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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玫瑰红(1)

  回到湘大,期末开始了,我在图书馆熬了几个夜,总算是把几门考试对付过去了。在暑假前的将近一个月里,我关闭手机,深居简出,推掉一切聚会和应酬,尽量避免与外人接触。在清醒状态下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把自己锁在图书馆那个杂物间一般凌乱不堪的画室里,一直到饥肠辘辘才出来。

  2007年的夏天来得不算早,却气势汹汹,如同一股洪水猛地冲破江堤,轰然泻下。我花四百多块钱买了一台大功率风扇,以对付扑面而来的炎炎夏日。这种大风扇常见于烧烤摊或者饭馆的厨房,还有夏天农村红白喜事的宴席上,功率确实了得,不但能掀起画板吹散画纸,我自己也时不时被吹得晕头转向。

  在风扇叶子高速旋转发出的嘈杂风声中,我脱掉上衣和鞋袜,光着膀子在填满颜料味道的画室里涂抹,或者发呆——而无论哪种方式,都不能让我感觉惬意或舒畅。在2007年的6月,我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是如此缓慢,就像融化的冰激凌在流淌一般。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沙漠中艰难跋涉的行者,每一脚下去都会被细而滚烫的沙子埋没,等一只脚拔出来另一只脚又深深地陷进去,如此反复,直到筋疲力尽。前方是浩渺如海洋的黄沙,后面也看不见来时的路,除了炎炎烈日,再无任何参照。我不知道哪里是正确的方向,或许压根儿就没有方向,但我必须挪动自己的脚步,因为若非如此,便只有死路一条。

  窗外的景象却大不相同:又到了学生毕业时节,校园里弥漫着狂欢的气氛。宿舍楼前和香樟路上摆满了废旧书刊、台灯、电吹风、牛仔裤、低音炮、电脑桌、路由器、游戏手柄等一切你能想到的学生适用的物件;到处贴满了校外餐馆的订餐和打折广告,他们到了一年中生意最兴旺的时候;路上时不时有人给你派送“7天”“如家”还有“易夜”等酒店的会员卡,他们会告诉你钟点房现在能够打八折;穿着道袍一样学士服的毕业生们在校园里招摇过市,站在某块石头边上高呼“茄子”;情侣们面对日渐闭合的感情句号,或相顾无言,或抱头痛哭,或弹冠相庆,但没有谁愿意放过这艘“泰坦尼克”沉没前的宝贵时光,他们不分时机、不看场合、不顾礼数地宣泄自己的****,校外招待所传出的声音愈加高亢嘹亮,岳麓山里到处是鱼鳔一般挂在枝头或扔在草地上的安全套,就连图书馆的厕所里,也时不时能传出阵阵****,这些****如同兴奋剂,注入浑浑噩噩的夏日校园,让一切变得亢奋和浮躁。

  宣布放假的那天下午,我备好自己的摄影包,带上两套换洗的衣服和一本小说《挪威的森林》,直奔火车站。

  “去哪儿?什么车次?”售票员坐在电脑前目不斜视表情死板。

  “能买到票的最快的是哪一趟?”

  售票员扭过头,摘下眼镜,看看我。

  “你再说一遍?”

  “我问哪一趟车能马上就发车又有票。”

  售票员沉吟了近十秒,答道:“K1074,去济南方向,三点四十七分发车,还有一张硬座,已经开始检票了。”

  “好。”

  现在是6月底——学生回家的高峰,但不知为何这趟车还算宽敞,没有出现水泄不通的场景。即便如此,上车的过程还是让我出了一身臭汗。我坐在靠窗的位子,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感受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律动,心中多少有些轻松的感觉。

  对面坐的是一对小情侣,男的瘦骨嶙峋,女的满头黄发,一上来就把零食、水果、饮料堆满了四人共用的小餐桌,而后女的脱掉鞋子把脚搁在男的大腿上,两个人用较为勉强的姿势搂在一起,跟在自家沙发上一样。片刻之后,男的巴掌伸进女的后背的衣服里,女的脸凑过去,哼哼唧唧极为享受的样子。

