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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哭,但善桐确哭得无比伤心,似乎就连发觉自己不过是母亲心目中一枚棋子时,她情绪都尚且未曾到达这样濒临崩溃高点。无数张面孔,无数个时刻她心头胡乱转动着,一时是桂含春清朗声音,“任谁改,我都未改。”一时又是含沁气急败坏,沉下脸来数落她严肃面孔,桂太太、王氏、老太太、父亲……她已经全然乱了方寸,连自己都难以明白自己心思,而含沁居然冷眼旁观,也不曾出声,也不曾按上她肩头抚慰,要不是善桐还能感觉到他呼吸声一边微然起伏,她简直都会怀疑含沁已经径自离去,将她就这样丢了亭子里。

  忽然间,她思绪又漂浮到了从前刚回西北,刚见到桂氏兄弟时候,善桐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怀念那个灰色冬天,那个她记忆之中总带了阴沉晦重,天色阴暗寒冷彻骨冬天。其实回头这么想想,她赫然发现自己一生竟少有开怀大笑,无忧无虑时刻,或许太早太早,那样懵然无知童年时代便已经褪了色,她人生一贯如此,那一层鲜亮表皮之下,拥挤着无穷无缺憾、昏暗、遗憾与不甘,她所要办成每一件事,都充满了崎岖与烦难,一帆风顺滋味,居然距离她是这般遥远。就连此时此刻,要成就自己婚事,也似乎必须付出绝大代价,必须难比登天。

  她猛地又回过神来,将破碎理智一片片捡起,渐渐地住了泪水,掏出帕子来仔细清理着脸颊,就好像清理着疮痍满目内心。可泪痕重重,鼻音浓重,她才开口试着清了清嗓子,含沁便递过了自己手帕。

  “擤擤鼻子吧。”他说,语调虽然经过极力伪装,似乎想要显得若无其事,但到底还是带了一线紧绷,一线难以确定试探。

  善桐却还是一如既往,被含沁这坦然态度逗得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她接过帕子响亮地擤过了鼻子,又看了含沁一眼,见他已经大致回复了平静,正坐自己位置上,板板正正地盯着她瞧,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团起帕子,嗫嚅道,“洗干净了再还你。”

  含沁耸了耸肩膀,似乎说:这样小事,你自己做主就好。而善桐深吸了一口气,又挺直了脊背,摆出了那张惯常,无动于衷面具。她似乎又得回了对情绪控制权,又似乎是已经被另一个杨善桐统治,被另一个源自直觉、由本能引领杨善桐,穿戴进了自己躯壳里。她听见自己问,“我到底好哪里?值得你这样来争取?”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桂含沁,就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瘦削高挑,猕猴一样灵巧而调皮少年,似乎想要从这张脸上看出另一个桂含沁来。可不管怎么看,这都还是她熟悉那个‘沁表哥’,她早知道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心机深沉,是个一等一能人。她早知道他心中早有定计,为人又灵巧,一旦有机会,便绝不会让它溜走,他所想要得到东西、人,如果不是她杨善桐自己,就算是天边明月,善桐都会毫不犹豫地压下重注,赌含沁一定会弄到手中。他如果想要得到“杨善桐”,那么做出这种种布置,又算得了什么呢?

  含沁却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若我没有这样争取,你可能中意了我吗?”

  善桐略微思索,便肯定地摇了摇头。

  她和含沁之间差距,看着虽浅,但却是一条难以跨越深沟。他是庶子承嫡,身份敏感,族中少不了口舌是非。家事菲薄,上无长上,过门后若是含沁欺男霸女、败家嫖赌,甚至没有谁能名正言顺、耳提面命地管束得了他。再加上含沁虽然有五品世袭官身,但职官地位到现也就是五品,有他婶母有意无意压制,将来官位上要想往上一步,肯定是难于登天。别说母亲不喜含沁脾气,父亲虽然似乎欣赏含沁,但也还没有欣赏到不顾种种不利因素,硬是要把女儿许配过去地步……善桐不是个天真小姑娘了,如果不是这样安排,如果不是含沁将自己如此密集地渗透进了自己生活,就算可能对含沁有过浮念,这浮念也会日复一日单调生活中逐渐消散。没有共同秘密,没有数不说不完话题,就算是见了面,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他们生活注定就像是泾水与渭水,就算短暂相交,也终究是泾渭分明。

  而这些潜台词般回答,她不用开口,含沁也能听得清楚明白,他微微笑了,注视着善桐紧张地舔了舔唇瓣,低声道,“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不争取争取呢?”

