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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处

  话才说完,温老三也不等善桐反应过来,顿时就闪身出去,回了那一群闹腾得正欢族人身边,哭天喊地地就掺和起来了,“伯爷你可不能倒哇,倒了您咱们一村人可该怎么办!”善桐待要去问时,才一伸头出去,就看见宗房四爷温老三身边站着,面色沉肃若水,正扫视着周围人群。

  她就是再不机灵,此时也意会过来,温老三是怕被宗房知道了自己通风报信,行事这才闪闪缩缩。善桐一缩头,又藏到了大柱子后头,无数个想法刹那间都浮上心田,她自己都有些惊讶:除了一开始回不过味来那一点惊异之外,自己居然一点都不害怕慌张。思绪条理分明,没多久就推测出了可能对话:劫匪要人,宗房老四本可以推诿到善槐已死身上,但或者是因为私怨,或者是他很清楚这糊弄不过那一伙身份神秘马贼,敌强我弱,惹怒了对方,恐怕整个村子都要被血洗……他可能是没有咬死——或者就没有端出善槐已死这个说法。

  既然如此,要是族长决心答应这个条件。善桐几乎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为了小五房,为了整个村子,她不得不被交出去——除了预先避开逃走,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回避这个命运。要不是温老三到底还有一点良心预先示警,她处境将会为被动。

  看来,好办法还是一走了之了,或者根本用不着走,只需要作出走了样子,家里藏匿起来,也不失为一个不错办法。毕竟这兵荒马乱,善桐并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可以安然无恙地撑到定西或者西安。即使她已经经历过生死一发紧张场面,也只能令小姑娘加明白自己能力局限。

  但这样一来,不说会不会连累到温老三,祖母和母亲必定很难向族人交待,恐怕自己失踪,将会令小五房立场为尴尬,说不准一房人都难以撑过这一次饥荒,也是难说事。毕竟定西和此地相隔了七八百里,又是乱世,一村人要是宗房带领下作出难以宣诸于口恶事,事后再三缄其口,恐怕就是父亲和大伯,都很难发觉不对。

  善桐一时间委实难下决断,她又探出头去,正好看见众人——连四爷杨海明内,都走进了临近小院子,唯有祖母坠后东张西望,显然是寻找自己,便跳出柱子后头,一溜烟地奔到祖母跟前,不由分说,将老太太拉回了小五房祖屋,仓促间也难以寻觅到母亲王氏,便先同祖母钻进了里屋,压低声音将温老三那一番话告诉了出来。

  饶是老太太也是经历过事情老人了,依然被善桐这一番话惊得煞白了脸,善桐真担心她和族长一样晕厥过去,一时间真是坐立难安,正好王氏进来,她又忙着给祖母顺气,又低声细语地向王氏交待了一番,王氏也吓得说不出话来,怔怔地握住善桐手,站着就出了半日神,才猛地弹起来看婆婆,“娘——”

  这一声娘,是把老太太魂儿给叫回来了,老人家长叹一声,竟是再也压抑不住,老泪横流,一把抱住善桐,催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三妞”,就断断续续地嚎起来了,“咱们家是造了什么孽!这事儿一件接了一件,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

  王氏眼泪唰地一下也跟着下来了:这一年半载以来,接连不断噩耗,毕竟是将两人精神都压迫到了极限,总算是腾挪闪躲,将日子勉强过到了今天,可转眼间又落进了大兵压村,逼迫要人要粮绝境。老太太就是铁打人,值此也要化了,王氏是一想到那伙马贼,便是心惊胆战,一时间,这两个素来极有主意长辈竟是塞着掉起了眼泪,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倒是善桐,或者是因为她年纪还小,或者是因为她是当事人,反而没有母亲、祖母心碎,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终于忍不住推开祖母,跺脚道,“您们别只顾着哭,也出个主意呀。是送是逃是躲,咱们都得有个成算……”

  她顿了顿,见老太太眨巴着老眼,还没回过神来,便索性赌气道,“大不了,送我过去做个压寨夫人,等他们回去了,我就咬舌头自!不给家里丢人!”

  王氏一下就捂住了善桐嘴巴,她抬高了声音,狠狠地啐了一口,“说什么胡话!住嘴!你再说一个字,就掌你嘴巴!”

