场吧?”

  他又抓了一把暗黄色的东西在锅中化开,用一把刷子一边搅着,一边问:“什么事?”

  “对啊,那个孙癞子真不是个东西啊,又丑又病,四十来岁找不到媳妇儿,看见人家姑娘在路边,就把她给糟蹋了——做下这种丑事,他还喜滋滋地到处炫耀!搞得京城大街小巷尽人皆知,这是要逼死她啊!”

  黄梓瑕慢慢地将自己的脚移开,看到欣喜地涌出蚁穴的蚂蚁们,看到兴奋地回家的蚂蚁,也看到被自己在不觉察时踩死的蚂蚁,无声无息间粉身碎骨。

  黄梓瑕赶紧表示:“没办法,我入夔王府日子较短,月银还没发,只好厚着脸皮空手来了。”

  周子秦见她神情沉郁,若有所思,不由得有点诧异,在心里想了又想,刚刚张行英那番话,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可不是,只有一个女儿,他家算是绝根了——何况啊,还出了那件事儿,”茶博士一说起这些街巷流言,顿时眉飞色舞,“两位听说过吧?那老头儿把女儿赶出家门了!哎呀,就算是个女儿也不能这么糟蹋啊,看这老头以后老了谁来供养他!”

  阿荻也停了许久许久,才慢慢点头,轻声说:“是,就像那一日我们看着魏喜敏被活活烧死一样——你知道魏喜敏吧,要不是他,我不会落得这样地步。”

  “将心比心……我觉得……好可怕。”黄梓瑕喃喃说着,不由自主地蹲下去,觉得自己胸口涌上阵阵恶心。

  正说着,只听到木屐轻响的声音,原本站在院内的阿荻,见有客人来,早已经避到里面去了。

  吕老头儿捧着自己手中的蜡烛,说:“您稍等啊,天气炎热,刚刻好的形状要是放在柜台上一会儿,马上就变形了,我得先去给上色。”

  黄梓瑕没理这两个男人,只看着画说:“驸马爷的豆蔻画得好,这一整首诗中,写得最好的两个字,也是豆蔻。”

  张行英进内拿了冷淘和碗筷,三人在葡萄架下坐下。

  黄梓瑕听着他的血泪控诉,终于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子秦,这个头骨,可能是我……一个熟人的女儿。她很小就被母亲遗弃了,身世极为可怜,死得更是凄惨。这样一个美人儿身首异处,难道你忍心吗?你就让我拿回去,入土为安吧。”

  黄梓瑕和周子秦在旁边的小茶馆坐下,周子秦这样的土豪当然先叫了上好的蒙顶甘露,外加四样蜜饯八个点心,又给伺候的茶博士丰厚打赏,顿时乐得他连其他客人都不顾了,就在他们这个雅间里专心煮茶。

  “他不是我爹,”一直咬紧下唇听他说话的阿荻,此时终于从牙关中狠狠挤出几个字,“我没有爹……我只有一个娘,早就死掉的娘!”

  “咳咳……比我大三岁。不过她在我心中,永远都是青葱水嫩迷人的小姑娘!”

  “荐福寺虽然有钱,但也是在一个月前才凑齐了各种蜡送过来。你们可知道,要做那么大一对巨烛,需要多大的精力?尤其是前月,我女儿……被我赶出了家门,一直帮我打下手的伙计张延也病倒了,我一个人搭着架子做蜡烛,通宵赶工,就没有离开过——你问问左邻右舍,一整夜我都在弄东西,可曾离开过吗?”

  周子秦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轻声叫她:“崇古……”

  黄梓瑕和周子秦拎着两斤干果,沿着张行英家院子外的木槿花篱,走到坊间的大槐树下。她抬头间看见张行英正从巷子口那一边走来,心事重重的模样,低头一步一步慢慢走着。

  “魏喜敏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唉……我大嫂娘家的弟弟,刚满四岁,前日在荐福寺那一场混乱中走丢了,一家人急得不行到处找。幸好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早上听说消息,有人把孩子送回家了,所以我过去看了看。”

  “请便。”黄梓瑕和周子秦站在店内,看着他提着那支蜡烛走到后面热着红蜡的那个锅旁边,然后抓住烛尾的苇管迅速在锅里一转,整个白色的蜡烛顿时滚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蜡,颜色鲜艳夺目。

  韦保衡一脸同情,崔纯湛目瞪口呆,只有黄梓瑕冷静地皱眉问:“吕氏香烛铺?”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黄梓瑕只觉得心口微微钝痛,她不愿意再听下去,便转了话题,问:“张二哥,你不叫阿荻也出来吃点吗?”

  他们听到张行英很缓慢、很清晰的声音,一字字传来:“放心吧,阿荻,所有做过坏事的人,都会得到报应的。”

  “崇古说得对啊!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阿荻这样怕生可不好,我们还会经常来叨扰的,也想和阿荻打声招呼嘛。”周子秦现在只要是黄梓瑕说的话,都一律附和,十足一个应声虫。

  周子秦不明白杨崇古身为宦官,对一个少女的悲剧有什么好将心比心的,蹲在她旁边疑惑地看了半天,见她苍白的脸色渐渐褪去,才小心地问:“你没事吧?”

  黄梓瑕想了一想,忽然问:“你这头骨哪里来的?”

  黄梓瑕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他,无声用口型问:“你想干吗?”

  黄梓瑕摇身一变,成了周子秦的跟班。

  到吕家所在的丰邑坊,正是申时刚过。一群妇人正在水井口的树荫下一边捣衣一边说着家长里短。

  周子秦见他一进门,立即蹑手蹑脚跟了上去,把耳朵贴在了墙上。

  “滴翠啊?不知道……”那妇人脸上堆满同情神色,说,“唉,这么好一个姑娘,水灵灵的,我们坊内喜欢她的小伙儿不少呢,可谁知就这么给毁了。”

  说着,他推开院门,带着他们往里面走:“你们来得巧,天气这么热,阿荻说要做槐叶冷淘当点心,来,大家一起吃吧。”

  周子秦看着闷声不语往前走的黄梓瑕,小心翼翼地问。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听闻这“豆蔻”二字最妙,驸马面容涌上一丝黯淡,却只是笑笑无言。

  崔纯湛苦着一张脸,说:“要是公主也这么想就好了。”

  黄梓瑕诧异问:“你大嫂不是独生女吗?”

  能不面熟吗?这模样,和王皇后有点相似。黄梓瑕在心里想。

  “本来是小事,可因为那个魏喜敏,就成了大事了。公主下令让魏喜敏教训那个姑娘,但这个魏喜敏啊,为了让公主高兴,将那个姑娘直接打得昏死过去,随便就丢在了街角。结果后街那边有个无赖,叫什么来着……”韦保衡不太确定地说,“好像大家都叫孙癞子,四十多岁一个老光棍,满身烂疮,谁见都讨厌。结果看见那小姑娘不省人事,就把她给……”

  张行英迟疑了一下,说:“她……她怕生,我想就不用了吧。”

  阿荻却忽然猛地甩开他的手,低声却坚定地说道:“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