  善桐不知为什么,也跟着微笑起来,她也压低了声音。“那若是我终还是愿意跟着二哥,你会怎么办?”

  “我自然还帮你量成就好事。”含沁呼吸声顿时尖锐了起来,他撩着眼皮细致地观察着善桐,而善桐也伴随了清晰自觉,明白他已经将所有心思都摆了自己表情上,桂含沁正揣测着、猜度着她心意,猜测着连她自己都不甚明白心思。他声音平滑而亲切,倒是一如既往,令善桐打从心底松弛下来,“只要你一句话,善桐,我还和以前一样帮你。”

  他又略带自嘲地笑了,“不过现二哥已经动身往京城去了,成与不成,那都看他京城表现,别事,我能帮得上你也不多啦。”

  善桐不禁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否认“成与不成,都看他京城表现”,又似乎否认“我能帮得上你也不多啦”。她却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而是轻声道,“你知不知道,就是祖母那样喜欢你,都觉得我们并不相配……”

  “我本来就没有多少亲戚。”含沁说,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善桐。“这些年来虽然承蒙姑婆照顾,但没有这门亲戚,我也未必就活不下去。”

  “我爹娘……”善桐又轻声说,但含沁仅仅微微一笑,这个身世凄苦小伙子,还是第一次展示出如此强大自信,无须言语,他也已经表明了自己态度:连老太太欢心,他都没看眼里了。二老爷虽然看重他,可给他帮助却也不能比老太太给他支持多吧?至于王氏,不喜欢归不喜欢,她还能如何?

  善桐顿了顿,竟是多少有些无奈地道,“就算你不意这些,就算连一个没有娘家,不能给你带来一点帮助,只能拖累你媳妇,你都不意,可,你不能不意二哥呀……亲事若成,将来二哥跟前,你该如何自处呢?”

  含沁呼吸声顿时为之一顿。

  是啊,桂含春身为含沁亲生兄弟,对含沁如何,善桐也是看眼里,这些年来居中来回传递消息,是看善桐情面上,也是看桂含春情面上。这消息传递来传递去,两个人居然传递到一块去了,就算这是只有三人彼此知道密事,桂含春又会有多伤心,多愤怒?这竟是赤裸裸双重背叛,就算他能揭开这一层,日后两兄弟之间不留心结,几乎是不可能事。

  “不要说,还有含欣、含芳,他们要是知道一些蛛丝马迹,万一从此对你离心……”善桐眼底已经漾满了说不清道不明情绪,她望着含沁,几乎是好奇地问,“这些事,你都想过了?”

  含沁挪动了一下,他支起了身子靠近了她耳侧,态度是那样推心置腹,也是那样坦诚无疑。

  “天下好事哪能被我一个人都占了?”他说,“没有什么事不需要付出代价。为了别人吗,我说不准,可要是为了你,那就值得。”

  她一下又想哭了,这股泪意来得如此汹涌而直接,几乎直冲了鼻窍,就要冲破泪关,善桐咬住唇泪眼朦胧,她望着含沁,听他慢慢地说,“但一样话也要问你,三妞,你自己也看明白了,要和我一起,你……你是一定要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你爹你娘甚至你祖母,也许都会对你失望,对你伤心。我知道你良心里觉得这么做就对不起二哥,你背着这么多包袱过门到了十八房,我……我家底也不比老九房厚,你诰命也不会特别光鲜,我虽然会力不让你受委屈,可咱俩日子也还是会难……”

  他忽然又自嘲地一笑,“唉,你别怪我深沉,可要是我不为自己争,谁能为我争呢?你这么好,可又离我那样远,就像天边风筝,飘啊,飘啊,我……我只有一点点地算计,一步步地安排,慢慢地往你身边靠。三妞,你——你怨我吗?”

