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已经有了一定准备,知道女儿这般作态,心底一定是看不上卫家,看不上卫麒山,王氏依然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按捺着不知从何而来火气,轻声细语地道,“三妞,我知道你女儿家害羞,小时候麒山又调皮了一点,你心里先就觉得不好了……再看卫家,自然是怎么都看不上眼。但你想想,卫家这门亲事,除了他们家门第低了些,行事有时候也落入三流之外,究竟也没有哪里是完全提不起来。好男人还不都是要靠教?你看你爹……”
提到二老爷,王氏不禁自失地一笑,又掐断了这个话头。“你看你大舅,刚成亲时候,又何尝不是风流倜傥,眼睛老看着你舅母身边陪嫁丫鬟。现怎么样?虽然也有两个服侍人,但却都不成气候,和你大舅母相敬如宾——这女儿家日子,可不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经营起来?你不能老想着找个十全十美夫君,哪有那么好事,谁不是将将就就过了一辈子——”
她没有想到,这个素来灵慧贴心,这几年来从没有顶过一句嘴三妞妞却忽然抬起头来,语气强烈地顶了她一句,“那凭什么要我将就?哥哥就不能将就了?您就非得给他说上牛家?凭什么要我来将就,换个他不将就?我就是不喜欢卫麒山,我就是不愿意嫁!您要许也行,到时候您自己过门去,别拉扯上我!我——”
王氏想也不想,这股冲动几乎是直接抓起了她手,她猛地扇了善桐一个嘴巴,虽然力道软弱,虽然接近于一下重重抚摸,但善桐依然被她扇得转过脸去,她话一下就断了喉咙里,抚着脸垂下头去,久久都不曾抬起头来。
自从四五年前甩了女儿一耳光,把女儿打得一夜之间就长成了小大人之后,王氏就再没碰过女儿一指头,就是自己回想起来,她也时常后悔当年话赶话说到那里,一时手重。此时情绪上来,又摔了善桐一个耳光,不要女儿眼泪,她自己都心痛起来,赶着又把善桐搂进怀里,低声道,“打疼了没有?我看看我看看——”
一边说,一边不顾善桐挣扎,抬起女儿脸来,见不过是被掌风扫红了一点儿,未曾破皮出血,这才放下心来,旋又觉得一阵心酸,搂紧了善桐,低声道。“你这么聪明伶俐,家里哪个人不疼你?孩子,你哥哥命苦,你别和你哥哥比,他这辈子也就是这一个媳妇,娘能不挑着他喜欢娶?你哥哥可就这么一点念想了!不然,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思,读书不能读书,学武不能学武,本来就已经废了,要再娶个不喜欢媳妇儿——”
“我哥哥才没废!”没想到,平时是贴心,能为她排忧解难善桐,今儿就像吃了枪药一样,字字句句似乎都带了火气,似乎都恨不得喷到王氏心眼眼处软肉里,“您能不能别老这样对他,他除了不能进学,有哪一点比别人差?二品大员嫡长子,将来家事一多半都是他,这不是您自己说?她脑子不聪明,能做得了算学,倒腾得了他那些奇技淫巧?看着您这样,我真是打从心底都替您着急!我哥哥好好人,您非得说他是个废人,您说您这样有意思吗——”
她一下站起身来,挣开了王氏怀抱,躲开了她要扇出来第二个巴掌,可话到底也断了口中。王氏瞪着女儿,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捂着胸口,连站起来力气都没有了。喘了半天气,才喘出了一句虚弱,“你是想气死我?”
气死亲娘,那是多大罪?善桐终于让步了,她虽然没有示弱,却也合拢了嘴巴不再说话,王氏自己喝了口茶水,慢慢缓过来了,望着女儿面上倔强,一时间竟也有放声大哭冲动,她闭了闭眼,苦涩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怎么就不能让我过几天舒心日子呢?”
却只是这么一句,就又换上了无耐心与和蔼,将善桐拉到了身边,把之前道理,掰开了揉碎了给女儿说清楚。“怎么都是嫁人,与其和娘一样盲婚哑嫁,连人都没见过就进了门。还不如嫁到卫家,知根知底,至少你也见过麒山,怎么说那都是一表人才……娘不是偏心,这确确,就是两全其美好事……”
善桐只是不应,小姑娘垂着花一样脸蛋,面上表情竟是一片漠然,王氏运足了眼力,也难以窥见她心中半点情绪。——虽然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肉团,但现善桐毕竟也到了这个年纪,她心事,已经再无法被母亲一眼看透了。
总算,知女莫若母,只看善桐不再说话,便知道这一席话终于还是有用。王氏心中掂量了片刻,便又拉过了女儿小手,和声道,“现反正国丧,也不能下聘说亲,这样,等过了年,我把你接到西安去,你再亲眼看看麒山——要不然,让麒山到村里来给你祖母拜拜年……这孩子现一表人才,英武得不得了,没准小时候不喜欢,现一看,你就喜欢上了呢?”
