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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这一天从早到晚,王氏几乎都是忙得脚打脊梁骨,又兼中午难得动情大哭了一场,送走嬷嬷奶奶之后,精神难免疲惫,她进了东次间先没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拿起美人拳,近乎慵懒地递给善桐,轻声道,“好女儿,给娘锤锤腿,对——就是这儿,用点力……”

  此时没有外人,不用端出当家主母架子,她自然就打从心底露出了疲色,善桐看眼里,只觉得父亲不,母亲一人要独力支持门户,还要操心大姐婚事,榆哥虽然大了,但一点忙也帮不上不说。楠哥、梧哥、樱娘不添乱就不错了,大姐又到了出嫁年纪,自己还小……

  忽然间,她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酸涩,这酸涩中有对母亲心疼,也有对自己无能为力自愧、自卑与无奈,却也有些隐隐恐慌。

  将来自己也是要出嫁,若要这样日日夜夜没休没止算计着、安排着,那将会是怎样疲惫与折磨?

  她本来盼着长大,只觉得长大后可以帮助母亲,可现却又有些怕起来,只觉得长大后要面对东西,实太多太多。

  屋内就静了下来,只有墙角自鸣钟不紧不慢地敲打着,用单调机簧声点缀着这浓黑夜,透过高高天棚,依稀还能听到屋外寒风,一阵又一阵地呼啸着,吟唱着不休寂寥。

  虽然屋内炕火烧得很旺,但善桐却觉得隐隐寒意,已经爬上了她脊梁骨。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氏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握住了美人拳,“行了,你也闹了一天了,不比娘松多少。”

  她睁开眼,神色间流露出了罕见温存,将女儿揽到了身边坐下,轻声道,“你还记得今儿下午,你问娘什么来着?”

  善桐嗯嗯哼哼,想了半日才道,“噢,是……是您和大姐着意讨好祖母事儿。”

  她本来因为这事,心里不得劲儿,可到底年纪小,后来遇见了外人,倒是把这事给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时候翻出来再想,心头倒是宁恰多了,没等王氏开腔就主动道。“其实妞妞儿也想通了,祖母那个脾气,明着来是肯定不行,那个善温也是欠打!既然如此,顺着杆子往上爬,其实也、也没什么不对地方……”

  话虽然是这么说了,但听得出来,小姑娘软糯语调里还有些说不出犹疑。王氏不禁一笑,她撩了撩善桐浏海,欣慰地道,“你脑子要能和榆哥换一换,娘就没什么好操心了!”

  见善桐面上露出赧色,她又放沉了语气,“不过,你心里是不是还觉得,娘和大姐毕竟做得不光彩,问心还是有愧?”

  善桐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不敢看母亲。

  “三妞,你要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要是所有做好事人,都没有一点私心,这世上就再没人能做好事了。”王氏却并没有动怒,反而要比刚才加仔细地教导起了善桐。“人家帮我们,我们不管人家还有什么用意,只要不是害我们,就要发自内心地感谢。”

  她顿了顿,又道,“而若是你去帮别人时候,能够顺带帮一把自己——或者反过来说,你帮自己时候,能捎带着帮别人一把,这不也是好事吗?好事就是好事,没得非要损自己利别人才叫好事,彼此两利就不是好事了。我们给十三房做面子,十三房得了体面,以后应对老七房心里有底气。我们得了老太太欢心,这没什么不妥……至于善温那边,就是该打,敢我们小五房头上动土——”

  她面上闪过了一丝煞气,嚼着唇一时没有出声,过了一会才收摄心神,望着善桐笑道,“孩子,听懂了吗?娘不是教你诈,是教你做人,这世上没有能分明清浊,黄河水还是浑呢!你想要一辈子孤高自傲,纤尘不染,那是不成,前朝海瑞海清官事,你听说过了吗?”

  善桐摇了摇头,一脸懵懂,王氏看眼里,心头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善榴是跟着自己启蒙,后来梧哥楠哥启蒙时候,她也跟着弟弟们识字读书,虽不说见多识广,但好歹也看了几百本书肚子里。

  善桐就不一样了,自小东奔西跑,老太太又不大看重这个,虽然也认字,但说到书本上见识,就要比姐姐少多了。——这孩子要是多读一点书,只会聪明。

  “等年后和你祖母说一声,让你跟着善喜上学吧。”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征询善桐意见,却不等女儿开声,便又将海瑞故事,给善桐学了一遍。“穷人都叫他海青天,同僚却叫他海阎王,他一言一行是俯仰无愧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律法,可那又怎么样?这样人是清到头了吧?他没有一个朋友,没有做出一点成绩。活着时候连儿女都养活不了,别说死后荫庇了。于国于家,其实都没有太大用处。无非是几个穷人念他好,又能念多久呢?”

