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为什么,此时善桐想到的竟是多年前小四房二太太说的那些话。这位二太太提到自己的嫂子,虽然因为两重亲戚关系,嘴上是不敢明着抱怨的,可明褒暗贬的话却没少说。“她是名门闺秀,虽然是续弦所出,但从小哥哥姐姐们宠着,到了夫家,头些年丈夫也尊重,终究是命苦,生不出儿子来。脾气就越发有些古怪了,别看面上慈和,其实心底还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脾气。人命也好,王法也罢,都是顾不得的了。”
这话里暗指的是什么事,善桐已经记不清了,更大的可能还是自己和母亲根本就没敢去问,就连四婶都不敢张这个口。小五房内部虽然不消停,但提到闹出人命,始终都觉得那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知道这样的阴私对她们来说也根本就没有好处,只是从这几句话多少也还可以看出来:哪管这位阁老太太看着和气,可私底下xing子有多霸道,那是不用说的了。自己就是摆事实讲道理,恐怕也未必能说服堂伯母,反而会把气氛给越闹越僵。
从前在西北的时候,没出嫁时什么事都有家里人做后盾,一家人内部争斗,她是嫡出,又得到大家长宠爱,其实天然就占了上风,说难听点,除了二房刚回西北那几年,善桐还真不用费什么心思去讨别人的好。出嫁后虽然桂太太难缠,但一来两边接触少,二来她自己烦心事更多,几个儿媳妇就没有让她消停过,双方小过一招也就互相罢手,再说,这都是自家人,斗得再狠也不可能反目成仇。但到了京城就不一样了,小夫妻两个孤身在京,什么事虽不说指望族伯照顾,但也不好第一次见面就把关系给弄拧了——偏偏这位堂伯母又不是易与之辈。而她身上除了自己、含沁两人之外,也有桂家这个担子在呢。
善桐真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更重了,她轻轻地润了润唇,只觉得这些年来祖母、母亲、父亲……甚至是嬷嬷奶奶、大伯母这些亲眷长辈的教导都在瞬间掠过了脑海,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已经艺满出师的学徒一样,这么多年间学了这众多本领,终于到了登堂卖艺的一天。而到了这时候,她也有一点眩晕了——这可不是一家人了,真的惹恼了堂伯母,人家一句话,自己在京城的社交圈内,就很难左右逢源了。
“您这是在为难我了!”她一咬唇,便多少带了些埋怨地说,嘟起嘴来,把不快给流露到了外头。“林家虽然也不是什么显赫人家,但和您说的一样,也是粘了皇亲国戚的边儿。若是我们杨家,那当然不怕啦,我们家也出了妃嫔,出了皇亲国戚嘛。可您想想,桂家在京城一点亲戚都没有,可得罪不起人!我要是不搭理她们,婶婶回头指不定怎么说我呢。”
这几乎是有点无礼了,哪有晚辈指责长辈为难人的道理?可阁老太太却一点都没有不悦,相反,她似乎被善桐的神态给取悦了,又似乎是被她这娇蛮地一嘟嘴给勾起了深刻的回忆,出了老半天的神,才猛地叹了口气,居然把语气给缓和下来了。“你说得也是……外头男人们的事,我们也不明白。”
便又问善桐,“你姑爷成天随驾,到京城小半年了也很少过来请安。上回我们老爷还问呢,怎么搞得,我们两家本来这么亲近的,现在倒是不亲近了。”
桂家一个武将人家,能和先江南总督后内阁大学士有多亲近?两边说亲是一回事,亲事不成了那关系肯定自然淡化,反正含沁是从未提过在京城可以依靠阁老府,桂老爷也很少说阁老府的事。只怕是眼下朝廷内斗得实在是太激烈了,阁老也要四处拉人站队是真的,说不准连堂伯母方才的这一番试探,都是得了堂伯示意,否则也不会自己这边刚糊弄过去,堂伯母不忍心再bi问了,转口就说什么‘男人的事我们不懂’,又问含沁怎么不来。
不过和她比,含沁自然是只有更滑头的,善桐对夫君倒是很有信心,因笑道,“我来京这么几天了,他才回来吃了一次晚饭,忙成这样,恐怕是真的惦记不上,我在这给他赔罪了。”
阁老太太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说真的?他那样疼你,满京城都知道了,怎么你来了,他还不多回家陪陪你?”
满京城都知道了!
