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闹了这一出,大家自然是急着先安顿善桐。王氏忽地一下就站起身来了,疾步走到女儿跟前,也顾不得脏污,先给善桐擦了手脸,又喊人过来给善桐递水漱口,没想到善桐这一开了头,接下来再忍不住,干呕连连,扶着痰盒吐了半天,才虚弱地道,“这屋里有股咸腥味儿,我——”
才说着又要吐,王氏忙道,“想是早上那边屋里吃泥螺,味道飘过来了——”
便又闹着开窗透气,把善桐扶到炕上让她躺下了闻过香包,这才慢慢地缓解过来。
因善喜是退回内间,见到善桐进来,自然进进出出帮着收拾。桂太太站着也是站着,便运足了目力上上下下地扫视善喜。善桐炕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会,一眼看到桂太太目光炯炯地望着善喜,善喜似乎一无所觉,进出间手脚却要比从前都利索得多了,不知道哪里寻了一盒薄荷油来,递给善桐笑道,“闻一闻就好得多了。”
这东西王氏屋里倒确是没有,善桐闻了,果然渐渐不那样恶心,她也有心要给善喜做面子,便笑道,“亏你想得到,还记得我平素里爱这薄荷油味儿,真是惯会体贴人。”
善喜微微一笑,只道,“小事而已,提它做什么。”一边桂太太已经冲她招了招手,道,“我们先出去,让她换条裙子。”
就借机把善喜带出去了,王氏也无心搭理,又折腾了一会,善桐好容易回复过来没那么想吐了,众人这才坐下说话,桂太太便笑道,“什么时候得好消息,也不告诉我一声。”
话里倒也不是没有羡慕:桂含欣都成婚多少年了,慕容氏还是没有消息。虽说这种事也不能强求,但人比人比死人,有些事做丈夫无所谓,做婆婆心里就忍不住要拿出来比较了。
“也就是这几天事。”善桐便略微不好意思地说。“据说没满三个月不好张扬,就没有四处敲锣打鼓……”
桂太太就笑道,“好事,十八房人丁稀少,你好消息来得这么,含沁爹娘地下有知,心里也高兴。”
王氏却紧跟着就问,“请大夫来扶过脉没有?已经开始害喜了?这一阵子有没有不舒服?你身边懂得这些事人不多!”
正欲往下说时,见桂太太不免有几分尴尬,便又转了和桂太太应酬,笑着说了几句话,善桐也恢复过来,她这下害喜,就不敢怠慢了,惦记着回去吃大夫开出来保胎药。再同母亲说了几句,便和桂太太一道又出了巡抚府。
到了晚上,榆哥就亲自过来看她了,还带了些保胎药材来,握着善桐手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这才满意笑道,“看着倒是面色红润,看来也没什么大碍,就是一般般害喜。”
又问善桐,“这里还缺什么人不缺?府里这几年来懂得接生孕事婆子们,散散,跟着大姐过去跟着大姐过去,若不行,便回村子里给你要一个过来。”
含沁忙一边道。“我已经托人回去接着四红姆妈了,她当年是伺候过几次月子……”
他不禁有几分尴尬地一笑,道。“就是都没站住!不过,现有了孩子,养胎事大,也不能不有个妥当人来安顿内宅事。要不然,就等她到了再说,不然闹得沸沸扬扬,还以为我们多不懂事呢。”
既然含沁有了安排,善榆自然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一家子几个兄弟,亲事成就之后,其实对含沁多少也都有几分淡淡了,倒是他一向和含沁友好,并没因为善桐和母亲亲事上闹不愉,就对含沁有所疏远。他一拳打含沁肩膀上,就和他开玩笑,“小子,好本事,咱俩一般大呢,我连媳妇都没着落,你就已经都要当爹了!”
