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针锋
有了接二连三提醒,善桐对这说不上是恶意还是善意夸奖已能从容应对,她低眉顺眼地婶婶身边站着,等桂太太和永宁伯林夫人手拉着手问了好,她也上前给林夫人请安,林夫人忙一把扶住了,笑着细看了一番,才向一边米氏笑道,“王太太,这可是把一屋子人都比下去了。”
“我们日常看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出。”米氏也笑了,一边又做主给桂太太介绍了一圈。
到底永宁伯这几年起来了,今日到七八位官宦夫人说来也都是有头有脸人家,竟没有一个是四品以下诰命。身份低还是米氏,甚至连牛夫人都赏脸,她当仁不让地占据了上座,见到桂太太,也不过是略略一点头,并不曾同别人一样,都站起身来和桂太太拉手说话。
这几年来桂家西北处处受到总督掣肘,肖家背后靠是谁,桂家心中不可能无数,虽然这都是外头男人们事,但桂太太和肖太太西北时候就互相看不顺眼明争暗斗,到了京城自然也不可能给牛夫人太好脸色。这时候,她显示出了贵妇人涵养了,虽然显然因为牛夫人倨傲有几分不,但却还是维持了基本礼貌,也含笑冲牛夫人点了点头,并未令主人难堪。
善桐当然也有样学样,虽然明知会得到牛夫人慢待,却也还是要蹲身行礼,向这个和宫中渊源极深贵妇人问好。不想牛夫人对她倒是挺和气,她本是个富富态态中年贵妇,之前和桂太太打招呼时,做出了一脸淡淡矜持,现见到善桐,倒是从下颚开始化了,握着她手笑道,“林夫人说得不错,是个美人儿呢,要是京里,只怕选秀入宫有她份。”
这真是夸她了,善桐微微一笑,作出害羞样子来,林夫人也说,“是真漂亮,我们见惯了京里那一味瘦弱姑娘家,猛然间她一来,倒觉得屋里都活泼起来。”
众人都纷纷附和,牛夫人也说,“就是,要我说,很该选你进宫——不过没选你也好,选了你呀,皇上没准就和桂少爷一样,被你管得服服帖帖,我们家淑妃娘娘就没有立足地了。”
这话真是厉害了,一扫是一大片,从孙家开始,先不把皇后看眼里,后又暗示牛淑妃不受宠,再似乎也有指宁嫔无宠意思,后还要指善桐手段厉害把丈夫管得严厉。错非牛夫人是太后嫂子,恐怕林夫人早都要翻脸赶她出去了。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桂太太脸上神色数变,待要说话时,善桐看了她一眼,她喉咙一阵运动,终还是咽了口吐沫,拿起一杯茶来,低头吃茶不语。
倒是米氏有些不大高兴,第一个挑头转了话题,和颜悦色地问林夫人,“前些时候我们听说三少爷又得了差事,要高升进宗人府了,可有这样事?如有,那是要恭喜了。”
林家内事,善桐已经听含沁详细说了一遍了——皇上生母早逝,家族零落已久,也就一个亲姐妹嫁京里,身世还有迹可循。当年晚景凄凉时,因和林夫人交好,林夫人就做主把庶子过继给她做伴,当时说不准是搬弄一个碍眼挡路石出去,没成想这无心之举居然成全了林家。自从皇上继位,这个三公子虽然嗣母过世后又回了元房,但还是屡得提拔。人虽平庸爱闹,但是再没有不优容,之前造办司做事,已经是全京城上下数一数二肥差了,现换到宗人府,是坐着收钱好差事。林夫人提到三少爷,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口中却道。“这我们倒还是不知道,如是真,倒要谢谢王太太报喜了。”
便有一位石太太——自己丈夫是大理少卿,族内有兄弟是浙江省布政使笑道,“现全京城人,只怕谁都比不上王太太消息灵通了。”
米氏吓得忙说,“听老爷意思,还以为众人都知道了,只是尚未下旨而已。倒是我失言了,万一事情没成,林太太可别怪我。”
“这哪能呢,就是不成那也是皇恩浩荡。”林夫人就说,“就我们家老三那着三不着两性子,造办司混混日子已经是心满意足啦!”