善桐神色总算有了变化,她一下抬起头来,反射性地回了嘴,“我才不要他到村里来!”
却还是带了些孩子气,王氏不禁会心一笑,“那你这一次就和娘回去城里——”
善桐又摇了摇头,她轻声道,“大舅舅事才出来,这头祖母刚让了步,那边我就跟您去了西安,老人家心里有想法。还是等过了年再说吧,横竖现也还定不了亲事……”
她抬起头来,面上又现出了少许任性,白了母亲一眼,“我没点头,您可不准答应!”
到底还是亲闺女,好好地一说,终究会转过弯来。王氏顿时欣慰地笑了,“好好好,不答应,不答应。”
又一扯善桐,喜孜孜地和她盘算。“虽然老太太这四万两,得送到你大舅舅那里去。可娘这里也有私房补贴给你,你嫁妆不会比你二姐差,就是咱们家,那也肯定是独一份儿。正好等来年三四月里,娘多半也有空闲了,干脆就亲自带了你上京城去办嫁妆,还能和你大舅舅一路呢……”
冷不防,她又捞了女儿一眼,想要挖一挖她心头到底寻思些什么,到底能不能看上这门亲事。但这一眼过去,王氏还是失望了——善桐面上依旧是不喜不怒,这孩子就像是戴上了一张面具,虽然稚嫩得还能让人看得出痕迹,但也因为它稚嫩,反而有效地隔绝了任何打探目光。
“那都是后话了。”她波澜不起地说。“这过继事,现您是很难说不了。祖母大舅舅事上这么给面子,您要还是忤逆了她意思,恐怕老人家心里要不得劲儿呢。下回,家里几房要再有什么争端、冲突,可就未必会站您这一边了。”
到底是亲闺女,虽然吵也吵得厉害,但一平了气,可不就立刻为母亲打算起来了?
王氏也就放下了这个话题——善桐脾气倔,一开始就把话往满了说,孩子是容易反而不大高兴——合着女儿一道皱起了眉毛。“这件事可不是咱们母女俩能商议着就说了算。你祖母要过继梧哥,这肯定不行,说不得……也只好把楠哥过继出去了。就是这样,也还得和你父亲好好地说呢,后能不能成,还是两说事。”
她又不屑地一笑。“不过,想来你大姨娘是肯定会大力促成,没准会求得你父亲心软也是难说事。嫡子名分摆着不说,还有那偌大家业——要不是四房吃相实太难看了,这么好事,也落不到楠哥头上……真是便宜他了。”
话说出口,已觉失言:善桐年轻心软,又和两个庶子一同长大,兄妹之间情谊,也还是挺深厚。自己也未免把这份不以为然,表现得太明显了一点。
她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去看女儿脸色,却不想善桐若无其事,已经站起身来。“到吃午饭时辰了……老太太问呢!我就先过去了。”
王氏一时间倒有了些失措,她忽然间想到了五年前,两母女上房密话时节。那时候善桐虽然幼稚毛糙,可母亲跟前,她心事也从来都没有一点隐瞒。
“那你就先过去吧!我这里还见一见你二姨娘——”她只好接着善桐话,没滋没味地重复了一句,便把女儿送到了门边,望着她娉娉婷婷身影,头也不回地出了小院,心中也不是不宽慰:不管怎么说,从女儿步伐来看,虽然现还正倔强,但孩子走得并不着急。女儿家还不都是这样,一开始说得再绝,到了年纪了,春心终究是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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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桐也确表现得一点都不异常。
她甚至还如常和老太太开了几句玩笑,又去十三房看望了善喜一番,混着到了家人来接她回去吃饭了,才低着头进了屋子,吃了一碗饭,又服侍着老人家抽了一袋烟,这才告辞出了屋子。“起得早,有些困倦,回去歇一歇。”
老人家就算慧眼如炬,也都没有看出一点不对,还以为孙女儿和媳妇根本没谈到这件事上,她挥了挥手,“可别赖着,天短了,睡一会就起来。”
善桐微微一笑,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便退出堂屋,进了厢房,打发六丑和六州,“出去做活吧,我睡一会,你们屋里闹得慌。”
等到两个丫鬟掀帘子出了屋子,厢屋里低低地唠起了家常,善桐这才允许自己扑进枕头中,将积蓄了多时情绪,宣泄了这柔软丝绸里。她以为她会哭,她甚至还隐约担心,自己若是哭肿了双眼,该怎么和祖母、母亲交代,可到了这一会,她才明白她根本连眼泪都已经流不出来了。她所能发出,只有沉闷而无声呐喊,只有无穷无愤懑、疲惫与无奈,她情绪已经过载太多,多到那即将崩溃情感堤坝上空,似乎还有一个理智、无情杨善桐,正对着情绪失控自己横眉冷对。她她耳边轻声说,“你吃惊什么,你伤心什么?你一早就清楚,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心里就只有榆哥,为了榆哥,什么事她做不出来?你还有什么脸同情二姨娘,你以为,二姨娘是她一头狗,你就不是?杨善桐,你也就是她养一条狗!用得上你时候,她当然好吃好喝地待着你,不然她怎么让你为她出力,怎么让你为她玩命地老太太身边撒欢儿?你以为二姨娘可怜?二姨娘至少还晓得回头咬她一口,你呢?她一句话,你就恨不得把尾巴摇断,你连一句不都不敢对她说,你还以为你是她心肝宝贝儿?杨善桐,你别太自作多情,她心里可从没有觉得,把你卖了有什么不对。你和榆哥能比吗?她心里,榆哥才是人,你就是一头狗!”
