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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牌

  王氏和善榴很就联袂进了里屋。

  管乍得传唤,但两母女脸上都没有一丝惊讶,善榴面上甚至还带着盈盈笑意,见到祖母,她眼中笑又加深了三分,倾身请了安,却没有多说什么。

  小姑娘确懂事,言行举止,很有分寸。善柳和她们比起来,就露了村相了。

  老太太心底叹了口气,也不看儿媳妇,坐直身子,望着天棚,似乎和天上谁说话一样,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几乎不容辩驳。“大姑娘婚事,我知道你有意于桂家。但桂家名门望族,官居二品。不是我们十拿九稳能够高攀得上,大姑娘年纪也大了,禁不得折腾。我看着诸家也好,正好人家对大姑娘也有意思,论起门当户对,人家是实权总兵,隐隐还要比我们高了一筹。我意思,应了这门婚事,赶今年把礼全了,让姑爷带着大姑娘去江南也好,到京城读书也罢。总之远远离开西北,你看怎么样?”

  毕竟是当家人,虽说年纪摆这里,说话声音也并不大,但那股说一不二气势,却依旧分毫不弱。且又爽利落,一下就挑破了双方心照不宣分歧,善桐心里极是痛,一时间倒忘了自己这门婚事上还小小玩弄伎俩,笑眯眯看了母亲一眼,却见姐姐眼风扫过,这才警醒起来,垂下头,不肯让祖母看清自己面上表情,唯恐露出马脚,又生枝节。

  以老人家性子,肯第二次提起善榴婚事,已经算很给面子了。王氏情知机会难得,也不再做作,低下头恭谨地道,“既然母亲发话,媳妇也没甚可说。这件事就这么办吧。”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诸家大少爷父母都不西北,他们家又是族长,他这个承重孙,恐怕未必能随意外出。媳妇意思,还是等西北战事结束了,再来行婚礼?”

  老太太摆摆手,神色凝重,“拖不起!多少婚事,就是拖出了变故。诸家两老,当年我西北也是见过,见事很是明白。他们要比我们靠近前线,是个晓事,自然要打发走嫡长孙这滴血脉。就是要留他下来,善榴也得马上嫁过去,以便传宗接代,若不然……”

  话说到这里,也不理善榴本人晕生双颊低头不语,她又立刻接上了下一个话题,“西北战事胶着,大军缺粮,我看形势不很乐观!你们心里要有个数,我们全家人里,我先送走善檀,并不是我偏心,那是因为他是我们小五房承重孙,万一有事,将来传宗接代,将小五房再度兴旺起来责任,是要落到他头上!其余孙辈,我心底也有数儿,到了使不得时候,自然会一总送走。”

  她望着王氏,目光如炬,放沉了语调,一字一句地道,“甚至老三、老四两个大人,到后我都也许会送走。但你却是走不得,不单单是你,从榆哥开始,梧哥、楠哥,三妞,善樱,都得后才走。这话和你说破了,你心里别不服气!”

  “媳妇明白。”王氏却是毫不犹豫,“咱们之所以牵扯进这借粮事,还是因为海清身军中供职。既然因我们而起,媳妇自然要陪着娘留到后。”

  这话倒很真心,也没有虚客气,劝自己及早离村。是摸透了自己性子,明白自己是一定会留到后。

  这么多年来耳濡目染,王氏一身南边小姐做派,到底也染上了西北痕迹。其实归根到底,她也不算没有担当……要从一开始就这样爽利,两婆媳之间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老太太只是伤感片刻,就又果断地掐灭了这不该有闲散思绪,嘴角微微一翘,又略带了安抚意味,“你就放心吧,什么事咱们都得预做坏打算,杨家村处于陕西腹地,打应该还是打不进来。真打进来了,战火连绵,其实逃到哪里,也都没有用!”

  她瞥了善桐一眼,见小孙女神色肃然,似乎这才意识到整个西北面临是多大危局,而一旦深陷其中,个人力量又是多么弱小——却又丝毫没有惧色,不由得又心底叹了口气,一手抚上了腕间佛珠,干净利索地道,“反而是大姑娘嫁到诸家去,那边要西一些,贫瘠一些,就算没有被破,才被抢了一把,日子肯定也不好过。你怕不怕?”

  善榴神色静若止水,摇头道,“孙女儿心里有数,怕也无用。”

  “好!”老太太不禁喝彩,“这才像是我孙女儿,咱们都是好样,事到临头,怕也无用!”

  她难得地夸奖了王氏一句,“这两个来月,我冷眼看来,几个孩子,你都教养得很好。”

  又犹豫了一下,才续道,“就是榆哥不中用了些,却也老实得很!”