  “可前朝张居正就又不一样了,人家贪墨专权,还和太后娘娘……”王氏看了女儿一眼,收住了就不往下说,“虽说死后下场也凄凉,可当时纵横天下,做了好大一份事业。没有他,大明朝早就倒了,一条鞭法延绵到今日,给多少穷人一条活路?他浊得很,可他对天下有用处。”

  见善桐似懂非懂,眨巴着眼不做声,王氏又出了一口气,“清不能清到头,浊却也不能浊到头,浊到头那就是严嵩,就是贾似道,就是秦桧,那也是不成。为人处事,妙就妙清浊两可之间,这话你现肯定不懂,就连娘——”

  她不禁苦涩地一笑,“就连娘都是这些年来,才慢慢地品出了味道。不过这话你还是死死记心里,没事就想几遍,可不能忘了。”

  善桐确似懂非懂,她嗯了一声,只当这话题已经结束,便直起身子笑道,“娘,那我——”

  王氏却又白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急什么,今儿桥边事,还没完呢。”

  就知道消息传得,是已经传到了母亲耳朵里!

  善桐一缩脖子,讪讪然地道,“是我一时冲动——我也是以为爹回来了,娘……您别罚我行不行?”

  小女儿这样娇憨可爱,纵有所失态,也是一片孝心,还这样楚楚可怜地眨巴着桃花眼,从睫毛底下瞟着自己,这样楚楚可怜,真是石人心都要软了,王氏又岂是真正铁石心肠?她嘿然道,“你冲到河面上,也没什么好说,只是人家逗你几句,你还什么口?祸从口出,若是来人是一群恶少,比那个善温跋扈呢?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就算有德宝护着,吃个眼前亏也是难免。以后说话之前先想清楚,这话出口会有什么结果,想不清楚,宁可不说!”

  她却没提个罚字,善桐知道已经过关,忙又涎着脸撒了一会娇,指天指地地发了一回誓,见母亲唇角现出笑意,闭眼不理会她,却又不着急走了,只是傍母亲身边问,“娘,今儿主屋,您和祖母打什么哑谜啊?”

  王氏嗯了一声,一时还想不起来。善桐便将自己和老太太对话复述出来给母亲听了,又说,“我问祖母,祖母不说,让我回家问您。”

  她顿了顿,又道,“您常年外,但对家里情况了如指掌,是……是不是因为嬷嬷奶奶呀?”

  孩子灵慧起来,有时候真能让大人吃惊。王氏不禁一笑,望着善桐,只觉得这小女儿真是处处都可爱得很,真恨不得咬她一口,她伸出手摸了摸女儿嫩滑似凝脂脸蛋,反而故意带了一丝嫌弃,“这么简单事,你竟是现才想通吗?”

  善桐想通了关窍,不知怎地心中又是大定:虽然祖母厉害,但母亲手段竟似乎加厉害,家里家外,各种事都有安排,各种事都瞒不过她手腕。自己她羽翼之下,真是心安得不得了。

  她咯咯地笑了,又蹭了蹭母亲肩膀,呢声道,“人家还小嘛,从前哪里知道这个!”

  和王氏又亲热了一会,王氏才道,“其实那个眼色也不是别,甘肃路坏了难走,运粮肯定难,而且走过来就必须要结帮成队,不然孤身上路肯定被困。你爹都这会还没到家,也没有音信,恐怕是忙得厉害,送信人也过不来,因此就耽误住了。今年过年,他恐怕回不来啦。”

  虽说二老爷家也忙得很,但毕竟是善桐亲爹,少了他过年,总觉得没了几分年味。善桐不禁沉下脸来不说话,王氏见了,也叹了口气,“老太太就是猜到了,却又不想往外说,老人家迷信嘛,总觉得话出口就成真了。唉……算起来,她有十年没见着你爹了。”

  想到自己也有十多年没有见到父母,是下定决心,搂住善桐喃喃地道,“你们姐弟,好是都我跟前,嫁也不许出省。免得一别就是经年,要见一面,都和登天一样难!”

  善桐却哪里意这个,她嘻嘻地笑了,搂住母亲脖子轻声道,“那个诸公子,祖母问了他好几句呢,竟似乎要留意他多些。”

  王氏就是一怔,拍抚女儿脊背手一下就住了,她略带惊异地道,“你祖母竟是看重诸家那个少爷?”