  善桐满心苦涩,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你还是办得那么漂亮,”她低沉地说,“我哪能怨你呢,我也有不好!”

  她忽然抬起头来,又疑惑地问,“你不会看不起我?我到底哪儿好了,我和别人私定终身,我心里还有别人,我一点都不贤良淑德——”

  含沁不禁噗嗤一笑,这笑声虽然还发着抖,可却还是那样地爽调皮。“告诉你个事吧。”他说。“我才不喜欢贤良淑德大家闺秀呢,和你二姐那样,我看着都怕!私定终身又怎么了?发乎情止于礼,没什么见不得人,我是个粗人,孔孟礼教,我可一点都不乎。”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也不能这样说,礼教对我有好处时候,我还是乎。你看,十八房就我一个爷了,我叔叔婶婶可只能给我说媒,不能强着我娶谁不娶谁……你看,我什么时候上门提亲好呢?”

  善桐又是忍不住要笑,又是忍不住要哭,她狠狠地白了含沁一眼,含着泪水笑了。

  “我可还没答应你呢!”她说,“谁说我要过你门了!”

  含沁笑声也带了几分破碎,他紧张就像是一股潜流,虽然肤下不动声色未曾露出,但依然将气氛渲染得形凝重,而那逼人无形重压之下,他声音却反常地加和缓了。

  “你不想过门当我媳妇儿,又何必说这说那,杨善桐,你就认了吧,”虽然语速不,但含沁语气倔强而霸道,他素来轻佻和缓口气已经不翼而飞,善桐又是第一次见识到了他这一面。“你心底中意人是谁,你还不明白吗?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是啊,还有谁,她还能嫁谁?

  这么多年布置过后,他已经成为她狭小生活中唯一男性之后,他跨越了她亲生兄长,成为她生活中稳固支柱之后……这些年来,含沁是怎么一步步走进她天地,善桐竟是无法回溯出一个完整节奏。他脚步实太细腻,细腻到她根本就未曾察觉,唯有蓦然回首,才明白原来这一局棋,他是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年。

  “呸!”她被激起了性子,就要和含沁抬杠,“我,我能嫁人多了去了——”

  可看着含沁,感受着这从容面具下泄露出丝丝紧张——她甚至不能明确地说出含沁哪一处表情流露出了他颤抖,但她明白他正颤抖着,他正紧张着,他也没有拿准自己答案,而自己即将给出答案,将能决定两个人一生转折。这不像是她和桂含春塞外野山,一片荒烟中作出那个约定了,再没有那么梦幻,那么飘渺了。她和含沁就坐这里,就坐村里后山上亭子中,现实只背后数十丈之外,一旦下了这个决心,翻过身去走上十几步,他和她都要为了这个决定而拼搏算计,而努力争取。而即使成功了,也依然隐忧重重,别提一旦失败,她生活又将会是如何惨烈地碎了一地。

  这两条路从来没有如此明晰地摆善桐跟前,这两条路都是如此曲折蜿蜒,是,如此荆棘遍布,没有一个选择加容易。两条路都是迷雾重重,只是一条路光鲜亮丽一些,而一条路便要朴素得多了。话忽然间又断了她喉咙里,她知道自己回答一旦出口,便再没法改,不论是选择两兄弟间一个,还是回过头去顺从母亲安排……此时此刻,她应该要下了这个决定了。

  而站这里来看,该做什么决定,岂不是已经一目了然?

  不知不觉,她又嘤嘤地哭了起来,滚烫泪水滑落脸颊,大颗大颗地落到了石桌上。

  “我没办法……”她说。“我对不起……”

  含沁神色一动,这一瞬他脸上表情也成了空白,而善桐轻轻抽噎着,打着泪嗝儿往下说。“我对不起二哥,他没改,我改了……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没办法……谁、谁叫你是沁表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