  提到榆哥,就是触到了两婆媳之间永远底线,善桐唯恐母亲发作,同大姐交换一个眼色,全身绷紧,只等着气氛一旦恶化,迅速出言打岔。却不想王氏只是浑身一颤,便轻声道,“榆哥以后,还要靠祖母多看顾呢。”

  不论是语气还是语调,都不露丝毫破绽。

  善桐心中遗产,

  “我都多大年纪了,要看顾,还能看顾几年?”老太太一哂,“我知道你想把大姐说进桂家,打是什么心思。庶子再好,不是你肚子里出来,和你就是隔了一层,养得再亲,也还不是你亲生,什么事,你都得掂量着办。”

  这话几乎已经直言不讳地说出了王氏心中盘算,只为王氏留了一层薄薄遮羞布,尤其两个女儿都一边,王氏就算再想和老太太打好关系,当此也不禁浑身一颤,低声道,“娘!”

  “怕什么。”老太太满不乎,“孩子们都很聪明,有些话就算不说,她们自己心里也不是不明白。”

  她根本都不理会善榴同善桐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桂家这门亲,不是不好,也不是我们痴心妄想。但你却选错了女儿,我看着含春为人不错,有勇有谋,却又懂得藏拙。就算是次子,将来成就未必弱于哥哥,你为大妞挑他,也不是害女儿。一门好亲事,又能帮得上榆哥,这样两全其美好事,为什么不做?要不是含沁和我说了几句话,我早都托人上门,和桂太太提亲了,我看我们家三妞,和他们含春,就是天造地设一对!”

  当时天下风俗,从来没有当着女儿家自己面提及婚事,善桐就算再大方,也不禁一下红了脸,只是看姐姐稳重,并不曾因为祖母说起她和诸燕生婚事,便做小儿女态,这才强自压抑着听祖母继续往下说,只是心儿却跳得要比之前了十分有多,半日才平静了下来。

  “不过这门亲事要成,也不是那么容易事。虽说桂家早就有意和我们杨家结亲,但小四房如今红得发紫,我们虽然不差,可却比不上人家小四房大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江南说一不二。”老太太见儿媳妇面上带了惊容,心下倒不由得微微有些纳罕:以王氏为人,这边和诸家亲事,自己一旦做主定下。一转眼间,她就该惦记起了三妞才对——

  她不动声色地续道,“不过,上回你们三叔听宗房二爷说起,小四房大姑娘说给了当地人,二姑娘说是京城定国侯府,三姑娘、四姑娘也都纷纷定亲,五姑娘是嫡女,意思是说给许家她嫡亲表哥——这门亲事虽然没有十分准,但看杨家众人行事,没十分也有八分了。只等着这边战事了了,世子爷下江南再给他姨母相个女婿,怕是也就能成了。再往下两个姑娘,就都是庶女了。说起来,也就是从西北回去七姑娘,她双生弟弟是小四房唯一嗣子,有脸面一些,这些年来被养太太膝下,也算是半个嫡女吧。”

  老太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什么事情都装心里,没想到却是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王氏京城倒是时常同小四房二太太来往,善榴、善桐也都和小四房二太太很熟悉。尚且都不知道这么多小四房事,没想到老太太却是如数家珍。这么一番话下来,王氏自然也明白了老太太意思,“老九房仕途上要是再想进一步,只怕还是乐意娶小四房七姑娘。”

  “话虽如此,人家毕竟不是嫡女出身。”老太太轻轻地哼了一声,“当时西北,我也是见过。小姑娘人很清秀,心思却实深了一点。病病歪歪,看着风吹就倒,能不能禁得住西北苦日子,也难说得很。”

  她见善桐脸上有古怪之色,便坐正了身子教导孙女,“别以为咱们处心积虑攀龙附凤,是见不得人事。人生世,谁不想要百尺竿头,进一步?尤其为了你哥哥,这门亲事你得说得高些,那就免不得受人脸色,受人挑剔。可这也都是一时半会委屈罢了,真有手段,等你过了门之后,再熬上十年,往后六七十年,从前给你脸色,挑剔你人,只怕都要对你陪着笑脸说话了。这番话不是亲孙女,我也不会说,都记住了没有——”

  她虽然对着善桐说话,但眼尾却扫是善榴,显然是提点善榴过诸家后行事方针。这番话情理,透着老成,两姐妹都起身肃容应是,“祖母教诲,孙女儿记住了。”

  老太太这才嗯了一声,面色却依然沉肃。“这是一回事,另一回事,小四房家风和小五房比,还是歪了一些。海东自幼孤苦,没有父母教养,也不晓得家风门风要紧。别看他现红成那样,但真正家教严格大户人家,是不会同他结亲,所以他儿女中重要两门亲事,都是同武将人家定下。可桂家又和孙家、许家不同。那些京里人家,一个个都是妻妾满门,自己就斗得不像话,自然不会介意小四房做派。桂家却是家风严整,多少年来从未出过丑事,这门亲事,我猜桂太太心里恐怕也很难拿定,到底是说小四房,还是说我们小五房。”