善桐顿时觉得肩上的压力更重了,她眼睛几乎都要瞪得溜圆,“什么满京城都知道,这我可……”
“我也是往大了说。”她越是七情上面,阁老太太看她的眼神就越慈和,“不过就连皇上都听说了,他自从到了京城,身边没有人跟着服侍起居不说,就连别人好心去送都给退了。那天皇上还打趣你舅舅呢,说是‘王大人的外甥女也太厉害了吧,实在是驭夫有术啊’。你虽然没到京城,可在我们几户人家间,已经挺有名的了。”
天家密事,天子当然也不是不会开玩笑的,但这种话流传出去的可能xing不高,也就是几户重臣估计各有各的消息渠道,拿出来说嘴做个闲谈的话柄罢了。善桐想到去见舅母时,舅母劝了的那几次“该在身边提拔个人”,这才明白她的深意:虽说这纳妾不纳妾的,终究是个人的事,但含沁怕老婆,自己太彪悍,传出去始终大不体面。
果然,大太太见她神色阴晴不定,不禁又是噗嗤一笑,她亲昵地捏了捏善桐的手,推心置腹般地道。“傻孩子,其实你的心我尽明白的,你那位姑爷的身世,老爷也是提过的。这下嫁就是这样,男人呢顾忌到你的喜怒,自己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也是尊重你的意思。你自己要知道做人,若是担心子嗣,那不用着急,我这里避子汤的方子多得是,连药材都有,你什么时候要用了就尽管说一声。现在我也不经常出门,随常就在家为几个去世的亲人祈福诵经,外头的事我是懒得多管了,你闲了没事就尽管上门来陪我说话。”
她禁不住抬起手来,以对初次见面来说略微过分的亲昵顺了顺善桐的浏海,“不怕和你说,我女儿虽多,可贴心的也没几个,除了进宫了的宁嫔之外,就连亲生的二姑娘都是牛心古怪的。倒是你呀,我一打眼就觉得可人疼,这长相、这做派,这笑起来的样子……”
定国侯夫人是否牛心古怪,善桐不敢妄加揣测,她这会算是明白了:确确实实,不打折扣,阁老太太对她的喜欢里,十分里有十分,那肯定是移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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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这番缘由,她从上房告辞出来时就比较晚了,四少奶奶正好也是又进来请安,阁老太太居然要亲自送她出门,这让善桐十分不安,可老人家执意如此,也只好不安地受了。四少奶奶也叮嘱她,“得空了还是把大姑娘抱来,家里人口少,有个孩子的笑声也是好的。”
刚才大家也谈起过了,善桐知道孙家规矩大,孩子已经开蒙读书,没事不能出门。许家两个小公子养得金贵,是大太太不要他们经常出门。虽然两个女儿就近在一城之内,但平时也就是一两个月孙家少爷上门一次而已。因便笑道,“有空一定再来,到时候别嫌我们烦。”
正说着,便握住四少奶奶的手道,“今日来也没和你说几句话,有好些事能聊的,下回再说吧。”
她这倒是真心真意的——一来初来乍到,需要尽快打开局面,结交朋友;二来善桐迄今对权仲白铭感五内,同他的妹妹自然天然就感到一阵亲近。四少奶奶微微一怔,抿唇一笑,又将她上下一看,便也点头道,“那就更要常来了,我才过门,不方便多出去。”
说着双方告辞分手,善桐回了家里,少不得要和桂太太汇报今日见闻。桂太太听说如今林家、杨家之间居然关系这样冷淡了,也不禁一阵咋舌,“看来京城的局势要比想象得还更乱得多了。”
又表扬善桐,“糊弄过去了就好,我们初来乍到,没必要一开始就跟着选边站。”
善桐倒是想知道自己一族究竟对地丁合一是怎么个态度,便乘势问桂太太,桂太太沉吟了一下,才不肯定地道。“你也知道,这事也就是在京城闹得凶了,我估计你叔叔都没想过这一茬,反正最后中朝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呗,这种事又不是地方上可以随意置喙的,再说,武有别嘛。”
