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杨善温,也真是把无赖给做到头了。连自己这边价钱都不肯听,急吼吼地就端出了自己条件,这是摆明了趁火打劫,仗着小五房如今家里男丁不多,形势又不大有利,就敢开出这样条件来。
善桐一丝一毫都不曾犹豫,她不屑地翘起唇角,淡淡地道,“说出话话,泼出去水。一年半之前族会上大家说得清楚明白,十三房就是过继谁家孩子,都不会过继老七房人。这件事可不是我们不帮忙啊,三哥,族长都发过话呢。”
见温老三面上浮起戾气,她又抢着堵了一句,“到时候,就算孩子过继过去了,出了什么事,大家面子上也都不大好看。”
当时天下,要毒杀一条性命,虽然不是什么容易事,但有门路却也不难。真正大户人家,多半总有门路可以重金购得一些杀人不见血毒药。温老三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事情——面上是再看不出一点痕迹,又有贵人作为靠山,就算是抬到衙门里去,都不能把事情闹大!
小五房要是铁了心站到十三房这边,先骗得自己卖了力,等事情过去一两年之后,悄无声息地将嗣子弄死……虽说不是小五房老太太作风,但真要到了那一步,老七房可就真鸡飞蛋打,落得个一场空了。
温老三就好像一个被戳破了猪尿泡似,一下就软了下来,他却还是有办法让善桐难受,也不接善桐话,只是嗯嗯啊啊似听非听,摆明了是敷衍善桐——没有得到合适价钱,要他为小五房出力辟谣,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善桐却并不着急,她胸有成竹地扫了温老三一眼,又低声道,“不过,村兵这件事,祖母毕竟还是能说得上话。不说别,一个队长位置,还是可以安排出来——三哥就没有想过,等到此间事了之后,该如何谋生吗?你也是二十多岁人了,没个营生可如何是好?不说别,这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家里又没了几个男丁……”
这说都是无遮无拦大实话,温老三面上还撑得住,心底却早已经被善桐说得虚了,口中还犹自要说,“我们这样人家,吃了上顿不管下顿,就眼前这一关村子还未必过得去呢,我管以后!”
话虽如此,可到底气势是软得多了,眼神闪闪烁烁,也不再敢和善桐毫无遮拦地对视。管善桐不过是个十二三岁小姑娘,脸上甚至还始终只是笑,但不知不觉之间,温老三态度从戏谑变作了正经,又从正经,变作了如今示弱。
“三哥不管以后可以。”善桐不禁面露微笑,趁热打铁,“可大侄子们不能不为以后考虑……一旦西北之围解开,大军反扑,必定是需要人手。你有过铁卫军爷们手下服役资历,我们把你推荐给桂家也好,许家也罢,都好开口些。再说——我也就直说了,按三哥名声,不论是做生意也好,老老实实地买田也罢,都不会有多少人敢和你打交道。但军中可就不一样了,哪一个军爷不是刺头呢?”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噎住了话头,由得温老三自己去想。
但凡有一点雄心壮志男儿,都情愿要一个出人头地机会,而不是一份不体面——甚至随时可能被夺走财富。温老三一心一意谋划小十三房家产,那是他实没有办法,老七房名声太坏了,不会有人愿意和他做买卖,也不会有人愿意做他家佃户。要洗白名声,就非得有丰厚家事……
只要有一条别路走,人究竟是会有向上心思,善桐知道自己这个主意其实馊就馊这里,她到底还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还是相信温老三会为这个出人头地机会,和宗房四爷决裂。
脑海中有无数劝慰诱哄话语一闪而过,什么“宗房四叔拿您当狗,但我们是把您当亲人看——”这样肉麻话语,险些就要从善桐唇间流露,但她又费劲地咽下了滔滔不绝话语:言多必失,好话一句两句,对于温老三这样浑身长满消息人来说,够了。余下利弊得失,他自己自然会衡量清楚,自己言语,是动摇不了温老三这种人心志。
院子里就沉默了下来,温老三连痒痒都顾不得挠了,抱着手靠柳树边上沉吟不语,脸上罕见地是现出了郑重,神色是阴晴不定,显然,要迈出这一步同宗房四爷决裂,对于他来说也并非一桩易事。
其实按理来说,宗房老四已经是一艘正下沉小船,小五房给这个机会,就好像是一根搭过来舢板,温老三却还是不急着下船,可见得宗房老四给予他甜头能有多丰厚了……
善桐心中一动,忽然间就想到了族库事。
究竟是谁弄鬼,致使族库空虚,小五房没有细问,宗房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答案。从族长做法来看,把宗房老四拉出来当替罪羊,他是没有一点不舍。
该不会这件事,由头到尾连族长本人都被瞒鼓里,自始至终都是宗房老四背后弄鬼吧?
