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回乡,就又和进京时大不一样。
不是离开家乡一次,真是感觉不出西北好来,虽说是以婆家人身份,同过来接亲桂含芳里外一道,每天忙里忙外地伺候娘子,但这忙也忙得简单,郑姑娘为人又好,再不挑剔,善桐也有心和她结交,妯娌两个很有话说。
因郑家嫁妆奢靡丰厚,足足装了有十几辆车,又有几百亲兵护送,这一行送嫁队伍也走得浩浩荡荡,速度自然不,要不是郑姑娘不好出马车,善桐还真想同进京时一样,一路走一路玩过去。——这一次山西境内,他们一样受到渠家悉心招待,只没见渠姑娘,据管事说,因为安徽路远,渠姑娘嫁妆也多,离婚期还三个多月呢,这已经是发嫁过去了。
有桂含芳,外头事就不用善桐操心了。自然有他去安顿处理,且又是自家人,比不得上回进京,榆哥还半是亲戚,半是客人。善桐使唤起含芳来那是理直气壮,含芳也不介意,倒是他进京一次,见识了京城繁华,念念不忘得很,听六丑说,近是逮着了机会就问十八房下人京城里事。
一路逶迤,从三月底走到四月底,路才堪堪走了一半,终于出了山西地界,算是进入了桂家自己地盘。不过这沿路风光渐渐也就荒凉起来,虽然四月里正是初夏,天气和暖、草木荫庇,但显然能感觉到空气越发干燥了不说,就连官道两边,也多半都是疯长野草,要走上好久一段路,才能见到农田。一行人进到这里,也少不得要就地扎营:一般村庄规模太小,根本就接待不了这一百来人。
这其实也还好,讨厌是缺水,喝水倒是有,就连娘一行人都得省着洗头洗脸水。郑姑娘虽没说话,可底下几个陪嫁丫鬟就有点不高兴了,嘀嘀咕咕,话传到善桐耳朵里:“姑娘家时候,就是隆冬腊月,那还几乎每天沐浴呢。”
抬头嫁女,低头娶妇。陪嫁丫鬟挑几句也不算什么,善桐不许手底下丫头们回嘴,倒是郑姑娘知道了,很不好意思,向善桐赔罪道,“她们不懂事,弟妹你别和她们一般计较。”
到底是京里养大娇惯女儿,这一阵子脸上皮都干得暴了一点,平时没事巴着车窗望出去,神色是越看越凝重。善桐看着也有点忍不得,便安慰她,“很就到了县里,过了这一段路那就好了。这里因靠着黄河,年年泛滥,有田也被冲走了,千沟万壑,日子过得苦。听三弟说,这一两年间商道通了,越发是都去做生意、当学徒,没谁留下来种地,因此也就荒凉一点。再往里走一段,进了关中,人烟就又稠密起来啦。”
郑姑娘和听天书一样,听得都出神了,过了老半天,才慢慢地道,“虽然知道远,但真是出来了才明白路有多长……”
她望着随车轮颠簸窗外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旋又振作起来,兴奋中略带了些担忧,“都说现西北不太平,那个罗春不是一直作乱吗?咱们会不会也遇见这样事——”
善桐不禁捧腹道,“这么二百多人队伍,还能被谁劫道了?其实就是一个兵不带,也不至于有人敢打咱们主意。
肯定都是一路打过招呼过来,来来往往商队那么多,动谁不好,敢动桂家人呢?”