  “要是你哥哥聪明伶俐,那么我们不高攀也罢了。可无奈这第三代是个嫡弱庶强,”老太太又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嘴角绷紧,分明是咬紧了牙关,多少苦涩,都绷紧了不肯现出一点儿,心中却又是一叹。“你们做姑奶奶就得嫁得强些,你大姐又嫁得远了,你这个亲妹妹,就要嫁得近。再多委屈,为了你哥哥,也只好往肚子里咽。送上门去给人挑拣,也顾不得了。”

  她一动不动,逼视着清秀可人小孙女儿,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道,“你仔细想想,从今儿起,你就再不是孩子了。要想嫁进桂家也好,牛家也罢,咱们家世,都还差了那么一星半点。你得想方设法地表现自己,你得下了脑筋去钻研、去揣摩贵妇人官太太们喜好,你得把自己架子放低喽,是官小姐又如何,想往上爬,就得把这些矜持给置之度外,可你又不把这矜持给全丢了,无论如何,你得维系住咱们小五房脸面……你要是点头应下,从今儿起,你就再不是孩子了,也没有人会把你当个孩子看。囫囵吞枣也好,因噎废食也好,你都得成长起来,做个几乎十全十美女儿家,纵情肆意这四个字,再同你无缘——三妞,你想想祖母话,再告诉祖母一声,你能行吗?”

  自己和桂二哥亲事也许有望,善桐自然是欣喜,可祖母这一番话,却往她火一样热心上泼了一盆凉水。她一下就想到了——竟想到了小二房善婷。

  自己看善婷,其实是带了少许居高临下。出身摆那里,眼睛看得这样高,难免遭人轻视……而她可以受委屈,甚至可以咽下一肚子不平,却没想过以自己出身,竟还会有一天,可能遭到别人居高临下蔑视。

  然而祖母话却再中肯不过,以她如今成长,又怎么会不明白,以小五房身份,以桂二哥亲事特殊,要嫁给桂二哥,她就得把自己委屈往肚子里咽,把不平给忘到九霄云外去,将血性、冲动与后一点天真埋葬心底,从此以姐姐……不,以那个她如今其实已经并不太喜欢杨棋为样本,做一个大方得体心思深沉如海大家闺秀,一边维持着小五房体面,一边不动声色地往上爬……

  她几乎是惶惑地看了母亲一眼。

  母亲脸上虽然平静,甚至还有些隐隐不忍,但嘴角平稳,不曾下撇,眼角没有细纹,望着祖母眼色中,也不见不满,甚至有些隐隐臣服。

  母亲是赞同祖母做法,这两位长辈虽然有心结无数,但此时此刻,却站到了一起。

  她又想到了姐姐和诸燕生婚事,想到了姐姐那句幽怨:姐姐命苦,不是男儿身。想到了桂含沁看似开朗,内中却含了无数心酸‘脸面?脸面值几个钱’,想到了榆哥同许凤佳、桂含沁等人之间几乎令她不忍卒睹对比……

  善桐深吸一口气,轻声道,“祖母,事到临头,舍我其谁?”

  是啊,她一手成全了姐姐婚事,如今二房嫡女,仅自己一人。瞄准又是自己……自己有些心许桂二哥,这种种艰难,舍她其谁?

  老太太就欣慰地叹了一口气,又望向王氏。“你看,这孩子要怎么教才好呢?”

  婆媳两个都是心思深沉之辈,很多事已经不必明说。老太太把话点得这么白,连嫡弱庶强都说出来了,不认错,也是变相认了错。而王氏又还有什么样天大理由,要和婆婆继续面和心不和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却是款款起身,先跪了下来,响亮地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娘呕心沥血,只为第三代打算。”王氏声音却很平和。“媳妇无以为报,只有给娘磕几个头了。”

  虽说王氏不怎么说话,自己是连唱带比,身段做到了十分。但这几个头,足以抵得无数未出口甜言蜜语。

  老太太欣慰一笑,“大难当前,一家人总要齐心协力。你两个弟媳妇都不中用,以后家里事,还要你多操心了。”

  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来,亲自扶起了王氏。两婆媳目光相触,都漾出了微微笑意,随后却又都不约而同地扭过了目光,望向了面带微笑善桐。

  这一出将相和,至此终于圆满落幕。

  场面还是铺得大了一点,写起来各种吃力555,所以存稿很慢,越是没存稿呢就越是爱折腾……哎!又闹上双了。

  虽说成绩没预期中好,但那是我写得不好!成绩再差咱也得好好写完不是,希望大家多买正版多支持吧,哎,看着盗文站点击,心里真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