若是在从前,桂太太这一番话是说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可现在桂家要进京说亲——这说宗妇说白了是什么,无非就是进行一次政治投机。不然当年桂太太为什么一门心思一心一意地要说总督家的七姑娘?无非是从前觉得地方大员根深蒂固,两边距离远不容易引起君王猜忌,将来要再上一步那也是人家的福分。当时善桐父亲官职太小,的确还入不了他们的眼。而现在既然桂老爷觉得要挑中朝官结亲了,那就应该要仔细鉴别局势,寻找一个最稳当的亲家,最好是不要引起上头的猜忌,彼此两误,又能在接下来的这场大风波中屹立不倒,为桂家持续输送有力的支持。善桐倒是觉得:在这场风波里,桂家可以不参与,但一定要看明白。
不过这话就真的不可以直说了,桂太太又没一个去世的女儿,当着她的面还是要谨守小辈分寸。含沁当晚又留宿宫中没有回来,善桐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想去孙家拜望,吃过早饭,阁老府居然来了两个年轻轻的媳妇给她送东西,“四少奶奶说,这是昨日新得的玉珠花,今年春天最时新搭了一朵白玉兰,把玉兰卷在发髻里添香。因桂少奶奶才到,怕是还没得,请少奶奶别嫌弃拿不出手。”
善桐一边听她说,一边打开盒子看时,果然是将白玉、黄玉珠细细琢磨出来,拿银线盘成的玉兰花形状,一色两朵,并头摆在漳绒衬里上,倒是好看。她一边拈起一朵给桂太太看,一边道,“真是想得巧,也不知是谁作兴出来的,她有心了。”
得到她的赞美,那媳妇也显得与有荣焉,她容光焕发,抿唇笑道,“少奶奶能这样说,我们家四少奶奶就高兴了。这东西虽不值什么钱,玉珠子也还是我们自己费心挑选出来的,比一般店里的都要更细巧匀净。”
倒是桂太太有些不以为然,只是赏玩了片刻便放下了,并不做声。善桐笑盈盈地把珠花收好了,又让人把两个媳妇,“好生款待,用一口茶,我还和你们说话呢。”
这两位便笑盈盈地退出去了,人走了桂太太才说,“这个杨家四少奶奶也有意思,玉珠银线花,就是再值钱也不过是二三十两银子吧?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昨天看着自己打扮不符合京城潮流,她年轻媳妇,和舅母、堂伯母不一样,对这种事是最敏感的了。只看送玉珠花来的是两个媳妇子,便可知道四少奶奶是来送人教她的。善桐微微一笑,道,“我们昨日一见了就互相说的上话,恐怕是她惦记着我才到京城,不知道该如何打扮,也是一片好意吧。”
桂太太估计平时直来直往惯了,虽然也不是没有心机,但对这委婉曲折的手段就不如善桐领悟得那样灵活,还是未曾明白过来,善桐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把大妞妞留给她玩,自己回上房去,果然六丑、六州和那两个媳妇已经说得投机起来,六丑又开了箱子取些善桐新衣出来给她们看,那两个媳妇笑着说,“也都是时新花色,就是款式还是去年秋天的了,想是今年冬日里做的吧?年年到开春,各府太太奶奶身上就是花样翻新……”
见到善桐来,又要行礼,善桐忙笑道,“快起来吧,我就做主多留你们坐一坐,也和我丫头说说京城时尚,我们西北来的村人,不懂,又怕出去应酬跌了面子,真是亏得你们少奶奶体贴。”
这两个媳妇看说话就是四少奶奶身边的贴心人,都笑了,“是您不嫌弃。”
便果真指点六丑、六州如何改衣服,又开了妆奁来帮善桐梳头cha戴,一边梳一边说,“去年淑妃娘娘在宫中爱梳双刀髻,今年皇后娘娘夸了我们家宁嫔娘娘梳的元宝髻好看。您和宁嫔娘娘、平国公世子夫人一样都是瓜子脸,梳元宝髻是又好看又时新,还有这玉珠花一佩花香一借,走到哪里都是最出挑的——又本来生得俊俏,瞧这浏海密密实实的,和帘子一样……”
善桐舒舒服服地坐着享受她们的服侍,一时不禁感慨道,“你们少奶奶也实在是太细致了,我这才一见面就受了她的帮助,真不知该怎么谢她才好了。”
“话可别这么说。”那更年轻些的媳妇就笑道,“家里规矩大,管得严,纵有客人上门,也都难得出去见面。少爷成天到晚就是关门读书,我们少奶奶也是闲得发慌,好容易您投合了太太的xing子,可不是讨人喜极了?她也盼着您常常上门说话呢。”
这语气真挚诚恳,看来四少奶奶是真的希望她能经常过去说说话。善桐不禁若有所思:看来,这京中的豪门儿媳妇也真不易做。规矩两个字是要比在西北重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