想到罗春和桂家之间若有若无联系,她不禁叹了口气,“就是罗春,那也要西一些地方了。这里倒是也不太平,山顶上听说是有些不成气候蟊贼,半农半匪。不过,他们也吃不下这么一整支车队。”
郑姑娘从小京里长大,这些山野间事,哪里听说得有这样真切?当晚就不敢一个人睡,善桐索性同她挤一顶帐篷里,两个人都望着油灯发呆,善桐记挂着大妞妞:这一次回来她没带女儿,虽说大妞妞有养娘带着,但做娘哪能放心?还有宫中局势,虽有自己和孙夫人一再献策,但奈何皇后确也是时运不济,手段也不太高明。眼下和牛家摆成了长局,将来如何,还真是难说。现桂家、牛家结怨已深,自己亦没有任何选择,只能站皇后这边和牛淑妃作对。偏偏现牛淑妃产子,自己虽然避开了一时锋芒,但一旦回京,牛淑妃给点气受还好,要立心对付她本人,那也确实是伤脑筋——就不知道她们究竟能寻得何处破绽了。含沁虽然品级低些,但胜受宠,可以随时面圣,要给委屈,也不是那么容易。
郑姑娘自然也有她心事,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过了一会,肩头忽然轻轻抽动起来,倒把善桐给哭得回了神。她轻轻地拍了拍郑姑娘肩膀,给她递过了手绢,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郑姑娘坐起身来,红着眼道,“让你见笑了……就是忽然有点想家。”
善桐自己出嫁时候,是巴不得能点到夫家去,把这烦人亲事做个了解。对女儿家忐忑心情并不了解——她实也是太熟悉含沁了,因此对郑姑娘心事,她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来,只能说,“二哥人是极好,西安虽然远了一点,但要比京城轻松多了,你就只管安心吧。”
如此泛泛地安慰了几句,郑姑娘又倒被上,低声问,“听说他脸上有疤……”
这门亲事,桂家直接和郑家接洽,也没谁问过郑姑娘意思。善桐心头一个咯噔,忙说了些桂含春好处,郑姑娘听得脸上慢慢带了笑,却始终还是有些幽怨,“面都没见过一次,就要巴巴地跑到这么老远……弟妹别笑话我,我心里有点说不出生气呢……”
“这要换作是我,我也生气。”善桐也理解郑姑娘,“就是我和含沁都成亲了,我去京城时候也有点生气呢,给他生孩子,他还不家里——”
两个人对视一眼,郑姑娘噗嗤一声,反而破涕为笑,又有点害羞地问,“听说西安那边,男女大防也没那么严格,你们都是成亲前就认识——连大嫂、三弟妹也是这样吗?”
“倒都是这样。”善桐才要继续夸夸桂含春时,忽然听见外头风声里似乎混了些响动,她一下住了嘴,也打手势让郑姑娘噤声,侧耳细听了一番,只觉得断断续续,似乎有金铁相击之声顺着风被吹了过来。郑姑娘也听出来了,满腔幽怨估计都被吓没了,她一下抱住了善桐胳膊。“这、这是……”
善桐摆手道,“不要紧,让三哥带人过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们人多马壮,又有火铳,还能出什么事儿?”
一边说,一边掀帘子出了帐篷,扬声把六丑叫来,不多时六丑也回来了,“堂少爷已经派人去瞧了,说是这一带不怎么太平,这批人走咱们前面,可能是白日里就被盯上了。”
郑姑娘显然生平第一次亲历大劫,虽然同她无关,也兴奋得坐不住,帐篷里转来转去,旅途疲惫简直一扫而空。善桐看了直笑,本想说:“这你就这样了,若是打到你头上来呢?”
此时估计人已经到了前头,兵器相触声有之,呵斥声有之。风吹来满满都是热闹,过了一会,只听得兵士们说笑着就近了营地。桂含芳使人过来道,“就是十几个小蟊贼,已经被撵跑了。那群人死了几个,也有些伤。别都还好,我们能帮,唯独有个堂客受了惊吓,我们不便照料。”
善桐忙道,“还不领过来喝杯热水缓缓。”
就令六丑过去安顿,郑姑娘也披衣出来,显然想凑热闹,善桐索性令她们将人领进来问话,一边准备了些细碎银子,同郑姑娘道,“也不知她盘缠被抢去了没有。”
正说着,外头便领进了一个少妇,她头上还戴了帷帽,乍一进帐篷,烛光掩映间有些怕人,郑姑娘一缩肩膀,那边六丑知趣,便搭讪着道,“嫂子,您别怕,我们都是良善人,且摘了帽子坐着喝口水。”
一面说,一面将帷帽去了,竟没问过主人,善桐一眼看去,还没怎地,只觉得那人有些古怪,含着脸望着地面,只不作声。郑姑娘却啊了一声,惊讶之色,溢于言表。她心中一动,仔细端详了片刻,也不禁轻轻惊呼。
——虽然风尘满面,但轮廓是错不了。再结合郑姑娘表现来看,误认可能几乎没有,这……这不是许家那位二姑娘吗?