她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却并不汹涌,只是一滴泪从睫毛滴落,尚且未能脸颊上留下蜿蜒痕迹,就已经渗进缎面,再不留痕迹。
可到了后,她想,那个超脱杨善桐想,多讽刺啊,她还是靠着二太太给她教诲,要再将眼前凌乱局面一点点拾起来,要再将这条站着走不完路,跪着走完,就好像那年夏天,王氏她耳边低语一样。
“也就是那天,我对自己发誓。这一天将是我王光庭一生落魄见不得人日子,我走了五年背字,从此之后我再不走霉运,是我,我要得回来,不是我,只要为了这个家,厚着脸皮跪地上,求我也要求来,昧着良心杀人放火,我也夺过来!”
她还记得母亲这番话,这番话一向烙她心头,未曾有一刻敢忘,为了这一番话,她忍着,她就当自己没有良心,她以为母亲一切难处,都有她不得已,她以为为了这个家,总要有人做些肮脏事。善桐只是一直不知道,原来家这个概念中,不止没有包含二姨娘,没有包含梧哥、楠哥、樱娘,必要时候,甚至连她,连善榴都没包含内,归根到底,也就是王氏和榆哥这相依为命母子二人。
他们才是家!她不属于这个家,她其实根本并不属于这个曾经落魄,如今发达家,她不属于母亲,也不属于父亲,这世上除了祖母对自己尚且有一点怜惜之外,又还有谁会把她摆心头?就是祖母,她也有太多太多需要考虑、需要权衡,她不可能将善桐摆首位,这也实是太为难老人家了。她有大伯,有父亲,还有她长孙和幼子。
而别人呢?别人都有亲娘,别人都有亲爹,善桐忽然间绝望地发现,这温暖和睦大家庭中,她每一个兄弟姐妹都有依靠,唯独她,站这庭院深深之中,身着锦绣,高仰着头颅,看似风光无限处处逢源,然而,其实,她无比孤单。
无比绝望。
她眼泪终于汹涌涌出,几年来第一次,她哭得这样凶猛,她哭得好像没了明天,她哭得像是个彷徨、迷路孩子,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现实跟前受了挫,而这也是杨善桐第一次意识到,这繁华无边三千世界,无限激流暗涌之间,她是何等无助。
但这泪水同时也洗涤着她心灵,洗涤着她已然蒙尘结痂伤口,终于,她坐起身来,她坐到了玻璃镜边上,仔细地揩起了面上泪痕。虽然时不时顿下动作,茫然地望着镜中自己,但她毕竟还是行动了起来。她一点点地梳理着自己思绪,管这思绪每一条都通向了死胡同:要改变母亲主意,实是难于登天。没有人比她清楚母亲了,为了榆哥,她什么事做不出来?二姨娘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说毁就毁了,梧哥别说,一辈子都背了这么个大包袱,二房嫡系前就是直不起腰来。要不是为了榆哥今后,她至于这样?只要这门亲事对父亲、对祖母也不是交待不过去,不是不能操作,她是不可能主动改变主意。而祖母毕竟又隔了一层,要是父亲、母亲都统一了口径,老人家又能多说什么?
“别人有,我们榆哥都要有,别人没有,只要榆哥想要,我们也会有。”别看母亲面上对榆哥淡淡,心底她是把这句话给裱起来了……现恐怕就是皇家上门提亲,母亲都不会改变主意了——皇家再好,那也变不出一个让榆哥一见钟情牛琦玉来呀。
看来,还是要父亲身上打主意。善桐略微掂量了一下这个主意,可想到那天晚上,院中所看到那张侧脸,她又把这主意推到了一边。连梧哥,父亲都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自己又算得了什么?为了家庭和睦,父亲是不会和母亲把反调唱到底,顶多略微反对,但母亲若一意孤行,他也不会把局面闹僵。
她闭上眼,深深吸气,努力催促自己,“想啊!杨善桐!这辈子你还是第一次为自己出主意呢,你怎么就这么愚笨?还没想出办法?你想啊!你一定能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