  话说到一半,又断了口中,这位中年主母终于是恢复了理智,她目光闪烁,沉吟了半晌,竟喃喃自语,“说起来,樱娘和三妞也有几分相像……”

  善桐顿时打从心底起了一股强烈反感,她一弹身子还没说话,老太太已经开腔了。

  “你这是什么恶心人话!”

  或许是因为大事当前,让老人家也真乱了方寸,或者是紧迫局势,已经让她顾不得媳妇面子,当着善桐面,老太太就字字诛心地呵斥起了王氏,“让你不要纳妾,不是让你不把妾室、不把庶子庶女当人看。生下来了就是你孩子,你这个做嫡母一碗水要端平!拿妹妹命换姐姐,这样大孽你也造得出来?这种话再传到我耳朵里一句,我破上和亲家翻脸也休了你!”

  王氏顿时不做声了,她低下头,似乎被婆婆教训给训得无话可说,但善桐一望她表情,就知道母亲虽然挨了这样重话,但却根本没有放弃这样打算。她也顾不得照顾母亲面子,忙跟着说了一句,“是我惹下麻烦,要去也是我去。”

  又禁不住嘟囔了一句,“再说,骗得过去吗?那人可是见过我。别惹恼了他,回头还是讨不了好……”

  王氏不敢和婆婆顶嘴,却是可以训斥善桐,她白了善桐一眼,厉声道,“你知道什么!逃,我放心你逃出去?再说你一个女儿家逃出去了,和送到那一伙胡子手上有什么不同?就算你到了西安找到你舅舅,到了定西找到你爹,将来只要外人传出一句话,说你孤身一人上路没和长辈们一块走,你清白就算完了!别说路上乱成这个样子——”

  逃,是逃不了了。

  “藏,你以为那么容易藏?村里也不是没有猎户,你往哪个方向跑,追也要给你追回来!你以为我们能布置得出多少痕迹,瞒得过他?家里就这么点地儿,你藏到哪里能躲得过去?真要把你送出去,那是肯定会进来搜!”王氏越说越是绝望,眼圈儿顿时跟着又红了起来。“余下唯一一条路,就只有换人了……好你当时留了个心眼,说是善槐名字,那本是个死人,谁顶着这名头都行……”

  “不!”老太太斩钉截铁地插了进来,“善桐说得对,换也是行不通,那伙胡子点名要找三妞,可见印象之深。换了怎么能瞒得过去?只是徒然惹怒了人家。为今之计,唯有一个顶字了。”

  她猛地站起身来,森然道,“我们小五房就是落魄时候,也没有卖儿鬻女求富贵事!宗房拿什么压着,我老婆子也不会答应,真要逼急了,那就大家一块死!”

  善桐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怔怔地望着祖母,一时间倒起了些后悔。

  早知道,就自己逃了……坏了名声又如何,活命才要紧啊。至少,至少村里人能留得下命来——

  旋即她又想到,依如今实力对比,自己逃走之事,万一给马贼借口,触怒他们攻破村墙血洗杨家村,只怕族人们十停里也活不了一停。顿时就又有一股浓浓绝望盘旋上了心头。

  可真要就这样顶下去,先不说小五房可能和宗房决裂,就说始终顶住不给粮食不给女人,终还不是要打,就凭村子里这点村兵,能不能坚持到对方粮食不足径自撤走,还真是说不清事。

  再说,她听过这伙胡子说话,若真是她想得那样,是北戎那边人,这伙凶徒听说是会吃人肉……

  这一瞬间,善桐终于尝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滋味,她生平第一次切肤地体会到了命运威压。小姑娘真想学着祖母、母亲一样,放声大哭出来,哭心中无限冤屈与绝望,但就这时候,她想到了善喜父亲临终前沉默。

  虽然命运对她也并不公平,但善喜脊背,却一直都挺得很直。

  善桐不禁也挺直了脊背,她深深地吸进了几口气,才要说话,屋外便传来了男人声音。

  “娘,宗房那边来人请您过去说话。”

