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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弓

  老太太这天从寺里回来时,不但精神头好,就连心情都不错,罕见地露出了笑脸不说,还把众人都叫到屋内,连男孙一起,一个个发了护身符。“这是特地佛前供了几个时辰,灵不灵带着也是安心。”

  连二老爷又要官署里用晚饭,都没能破坏老太太兴致,老人家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西安多住几日,因此便一反前几天连声追问二老爷去向作风,而是和大太太、二太太说了些今日做客事儿,得知桂含春已经进京去了给小四房相女婿了,她便扫了善桐一眼,见善桐若无其事,心头不禁又纳闷了几分:从小到大,这孩子见过男丁虽不少,但可能成就婚事也就那么几个。除非她是打定主意一辈子守贞不嫁,否则总有蛛丝马迹可以琢磨。不是从小认识,素来亲昵含沁,就是应当是曾经卫麒山箭下为她解围桂含春了。怎么说,曾有一度小五房是看上了桂二少,那时候孩子也懂事了,心里有惦记,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事。

  可这看着也不像呀,眼看着都进京去给小四房相女婿了。甭管成不成,就是不成了,也不能转过头来就提小五房,要不然小五房可成什么了?人家庶女都看不上,自己反倒赶着嫁个嫡女过去。将来族里说起来,还当两房门第差了多远,小五房这么没有心气劲儿……就不说这些,现提到他亲事,善桐怎都要露出一点端倪,或是着急或是伤心,毕竟就算桂二少对她也有意思,这上门相女婿,说话算数人可不是桂二少自己,得看小四房大爷大太太意思……但看着孙女儿样子,却俨然还是智珠握,淡定得不得了——这就还不是桂二少了。那会是谁呢?总不会桂三少,或者是她表哥王时,又或者是权家神医吧?

  老人家这边纳闷了一会,便又提起精神来,和王氏说了上天水送信事,“也不知道你们三弟妹身体怎么样了,这一次回娘家,要是能将养好了,还是回来过年,要是还犯咳嗽,娘家多住一段日子也没什么。你也托人问问,他们想接善柏过去一道过年呢,还是就让善柏留这儿了。”

  一边说,一边注目善柏,善柏嬉皮笑脸,上来就撒娇。“我才不去天水,过了年,您老不是开恩,许我进铺子里学着做买卖吗?这一去天水,回来您又改了主意,隔了百十里地,我可找不到人算账去。”

  老太太面上就露出笑来,她摸了摸善柏脑门,嗔怪地道,“你啊!要是读不了书也就算了!偏偏这浑身安了机关消息,就只是无心读书!再吵祖母,祖母就把你卖到军营里去,让你跟着你温三叔学武去!”

  还真别说,介绍善温进军营服务,可是老太太如今一件得意事儿。西北连年大战,固然造成杨家村饥荒,使得老七房男丁损伤极多,一下就弱了声势,又穷又赖。但也成就了温老三一番功名,他战争中作战勇敢,又有二老爷这尊大神背后坐镇,上司焉敢贪功?巧合是后一场大战中,被编进了许世子麾下做了他亲兵——其实说巧合也不是巧合,多少都带了些派系色彩,许杨两家本是亲戚,军中重背景,许家吃肉,温老三也分了汤来。如今积功已经升为百户,大小是个官老爷了。现虽然还前线巡逻驻守,但已经把家安到西安,把嫂子、侄子带到了西安安置下来,前几天他嫂子还来拜望老太太,说着正给温老三物色亲事,到时候还要请老太太帮着掌眼呢。杨家一族当年借粮中所涌现那数个文武监生,如今论成就倒是都不如他。

  说到善温,四老爷就活跃起来,和善柏开玩笑。“要不是你四叔年纪大了,也真想就学起武来,上战场去!从前何家山时候,你温三叔得了闲就来找我说话吃酒,看着可一点都不像是会奋勇杀敌样子,哪想得到他也有今天!”