众人都笑起来,无形间就冷落了牛夫人,牛夫人看着似乎有些不大高兴,微微沉了脸,只是用茶,却并不出声。
因她是小辈,长辈们说话可以不用插嘴,善桐便要比桂太太有空得多,私底下揣摩牛夫人时,只觉得她像是京城里桂太太一样:要说位份尊崇,贵妇人领袖,确也是她们牛家当仁不让了。宫中又有太后又有淑妃,声势比谁都壮,也难怪她同桂太太西北时一样,说起话来盛气凌人,透着颐指气使味道。却要比阁老太太那漫不经心,还多少有点占着长辈身份无理取闹态度要惹人嫌一点。
两相比较,就令人觉得孙夫人态度要和缓得多了,虽说也因为她似乎和自己亲近,但一个人究竟做人怎么样,还能从蛛丝马迹里看出来……
林夫人似乎也注意到了牛夫人不,彼此再谈了几句话,便起身道,“亭子里已经备下了戏酒,几个儿媳妇也预先过去了,咱们也好过去赏花啦。没得辜负了大好春光呢。”
说着拍了拍手,便有几个千娇百媚,却偏偏举止端庄神色肃然,做丫鬟打扮小姑娘从外头进来带路,林夫人亲自和牛夫人说笑着一马当先,米氏拉了桂太太说着西北故事紧随其后,善桐倒夫人落了单,正好石太太招手叫她过去,因冲她笑着说,“你梳这个元宝髻呀,比好些人梳着都好看,因你脸小,看着就显得又庄重又精致,嗯,这个珠花也配得好。”
今日满屋里除了善桐之外,还梳着元宝髻也就是牛夫人了。其实发式就这么几种,大家无非也就量做点鲜文章,撞头和撞首饰一样是难避免事。但善桐青春年华,花一样年纪,梳起元宝髻来自然把牛夫人给比下去了,显得她脸也和元宝一样鼓鼓囊囊,善桐先还不意,被石太太这么一语点醒,才明白牛夫人挤兑她,说不定就和这发式有关。她不禁感激地对石太太一笑,石太太冲她挤了挤眼睛,便不提这事,而是说,“说起来,两家也是老交情了。我族兄和你堂伯多年共事,虽说年纪虚长几岁,但也是你族伯多年下属了。”
善桐也隐约知道,浙江布政使刘徵倒台之后,京里这个大理少卿石老爷族兄顶上布政使位置。当时自己堂伯还江南总督任上,这个人选肯定是他自己点头,看石太太意思,也确是他嫡系。不过今日她又来赴林家宴会,这就有点扑朔迷离了:林家现正着急上火地攻讦杨家呢,石家这多少有点脚踩两条船嫌疑。
京城局势还真是错综复杂,使人有雾里看花之感,善桐心中又警醒自己:必须步步小心,一边顺着石太太话往下说,“那确是多年老朋友了,其实我前几天去见堂伯母,这珠花还是她给。”
石太太忙冲她微微摇了摇头,脚下错开了几步,和前头几个夫人拉开了距离,才冲她善意地一笑,低声道,“好啦,你还想火上浇油?当着那一位面,你可别提你堂伯母了,她心里正不痛呢。”
只一句话就诈出牛杨两夫人不睦,当然也因为石太太特别配合,不过她说了这么一句也就不肯再往下说了,善桐也不可能去追着人家问,心底便暗暗好奇,也只能佯装无事。倒是石太太看她若无其事,倒有几分欣赏,便又低声指点道,“你才进京,亲戚也少,我看你像是不知道样子。其实刚才她那样说你,我们倒都不吃惊。这么说吧,宁嫔娘娘出身低些,可相貌却远胜他人,难免惹得贵人不……你偏巧是杨氏女,偏巧又也生得好看……”
她不往下说了,只是捂着嘴微微一笑。善桐有几分吃惊,虽未信实,却也觉得挺合情理。这位牛夫人看起来确有股颐指气使味道,要就真是因为迁怒,善桐也一点都不会吃惊。
反正牛夫人不喜欢她已成事实,桂太太也没有讨她喜欢,善桐便越发无所谓起来。只觉得林夫人难做——一时又好奇自己舅舅地丁合一上到底是站哪边,怎么米氏和林家、牛家关系像是都还不错。想着有空要讨讨舅舅示下,他现是皇上贴身智囊了,对天子心意应当是知道得比较清楚……
正想着,一时就走了神了,众人落座后,她眼神还亭外巡梭不去,牛夫人一眼看见,便笑道,“西北也难以见到这样精致景色吧?其实这府里花园还是小了点,林夫人小气,不肯请我们到城外大庄子里玩去。”
这摆明了夫人笑话善桐土包子——可能是因为发家不久,林家占地确不大,这小花园里就是几座假山,无非是一树桃花开得不错,余下也就是一些花圃了。善桐随常村里,一出门就是碧空如洗青山隐隐,还真不至于被这点景色给迷了眼去。没想到落入牛夫人眼里,对景就是嫌她乡巴佬。善桐一时只好微笑,还是桂太太耐不得,开口道,“我看着不像,倒像是看美人儿迷了眼呢,杨氏你说是不是?”