  看来,族长已经醒过来,四爷和温老三,也终于把对方条件给转达给老爷子了。

  老太太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仔仔细细地掸了掸裙面上灰土,又沉着地同王氏交换了一个眼色,王氏沉默着点了点头,又看了善桐一眼,压低了声音嘱咐,“你不许轻举妄动,老实家等消息。”

  顿了顿,见女儿神色莫测,心头不禁又浮现出少许不安:知女莫若母,虽说善桐未必会做傻事,但按她那激动执拗性子,万一热血上头,想要为全村人献身……

  她索性一把又捏住了善桐手,和老太太商量,“娘,还是把妞妞儿带身边吧!她毕竟也是见过那帮子胡子……”

  老太太也正和王氏有同样担心,她掂量了善桐一眼,咬着牙慢慢地说,“也好,让大家看看她年纪,今年才多大……我不信他们忍得下心!”

  话里终究是带了绝望般任性:这是要无计可施到什么地步,才会要寄望一群精于世故算计老狐狸,忍不下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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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九房、小二房、十六房、老三房……只要是村子里说上话人家,当家人都是来了两个三个,善桐扶着祖母一路进屋,还院子里看到了多家长、房长。大家都不是傻子,对岸出现那一拨胡子,几乎是一下把杨家村逼进了绝境,村中诸人自然而然都聚拢到了宗房周围:不论亲疏恩怨,这样时刻,宗房确就是一村领袖。他们也确力为村子命运奔忙:一房人从宗子到长房长孙,连偏房庶子,只要是宗房出身,没有一个出村,就连去了江南宗房二爷,都赶回村中和族人一起挨饿。说起来,是要比诸家做法强得多了……

  族长毕竟有了年纪,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精神头明显有些不济,虽说屋内都是有体面人家,但他还是半坐半躺,苍白着脸,有一下没一下地干咳着出神。宗子杨海林便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招呼诸人工作,宗房二爷、三爷则围炕边照料父亲。屋内本来气氛就不轻松,因族长这样,是多添了三分沉重,众人心里不禁都滑过了一个念头:要是这个时候族长去了……村子能不能扛过这一劫,恐怕还真难说!

  见人几乎已经到齐,连小五房老太太都带了次媳并孙女儿到了,杨海林便对四弟杨海明使了个眼色,又冲温老三道,“大侄子,你把事情说一说吧。”

  善温难得上得这样大场面,一时间难免有些局促,他先疑惑地看了善桐一眼,却也只是一眼就过,又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便从自己出了村墙开始说起,说到见匪首,发觉了到一整支队伍,又谈条件云云。一概也都是些寻常事务,只是着重强调了两点:第一,他听到蒙面人中有人说突厥话;第二,对方开价已经翻了一倍,要两万石粮食,和村子里一个叫杨善槐小姑娘。

  第一个消息显然是为耸动一些,毕竟小五房和宗房都没有将善桐遇袭一事细节大加张扬。众人闻说马贼们可能是北戎那边过来打草谷蛮夷,自然只有加惊慌害怕。至于第二个消息,反而要平淡得多了,倒是小十六房老太太心细,追着问了一句,“这个善槐是哪家丫头?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说为什么要她吗?”

  这一次倒是杨海明作答,“说是去年曾经路上遇见过一次,小姑娘胆子很大,身家也富贵,同行有一群兵士,还有她母亲和姐姐……小姑娘身上还有一柄火铳,是难得好东西。”

  形容得这么详细,善桐兄妹又曾经一度村中试射过火铳,引来围观。众人无须多言语,都已经望向了善桐,王氏和老太太面色都紧绷起来,倒是善桐神色自若,她张口才要说话,十六房老太太已经又问,“说要这丫头,话说得死吗?你听着是粮食那一块能讨价还价,还是人这一块,能讨价还价?”