若是如此,老七房定然是有份帮忙,这也就把两人紧紧地绑了一起。要是把宗房四爷逼到了墙角,没准他反咬一口,老七房顿时也就成了众矢之,很可能会受到极大牵连……
自己这个条件,对于老七房来说风险也实是太大了一点。难怪温老三再三踌躇,即使有军官身份作为筹码,都要权衡再三,不肯马上答应下来。
难怪他要把小十三房过继事抬出来当筹码……这是想要把小五房和老七房紧紧地捆绑一起,换一个靠山……却是一拍两响,好毒算计。
善桐额际不由得现出了一点冷汗,一时间,她竟觉得自己穿得实是太轻薄了些。虽说早已经知道族内关系错综复杂,恩怨纠葛,虽说都是一家人,但有时提防这一家人,甚至要比提防一般敌人盛。但小姑娘实是没有想到,牵扯到利益这两个字时候,人心可以变得多么复杂而险恶,人与人之间关系,又能变得多么微妙而紧绷……
但这一计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不然,小五房恐怕是真要和宗房闹得鱼死网破,和族里闹得撕破面子了。不说别,如今外头这样不太平,离开了有村兵护佑杨家村,一家老小能到哪里落脚?再说,百年望族,代表毕竟是无数或明或暗人脉,整个西北都受到影响人望……这一份荫庇,是任何一个家族子弟轻易无法失去!
善桐眼神沉了下来,心念电转之间,已经下了决定,她猛地一咬牙,轻声细语地说,“三哥顾虑,我们也不是不清楚……族长伯爷什么都说了,您和宗房四叔那事儿要是闹出来……”
见温老三神色骤变,竟似乎连须发都要立起来,她顿时肯定了自己猜测,善桐眼仁一缩,非但没有住口,还压低了声音。“其实,要真到了那个地步,只要能堵住四叔嘴,把这件事死死捂住,大家不也就太平了?个中分寸,三哥自然懂得拿捏……”
这个小姑娘心也实是太狠了!
温老三也算是见过世面,手里了断人命也有几条了,可听到善桐这娇嫩嗓音,似乎是毫不意地说着人命关天大事,依然不禁从心底冒出了一股寒意:十二三岁小姑娘,都还没有发身长大,说到灭口可能,是淡然自若,似乎成竹胸,连一点惊慌都没有露出来……
该不会是进门之前,就已经谋算好了这全盘条件,只等着自己往里头跳进来,一步一步地将话套收拢,话赶话地就说到了这里吧?自己自负聪明,其实到底还是上了她圈套?
不,或者也是临机应变,就着自己话头往下说……可毕竟事关人命,不是长辈们先定了主意,她敢开这个口?夸下这样海口?