帐内两妯娌顿时面面相觑,一时间确实是谁都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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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二姑娘估计肯定也知道自己是被认出来了,她依然死死地低着头望着地面,双唇抿得都青了,却是一眼都不肯看向两妯娌。郑姑娘显然也处极度震惊中,双唇开合几次,都没话出来。还是善桐毕竟经过事情多,整理了一下,依然开口道,“还是先喝杯水……你们人少,带东西肯定不多,一路都没怎么喝过茶吧?”
或许是因为她语气真诚,没有丝毫鄙视,许二姑娘肩膀稍微松弛了一点,她还是低着头,却慢慢地一步步挨到了桌边,接过了善桐递来茶水。
善桐冲六丑使了个眼色,令她把下人们都带出去,自己和郑姑娘交换了几个眼色,这才徐徐问。“不是才听说二姑娘大喜……”
这句话倒是把二姑娘给炸醒了似,她一甩头,干脆利落地道,“就因为我不想嫁给范家,我才跑。”
于是不但承认了自己身份,还把私奔事给一并认了下来。善桐忙道,“这……是和谁一块——”
“那人还不这。”许二姑娘脸上有一丝黯然,答得却也依然爽。“他令把兄弟把我送到西安老家小住,待过一段日子再来找我……不想路上遇到这事,同行几个人倒都讲义气,把我护后头,他们自己……”
她瞥了善桐一眼,却依然不看郑姑娘。郑姑娘自己忍不住了。“于翘!你,你,你怎么……”
她你不下去了,显然,这两人从小认识,再没有交情,这种地方也算是朋友了。
许于翘瞥了她一眼,冷冷地道。“家里是商户就不说了,肥得似猪,连举人都是买,换作是你,你嫁?”
郑姑娘顿时哑口无言,善桐咳嗽了一声,禁不住说,“可你这样跑了也不是办法……这要不是遇着了我们,你旅伴都没了,孤身一人,身上肯定也还带了钱,这么年轻貌美——”
许于翘一抿唇,又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善桐和郑姑娘再对视了一眼,郑姑娘一扯善桐袖子,两人便都起身进了里间。
“我知道你想什么。”居然是郑姑娘抢着说话。“咱们可不能送回去……她自己回去还好,要是被咱们送回去,本来不死,这下怕也……”
私奔这种事,当然西北也绝不小。但善桐也没想过京城这是会闹出人命,她吓了一跳,“这不至于吧。”
郑姑娘面色肃然,摇头道,“换做是我们家,那也一样是一个死字。她还是庶女……就嫡母疼她,几个嫂子都是有女儿人,这件事要没捂住,以后族里女儿怎么说亲?就为了一族人着想,肯定也是——”
她轻轻地脖子上拉了一下,斩钉截铁地道,“咱们非但不能给送回去,这件事还得烂肚子里,当着许家谁也都不能提起。”
只看她人还没过门,片刻前还想家、害怕,现就这样果断地做了善桐主,便知道这是个当主母好料子。善桐忍住微笑冲动,也肯定了郑姑娘意思,“你说得对,咱们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可现这个样子……难道还带回家去?这也不大妥当吧?”
郑姑娘嚼着唇,一时也犯难了:同行人都没了,一个女儿家,私奔情郎还京里,就算知道情郎老家何处,就这么过去,能行吗?可要不送过去,难道还送回京里?那可是许家大本营,万一这被许家察觉出蛛丝马迹了,追查到桂家身上,那真是跳进黄浦江都洗不清了……
善桐和郑姑娘面面相觑,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郑姑娘把眼神调到帐篷布上,望着许于翘身影,低沉地感慨。“从前不知道,她胆子居然这样大……”
罕见地,她语调里没有鄙视,没有惊讶,倒有——
善桐吃惊地眨了眨眼睛。
她竟是听出了一股深沉羡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