  要说今天见到四个少年,其实善桐还是对诸燕生有好感,毕竟他人又和气,长相又斯文,对自己也亲切得很。她有些不服气地道,“听德宝哥说,他父亲也是江南做总兵呢,就是小四房大爷手底下数得着那种总兵。”

  “说了多少次了,那叫实权总兵……虽然官职不太打眼,却是极紧要职位。”王氏不禁一笑,她漫不经心地思忖了一会,眉头越来越紧,旋又自失一笑——八字还没一撇呢,人都没有见过,不论是老太太还是自己,想头都只是想头而已……

  她就催促善桐,“好了,回去睡吧,这都多早晚了。你还腻歪这,明早又起不来。”

  善桐也知道母亲说得对,她依依不舍地嗯了一声,披上外衣出了堂屋,却正好和大椿擦肩而过,便随口招呼了一声,“大椿姐,去哪儿啊?”

  大椿身形一顿,慢了片刻才笑道,“给二姨娘打水洗漱呢。”

  见善桐并不意,一蹦一跳地进了后院,她才加脚步进了倒座抱厦,凑到二姨娘身边轻声道,“梧哥说了,他没有事,人到半道就被拎回来了。”

  二姨娘正抱着腿炕边出神,听到大椿话,只是心不焉地嗯了一声,见大椿欲言又止,她精致脸上掠过了一线阴云,几乎是咬着牙道,“怎么,我们三少爷又给你脸色瞧了?”

  大椿虽没说话,但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二姨娘气得柳眉倒竖,啪地一声狠狠拍了炕桌一下,声音才一高——望了墙角一眼,又低了下来,“说他聪明,聪明哪?读书都读傻了!谁对他好他是一点都不知道。上赶着贴正房冷屁股,这种事也要抢前头去做!平时我动弹一下他说我不安份,如今到他头上他忘记这句话了,榆哥是个傻,他要比榆哥傻——”

  她说到气头上,不禁拉着大椿问,“他才十一岁,去和人家二十几岁混混捣蛋,不是去垫踹窝,难道还是去调兵遣将?你说我这话难道不是正理?”

  见大椿无言以对,她哼了一声,气哼哼地道,“说,他又怎么回你了?”

  “梧哥说,他知道自己做什么,比姨娘清楚得多。请……”大椿明知道这话说出来,二姨娘非得大发光火,一咬牙话却还是出了口,“请姨娘以后管好自己事就行了,他事用不着姨娘操心,让姨娘没事多做针线,少出屋子……”

  二姨娘果然气得满脸通红,白玫瑰变作了一朵红玫瑰。她咬着牙关狠狠地跺了跺脚,耳边又听得大椿小心翼翼地道,“还说,还说姨娘身份摆这,请姨娘自重身份,别老和太太使性子,太太身份尊贵……姨娘得罪不起……”

  倒座抱厦里就又响起了清脆瓷器碎裂声。

  这声响虽然被厚重门窗遮掩,但到底还有一点动静传到了厢房,梧哥抬起眼来,纳闷地望了窗外一眼,又站起身子掀开门帘,撩了对门一眼。

  虽然时间还并不太晚,但对门楠哥房间已经上了门板,被门板一遮掩,里间影影绰绰说话声,就只传出了一点话影子来。

  他偏着头想了想,又自微微一笑,放下门帘坐回桌前,又打开书本,全神贯注地阅读起来,时不时还低吟出声,喃喃地念诵起了经义。

  严严实实门板后头,楠哥隐约听到了梧哥嘟嘟囔囔读书声,越发是有些坐不住了,他略带央求地望着大姨娘,轻声道,“姨娘,我还有功课呢——”

  大姨娘面沉似水,全没有平日里柔和,她白了楠哥一眼,“不许去!成天到晚就只知道读书……下回有这样事,人家来喊,你一定要去,决不能借口读书逃回家来——知道了没有——”

  西厢内各自压了声音热闹非凡,东厢里,榆哥却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头积木,眼看着垒起了一座瓦房,他不由欣喜一笑,又看了看窗边沙漏,便又小心翼翼地将积木放到了炕桌一角,扭头吹熄了油灯,翻身躺倒被褥一拉,没有多久,漆黑屋里就传出了淡淡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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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姨娘性子爆裂呀~

  上海这几天真是冷死了,TL,冻得我空调一开就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