他运足了眼力,深深地又望了善桐一眼,想要看出些端倪来。可眼前这张秀气脸上还是一片平静,小姑娘甚至连隐隐兴奋都不曾有,迷迷蒙蒙桃花眼微微弯起来,似乎还带了些笑意……
温老三就觉得自己这一次恐怕是真得把自己背后那一位给卖了。
自打上门开始,句句话都透着深思熟虑,你来我往说到这里,人家才揭了底牌:非但要让宗房老四背了这个黑锅,还想进一步直接把人逼死。而小五房一旦下了这个决心,自己不帮手,恐怕就只能陪葬了。
到底宗房行事还是太过鲁莽,把人逼到了墙角,要真刀真枪地来拼手段,连一点情面都不讲了……说起来,借粮事,许家、桂家领是小五房情面,这十一个铁卫,如今隐然是村人领袖和靠山,可他们是小五房发话才留下来,自然听是小五房话,卖是小五房面子。小五房不动声色,看似处处忍让,其实根本从头到尾都做足了工夫,哪怕局面坏到眼前这个地步,也还是占足了主动。不发怒,是人家克己,如今要发怒了,这一怒就是雷霆万钧,要把宗房老四赶出去还不够,自己这边一旦有了不舒服,就要冲着老四项上人头发作了……自己要是不答应,固然也许能够拖延住小五房反击脚步,但风险也实太大了一点,万一他们找到了别门路,等着自己又是什么结果?自己可不是宗房老四,还有个爹能看顾着……
他便露出了一缕货真价实苦笑,反问善桐,“进村兵事,真能安排?”
善桐顿时松了一口大气,知道自己撑住这个花花架子,毕竟还是把温老三眼睛给迷住了。
心中一时又有了些说不出苦涩:宗房四叔再怎么可恶,那也是一条人命。自己居然说话间就下了这样决心,以一条性命存亡作为筹码,来换取局面翻覆,而这一切来得这样突然,几乎没有留给她一点挣扎准备时间。
可畏者,即使话说出口,善桐也并没有一丝触动,这一刻,她居然心若铁石,甚至颇有几分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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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很就进了六月,夏收日子到了。村子里忙了起来:今年收成这样不好,除了杨家村还维持着正常生活秩序,大部分田地都已经抛荒,如今到了夏收关口,任何一个村人心都绷紧了。
怕还不是一般蟊贼……
前线交战,许家、桂家都是各有胜负,宝鸡身西安之前,也算是腹地中腹地了。倒还不至于被北戎破关而入,但前线附近边民已经饱受滋扰,纷纷承受不住,往回涌入宝鸡一带。他们带来了鲜消息——就连往日里聚啸山林绿林好汉,也都饿了半年多肚子了。有一大绺胡子也正定西一带汇聚,虽说畏惧官兵,未必会当地劫掠,但宝鸡杨家村、天水桂家、慕容家,无疑都是他们眼中肥肉。
借着这股人人自危势头,村兵再度扩招,温老三也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竟真混进了村兵中当了个小小头目。顿时也能吃饱肚子,偶然还可以带上几个馒头回家给侄子们填肚子。
老七房日子稍微滋润了一丁点儿,可别人家日子就不好过了,村子里陆陆续续又有数个老弱撒了手,一半是饿死,一半是病死,满村里开始担心是族库里到底还有多少粮食——都说小五房其实也没有多少粮了,他们存粮,已经全为宗房补了族库空缺。
这谣言传得是有鼻子有眼,连时间都丝丝入扣对得上,传了数日便沸沸扬扬,一时间和瘟疫疑云真是并驾齐驱。——宗房反应就要比瘟疫之说传得沸沸扬扬时候,要来得迅捷得多了,不到两天就召集村里耆宿开了一个小会,会上着重就说了两点:第一,这族库空虚一说,纯属子虚乌有,第二,小五房一条巷子去了两个人,那不过是没有扛过这艰难年候,瘟疫、缺粮这样惑乱人心谣言,再有听说传话,直接就撵出去不准再进村里居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也难于防川,可这非常时刻,小五房和宗房一旦联手,几乎就是握住了村兵和粮食两大命脉,要赶走一两个出头椽子,赶走也就赶走了。族人们顿时噤声,又过了十多天,因夏收实是忙碌,已经进入晒场后阶段,村子里闲话倒也就淡了下来。似乎这一场风波,还未闹到差地步,也不用出人命,就已经可以平息。
温老三却似乎不这样想,六月底一天,太阳都落山时,他便神色阴沉地登了小五房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