含沁架住他手,大笑道,“这不是我本事,是三妮本事——”
善桐气得拿手边小迎枕捶他,三个人一发大笑起来,闹了片刻,杨德草又整治了一桌酒席来留善榆吃饭。善榆也就欣然从命——偏偏善桐又闹着头晕,闻到饭菜味儿也不舒服,因善榆不是外人,她便先回房去,略躺了躺这才好些。
说起来,第一年娘家不好走动得太频密,善榆一向又是闲云野鹤,同那个李先生一道,不是云游到陕南山西一带,就是到李先生城郊别业里不知同他捣鼓什么,倒是预先就过上了逍遥自日子。因家里也确没有什么事让他做,李先生为人又正派,二老爷和王氏也就放了心,并不曾多加约束。虽说姐弟还一座城里,但因为这个,来往其实也并不多。善桐终究是操心哥哥,略好了些,便又起来入席。才进屋就听到善榆和含沁说,“上回你给我寻到那本书,我大多都看懂了。其实用还是泰西那边文字,注释用才是回回文,李先生会读回回文,我呢连估带猜,竟译了出来!可惜我文采不好,写得白,还修订,等写好了也送你一本。”
“你和李先生一起,”善桐就笑着揶揄榆哥,“整天也就是钻研这些杂学了,也不想着同从前一样,也折腾些鲜东西出来。像是你以前折腾那种小弓,我看就很好。”
含沁也道,“是呢,听说平国公世子爷就很喜欢,回去还让人看了能不能仿制,可惜这弓箭虽然省力,但准头又不好了。若不然,那也是美事一桩。”
“这你们就不懂了。”善榆说。“我们倒也想着弄些鲜东西出来。李先生想提纯火药,不知想了多少年了。想到现七十多岁了,还惦记着这事呢。但这种东西,一来私人搞犯忌讳,二来动静又大,三来也费钱。这才搁置下来,这一两年,听说广州那边已经有上好黑火药了。李先生惦记着要弄一点来,还被燕云卫人问过话。”
燕云卫是天子亲卫,连二老爷这样身份,那都是不敢过问其行事。并且西北重镇,台面下势力也多,西安虽然算得上太平,可边境一带民风粗犷。自制火药、火铳事,几人都不陌生。善桐吓了一跳,忙道。“这种事要是弄不好,爹那边也难解释,你们还是小心些。再说,乡下人自己炼火药,年年都传出来死人,这么危险事,不做算了。”
“想搞都搞不了。”榆哥叹了口气,他清秀面上第一次露出了少许不,可这不又迅速地被一股几乎是认命无奈给遮掩过去了。“去年就炸了一次膛,把手给烧伤了一点,娘看到吓得都病了。差点没把我关回村子里去,我只好说我再不碰了。爹倒没说什么,不过那以后,李先生也很难弄到药粉。我看他们是还偷偷地搞,就是背着我,免得我又要沾手而已。”
这件事上,善桐和王氏无论如何是不会有什么意见冲突,她也嗔怪哥哥,“你本来就不该做这样事,炸膛还有炸死人呢!”
含沁忙又打了圆场,他寻思了片刻,便和善榆说起军中事。“现和北蛮子们战法,也是日月异。他们手上有从西边来火器,确是我们比不上。好使不说,装弹时间还短,好似乎他们得也不多……”
善桐听得无味,本想问问哥哥未婚妻事,可见榆哥双眼放光,听得极为入神,心中又觉得有些酸楚:其实一事无成世家子弟也多了,可这些人不是吃喝嫖赌,就是票戏串场,风雅些吟诗作赋,比如王时表哥不入仕途,也渐渐地有了文名。可榆哥功名无望,就是因为他对纸上功夫一窍不通。除了李先生一干人等,哪怕是同纨绔子弟们都没有什么话说。李先生那一干人又老了……家,同兄弟们难道还谈这种杂学?也就是和含沁,才算是聊得开了。
她便一边陪坐到了深夜,榆哥还让她先睡,自己又和含沁说了许久,等含沁上床时,善桐模模糊糊醒过来问,“什么时辰了?”