  众人都不禁唏嘘感慨一番,大太太兴致还好,难得地还说了几句笑话,唯独王氏却看着有几分恍惚,话也不多。老太太看眼里,不动声色,又打发善桐,“信里现添一笔,把柏哥要学做买卖事和你三叔三婶说一声,也问问他们意思。”

  善桐果然应了一声,就要去寻笔墨。善檀便笑道,“哟,三妞妞现字也写得好了,能给祖母代笔了?”一边又对善榕介绍,“别看三妞妞年纪小,可从小跟祖母身边,家说话可比我们管用,等以后回了村里,你要是想着小厨房私房菜吃,就只管私底下求她去。”

  善榕自小外,长到这么大都没村子里住过几天,真要回去了自然是稀客,难道老太太还能委屈了孙子?大太太皱起眉头,轻责道,“胡言乱语!”老太太却是朗笑连声,指着善檀道,“你就知道挑唆你弟弟出丑。”

  其实心底却是一片柔和:善檀这是知道善榕和弟妹们都不熟悉,变着法子穿针引线……大房这两兄弟,虽然自小就不一块,且善檀圆融,善榕方正,但两兄弟却是亲密无间,略无不和。倒是要比二房这一团糟局面,让人省心得多了。

  想到二房,不禁又扫了善楠、善梧两兄弟一眼。自己跟前,这两兄弟从来都很沉默,连带着樱娘也都寡言少语,一团畏惧……

  老人家心中一软,再想到榆哥,不禁就道,“如今小一辈也就少了榆哥,不然,真是大团圆了!”

  正这么说着,外头忽然热闹起来,不知谁出去看了,又回来笑道,“老太太真是才拜过佛人,可不是心想事成,惦记什么来什么?咱们家四少爷这刚到家了!”

  王氏一下就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地站起身,“怎么到得这么早!不是说要进了腊月才进门吗?”

  她又一扫善桐,见善桐自从进屋以来,神色首次有了变化,心中便是一凛,一边思量,一边已经笑着对老太太请示道,“他才回来,必定是一身尘土,媳妇先出去收拾收拾他,再进来陪您说话。”

  老太太挥了挥手,“也别耽搁久了——说起来,我也大半年没见他!”

  到底是身边带大,虽然榆哥看到祖母,仿佛老鼠见了猫,但要说老太太不惦记他,那也是没有事。王氏倒也顾不上计较陈年往事了,她喜悦地应了一声,顿时步退出屋子。四太太看眼里,也感慨道,“二嫂一辈子也就把心思花榆哥身上了,榆哥一回来,整个人都活了!”

  当着楠哥、梧哥面这样说,这还是给二太太下绊子。老太太一皱眉,没有搭理这个话茬,而是把楠哥叫到身边坐下,和气地问他,“我听说你先生近还夸你了来着……”

  没有多久,榆哥就一脸兴奋地进了屋子,意态飞扬地给老太太请安,就连当着畏惧祖母,他都还是容光焕发、意兴湍飞,竟似乎连一路远来风尘都没能遮掩掉这满身青春光华。“许久没见祖母了,给祖母请安!”又文质彬彬、礼仪周到地给大太太、四老爷、四太太行过礼了,再和善檀、善榕等兄弟点了点头,这才下首落座。

  老太太都看得呆了:这还是那个满脸怯懦,说话都打磕巴榆哥?她又是惊异、又是深思地看了二太太一眼,却是不及细想,先露出笑来,和气地问榆哥,“这一路都去了哪儿啊?”