这似乎是要为她解围,又似乎是把善桐往不利境地去推,善桐一时间也有点懵了,却也只能顺着道,“可不是看迷眼了?西北可没见过这样精致美人。”
她想到善桃话,已肯定这是京城贵妇人‘比首饰比身段比衣裳比子息比通房’中比通房了,会被林家拿出来装点门面,果然也都是貌美如花,兼且温顺到了十二分。果然林夫人被这么一夸奖,不禁握着嘴笑起来,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众人也都笑道,“哪里来美人,上回过来还没瞧见呢。”
这无异于是把话柄递到了牛夫人手上,她要不挥鞭子那就怪了,果然笑着夸了几句,便冲善桐笑道,“少奶奶有所不知,你西北管得严,你们家少爷怕你呢。听说好些人家看他孤单,要送个人过来,都被退了回去。不然,你这次过来也就看着美人了——要是看着喜欢,我家里也有几个,送给你瞧瞧?”
她话音才落,桂太太便正色道,“牛夫人,这得罪也要说一句,我们西北地方偏远,风俗和京城不一样。含沁他不敢收用通房,倒不是惧内,他少年好弄开玩笑罢了。桂家家规同国律一样,不是四十无子是绝不可以纳妾开脸,我家老爷这么多年了也没有个服侍人。他一个小辈焉敢冒犯族规?犯了这一条,是要祠堂里罚跪挨打,西北规矩严!这一次过来,我看他别也就是平平,唯独这一点还是守住了,我还是十分欣慰,如不然,他这么大人了我还要请家法,那就下他面子了。”
这么一说,送美人反而是犯家规害含沁了,牛夫人脸上大下不来,一时竟僵那里。倒是林家三少奶奶——原下首陪坐——摸着肚子笑道,“桂伯母这一席话,真是掷地有声。要是我们家有这条家规,三少爷脊梁骨怕是早都要被打折啦。”
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做可惜状,林夫人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也只是微笑并不说话,众人倒纷纷发笑,这就把场面圆过来了。林夫人过了一会,自己也笑道,“就是,虽说我们京城习俗,没个屋里人似乎也不像话,但西北民风这样方正,其实才是正道呢。来来,大家敬桂太太一杯给她洗尘。”
桂太太于是微笑举杯,先和主人遥遥一祝,又去噎牛夫人,“侯夫人满饮此杯。”
牛夫人气得脸上慈和神色几乎都僵起来,唇角蠕动了半晌,才勉强扭曲出一个笑来,善桐隔远望见,不免也低头喝了一口茶掩饰笑意,回神一想,又觉得桂太太手段也确颇为老道。
她才不信这当太太奶奶有哪一个是心甘情愿给丈夫纳妾开脸,真正疼惜女儿人家,现看着桂家,说不定心里就打起小算盘来了。——政治上事桂太太懒得管,她还是一心一意就奔着主题,逮着了机会,宁可明着噎一把牛夫人,那也要一举两得,顺便为桂含春亲事使使劲儿。
不过,桂太太这话到底也有漏洞,牛夫人吃了一口茶,自己也回过神来,便笑着问桂太太,“嗯,说起来,听说这桂统领就是你们房内过继出去庶子,桂太太这又怎么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