含沁低声道,“三啦。”他亲了亲善桐额角,“你睡吧。”
可想到榆哥,善桐又有些睡不着了,躺了一会,见含沁一时半会似乎也没有睡意,她便低声道,“怎么,还不困?今晚也难为你,陪着大舅哥聊了成晚。”
“这又不是什么折磨人事!”含沁说。“你别小看了你大哥,他要是能火药上折腾出一点名堂来,只怕合家上下,没有他名气大呢。”
“这什么意思。”善桐顿时睡意全消。
话才问了半句,含沁就解释给她听,“你就看许家人哪,你就知道皇上眼睛盯着哪里了。这几年许家世子爷一直都广州——恐怕要不是家里出事,还不会回去。广州开港呼声也越来越大,十有□,那是要真正开港。可现南洋海盗猖獗,从泰西那边过来人不说了,还有好些海边人家,日子过不下去就下水落草。海战全靠火器,肉搏就赢了也是惨胜。你不是朝廷中人又不知道,现朝廷里养那帮子工匠,几乎都是废物。我听从前京城制造部做书吏大哥说,就是我们打北戎时候,皇上天天冲工部发火,下了狠心要整改呢。整改了多久也没见整改出什么来,银子倒是花了不少……这里还有好多文章,就不和你细说了。”
他一个西北当小总兵人,是如何对京城局势、广州形势那样熟悉,善桐真是想都想不出来含沁能有什么消息源,她就奇道,“我看你和你叔叔也不是顶亲近,再说就是亲近,有些事连我爹也许都还不清楚呢……等等等等,差点被你给绕开了!谁和你说这个了!这份富贵,谁有命拿那是他本事,你可不许撺掇榆哥去玩火药。这要被我娘知道了,你还想登门?她到天水去掘了桂家祖坟心都有!”
含沁忙道,“你可不许诬赖我,我就是让他玩玩我们缴获来火铳,那也得等有了机会再说。现就得了两三支,全都送到京里去了。连我叔叔都还没有,就是和他闲聊……”
小夫妻又说了几句话,善桐不禁就摸着肚子和含沁商量,“以后等它落了地,我们亲自来带,你再忙呢,一天也要拨一个时辰和孩子一块。咱们小家小口,不学大户人家,亲儿子落地就叫养娘去带,自己反倒生分了,就是每天晨昏定省时候见一面。那又有什么意思?连亲儿子都养得不亲了!”
含沁就笑话她,“看不出来,你生儿子心也这么急切。我倒是想着生个闺女也好,可人疼。”
善桐玩着含沁手,让他修长食指和自己纠缠起来,含沁手指粗粗糙糙,指尖还有薄茧,可摩挲着她细致掌心,就是让她说不出受用,她出了半日神,才慢慢地说。“你不知道,就算是我们这样家境呀。女孩儿也还是命苦……唉,恐怕尤其特别是我们这样家境,别看锦衣玉食,哪个女人心里不是一包苦水?你要挑一个开开心心人出来,可真比登天还难了。面上能够风风光光就不错了,私底下还无忧无虑,恐怕……”
她想说,恐怕就只有宫中金枝玉叶们了。可想到国朝两个长公主,一个早夭,还有一个尚未到花信之年,就有可能远嫁蛮荒,不禁又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气氛顿时就有了几分说不出感伤,含沁过了一会,忽然又是轻轻地一笑,他低沉地说。“你信不信,就算这千万人都不开心呢,你也一定是开心。你不是问我,我想你做个什么样人?那我就告诉你吧三妮,我就想让你开开心心、无忧无虑,什么心机也不用使,什么委屈也不用受,咱们知知足足风风光光地过咱们日子……”
他又叹了口气,也有些沮丧,“就是现还远远谈不上这个,可总有一天,我想想,三五年之内,我包你高枕无忧,谁跟前都不至于抬不起头来,你信不信?”
善桐早就满足得说不出话来了,她靠丈夫肩上,禁不住就轻声道。“我现已经挺开心了,我觉得咱们现就挺好。你也别想那样多,我谁跟前抬不起头来呢?谁敢看不起我呀!”
含沁便把下巴压她头顶轻轻地蹭了蹭,他不说话了。
如此又过了几天,王氏天天打发人来看善桐,问她好。善桐家也什么事都不做,有借口不去桂家,休养了小半个月,元气总算是恢复过来,也没那么容易害喜了,屈指一算,孕期也满了三个月,便派人去两府里都报了平安顺便正式报喜。巡抚府很就有了回信,请善桐择日过府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