  她本来是不赞成出粮食,如今形势丕变之下,居然为热心,竟是连问都不问一声,就已经把善桐摆上了谈判桌,作为一个筹码。

  杨海明面上掠过了一丝为难,他诚挚地望了小五房三女一眼,似乎撇清自己干系,力证自己无奈——这个文质彬彬中年汉子也确可能没有为善桐说话空间。“粮食,也许倒是可以还价……那首领说,若是凑不够两万石,余下粮食,一石十两银子。但人是非要不可,就是这一年间死了……也得把尸首掘出来给他过目。”

  温老三满是横肉面上闪过一丝可以眼见不忍,他叹了口气,帮着杨海明把话说完了,“说是日落前要见不到人和粮食,那就没有情面讲了……”

  怪道他那样着急地叫自己跑!现下都是中午了,日落前——这考虑时间,也未免太短了些。

  善桐张口又要说话时,却挨了母亲一个肘击,这一回是老九房杨海和抢着说话了,“二嫂,你让善桐自己说话啊!”

  他脸上货真价实写满了焦急与害怕,望住了善桐,神色间隐隐带了祈求,没等王氏说话,又重复了一遍,“孩子是懂事,也到了懂事年纪——你——你让她说!”

  众人早已经都看出端倪了,七嘴八舌纷纷道,“是啊,是啊,让孩子自己说话。”一时间室内倒是热闹非凡,老太太面沉似水,回头瞪了善桐一眼,才喝了一声,“这是要把我们——”

  话没有说完,炕边已经传来了低弱声音,族长发话了。

  “吵什么呢?”

  老人家吃力地坐直了身子,又掏出手绢,擦了擦胡子上涎丝,他费力地清了清嗓子,面上还带了三分憔悴。又端起茶喝了两口,才慢悠悠地抬起眼来,逐一扫过了众人神色。

  “自打百多年前,先祖从土木堡迁徙到宝鸡落脚,一百多年来,我们杨家出过进士,也出过流氓无赖……”他扫了善温一眼,满室寂静中,又轻轻地咳嗽了起来。“都是自家人,说句心里话,咱们根基深。几十年来,族人有些不成气候,强买强卖、欺行霸市、狐假虎威是有,可一百多年来,还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吃女人饭龟公茶壶……怎么,今日五六百个鞑靼贱奴,就吓得你们连骨头都没了?祖宗体面,都丢到哪里去了?”

  他又疲惫地闭了闭眼,无限惆怅地长出了一口气,“不要人,咱们破着大伤元气,粮食和钱都给了——保个平安嘛!既然这样硬着脖子也要我们杨家姑娘,那没得说了,顶吧!看看是鞑靼人火铳厉害,还是我们杨家人弓箭锋利……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记住!就算顶不住,就算打进来了,我们杨家人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能沦为鞑靼人奴才,不能丢了祖宗人!祖宗以诗礼大义传家,海明,《杨家规范》第七十八条怎么说?”

  杨海明便起身朗声道,“子孙当以和待乡曲,宁我容人,毋使人容我。切不可先操忿人之心。”

  一屋子人便跟着他轻声念诵起来,喃喃声音,竟传出了窗外,“若累相凌逼,进退不已者,以直报怨,切不可卑鄙苟且,致使我姓蒙羞……”

  老人家又咳嗽起来,好半晌才匀了气息,笑声中犹带喘息,“不可使我杨姓蒙羞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站起身道,“族长放心,万一事情不好,吾等也决不让杨姓蒙羞!”

  一边说,一边都自散去归家安排诸事,倒是小五房三女一时间竟无人起身,老太太眼神闪烁,沉吟了半晌,又叫住了善温,道,“孩子,你是村兵里人,去找王队长传个话,就说当时小公爷有一样物事留了我们小五房,如今也是时候取出来用了。这样一说,他就明白。”

  她对善温态度,已经温和了不止一分。

  善温面上不禁有几分吃惊,不过他也知道不是细问时候,点了点头,便匆匆去了。倒是族长面上闪过了不少说不清道不明东西,他手里捏着茶杯,征询地望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露出一个苦笑,只是摇了摇头,却不曾说话,只是枯坐当地,同族长相对无言。

  不多时,村墙附近却又起了一阵骚动,善桐心下也有几分好奇,她冲母亲递了个眼色,自己轻手轻脚出了屋子,折过几个弯角,巷口抬首一望,便顿时屏息无言。

  村墙上不知何时已经竖起了一杆大旗,纯黑绒底上,金边红底大字张牙舞爪,浓烈得几乎都能滴下血来,“征北大将军天下兵马大元帅许”这十三个大字赫然望,正随着午后烈风,肆意摇摆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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