  榆哥显然正亢奋劲头上,才坐下来就和善桐挤眉弄眼,得了祖母这一问,这可来劲了,指手画脚口若悬河,哪还有一点磕巴?竟是舌灿莲花,先从西安出发一路上说起,各种见闻趣事,叫他说得跌宕起伏,极有意兴,连路上遇到一只鸟都能说出来历。老太太第一个就听住了,还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嗯嗯连声,很是捧场,众人自然也都不好分心,于是一屋子人坐着看老祖母哄孙子开心,好榆哥也确说得精彩,几个没怎么出过远门女眷都听得入神,一路说到了晚饭时分,大太太也说起从安徽进京事来,这一顿饭大家倒是吃得热闹,吃过了饭,老太太又留榆哥陪她说话,善檀、善桐身为她宠爱小辈,自然是打横相陪。还是善檀找了话缝,小心翼翼地道,“四弟才回来不多久呢,一路劳累,您也让他早些回去歇着——”

  老太太没理会大孙子话茬,她似乎还陶醉榆哥这难得一见机敏聪睿之中,倒是榆哥听说,便住了话头看向祖母,老人家这才自失地一笑,“去吧去吧,回去好生歇着!”

  又打发善檀,“你明儿还读书呢,也歇着去吧。”

  等两个男孙散了,却又留下善桐,“你哥哥看着是一日好似一日了,如今看着,哪还有半点病根……你娘就甘心让他这么蹉跎下去,不拾起书本来,再考个功名?”

  善桐先不过一阵黯然,可见祖母神色之中隐隐蕴含祈盼,再一深想,却不禁大为忧急,所幸想到含沁连坏情况都预先作出了安排,这才勉强安下心来。她轻声细语,“祖母,哥哥就是情绪特别高兴时候,能这么着一会儿,到了平时,其实还是和从前差不了多少……”

  她心知肚明:这是因为榆哥情绪激动时,血流加,似乎脑中血块影响就不那么大了。尤其经过针灸,似乎血块影响本身也有减弱,因此他平时说话不再结巴之余,一旦兴奋起来,机敏处确是不输给一般聪明人。只是一旦情绪过去了,再让他读些四书五经,他就又要恶心呕吐,犯起结巴。

  只是个中原委,却不能对祖母细说,老人家对榆哥近况也确不大熟悉,乍然间见到这样榆哥,喜出望外之余,会有高期望,也是人之常情……

  老太太怔了半日,她情绪显著地冷淡了下来,却也有几分恍然大悟,“我说这孩子怎么忽然和变了个人似……”

  又不禁自言自语,“他今晚回来,又是为了什么那么高兴呢?”

  善桐只觉得口中一阵苦涩,她却没半分犹豫,而是淡淡地道,“想必是问起亲事,娘给打了包票,又说一切都顺风顺水地,让他就等着娶媳妇儿吧。”

  老太太顿时又皱起了眉头,“牛家给回信了?怎么我不知道?是今儿你舅母那,卫太太给露口风?”

  善桐猛地就吸了一口气,忽然间她感到一阵眩晕,就好像和含沁亭中摊牌时一样,似乎又有一个杨善桐取代了她自己,而她再成了一个不言不笑,连情绪都没有旁观者。她再度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说和含沁小亭中对话,是她人生中猝不及防拐点话,那么这一刻,就是她人生中又一个转折。

  只是和之前那一番对话不同,对于这一次转折,她已经酝酿了许久,立了许久决心,甚至将一切关窍都已经翻来覆去温习了无数遍,对于即将到来这一场对话,她已经预演了无数种可能,安排了无数种对策……

  可事到如今,当她张开口时,善桐依然感到话语似乎被某种无形力量堵了喉咙里,她要用全身力气,才能将它一点一点地挤出来。

  “你必须这么做,”她想,“你不这么做,难道还会有谁替你这么做?这个家里你没有帮手,杨善桐,能拯救你自己人只有你自己。你自己命运,你自己做主。”

  “牛家是已经给过回信了。”她垂下头淡淡地道,“要不然您老以为,她怎么就忽然对卫家这门亲事,这么热心起来?连我不字都不肯入耳,千方百计,就一定要把我说进卫家。”

  这句话一出口,她忽然感到了一股强烈释然和解脱,善桐好像立刻又回到了自己身体里,现实她身边再度明晰起来。面对祖母极为吃惊表情,她清楚地认识到: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就只有义无反顾地往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