  坐我旁边的应该是一个农村大婶,看那表情是既极其惊诧又甚是难为情,于是别过脸去,过了几分钟大概还是感觉别扭,便不住地起身在车厢里来回走动。

  我实在是懒得理他们,索性戴好耳机低下头读我的《挪威的森林》,你们爱抚也罢舌吻也罢哪怕是脱光衣服干得火车翻了老子也懒得管。

  晚上八点,车大约是到了武汉。旁边的大婶不知是确实到站还是因为看不下去了,终于结束了这段如坐针毡的旅行,怒气冲冲地下车,临走还狠狠地白了对面一眼。不过他们看没看见就不得而知了。

  “同学,能帮我把这箱子放上去吗?”

  我仰起头,一个女孩正笑吟吟地看着我。她留着刚好齐肩的头发,戴着细细的紫框眼镜,小而坚挺的鼻梁上渗着密集的汗珠,嘴巴里嚼着口香糖。

  “方便吗?”她补充道。

  “哦!当然可以。”我缓过神来,接过她的小皮箱放进了行李架。

  “你坐这儿?”

  “嗯——呵呵,介意吗?”她在我旁边坐下来,拿手掌当扇子象征性地扇了扇风,依旧是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心想,要火车是我们家的,这句话问起来还有点必要。

  “呵呵,不介意。”

  在她收拾自己的当儿,我继续埋下头去看我的小说。

  “在看什么?”

  我扭过头,冲她扬起书的封面,给她看了看。

  “噢!《挪威的森林》。”

  “看过?”

  “死不是生的对等,而是潜伏在生当中。”她卖弄似的背诵了其中一句。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还有呢?”

  “没人乐意孤独,只是不愿失望。”她依旧是笑吟吟地看着我。

  “不错不错!”我赞美道,“喜欢村上?”

  “还行吧——他的文章——包括《且听风吟》和《海边的卡夫卡》,总体来讲文字都很不错,带着一股子哲学的味道,却又不那么晦涩难懂。”

  我不禁端详起身边这位女孩。她的脸是圆滑的鹅蛋形,皮肤细腻,呈淡淡的粉白色,紫色眼镜框后面是一双看上去总是笑吟吟的眼睛。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着,带着美妙的弧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看过什么书?”

  “也没什么,比较喜欢米兰·昆德拉的作品。”

  “一切罪恶在事先已被原谅,一切也就卑鄙地许可了。”我学着她的样子背诵了一句。

  “呵呵,《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老实说,他的东西——着实深奥了一点。”

  “他的小说,完全可以当作哲学著作来看了。”

  “你学什么的?”

  “工科。”

  “工科?!”我瞪大眼睛看着她。

  “怎么?仇视工科?还是觉得女孩子不应该学这玩意儿?”

  “没有,我想表达的只是这个。”我伸手抱拳,做佩服状。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位好汉,你学美术的吧?”

  “何以见得?”

  “喏。”她冲着我的摄影包噘噘嘴,旋即又恢复了笑吟吟的表情。

  “那你为什么不猜我学摄影的呢?”

  “唉,”她无奈地摇摇头,“你的身上有股松节油的味道。”

  “有吗?”我慌张地拉起衣领闻了闻。

  “你自己是闻不到的,别人也不一定能闻到。”她转过脸去,端坐在我的右边,只留下一个侧脸。

  我笑问道:“你的鼻子这么灵?”

  “还没遇到过对手。”她轻轻地捏了捏鼻子,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在证明自己并非说谎。

  “厉害厉害!”我再次抱拳。

  “好了,这位好汉。”她“咯咯”笑着拉了一下我的手。

  我们相视一笑,感觉如同是知遇多年的老友。

  我突然感觉,心中的阴霾早已消散,那些如同结核一般凝结在脑海中的烦恼不经意间已被粉碎在铁轨下。

  “计划去哪儿?”

  “不知道。”看着她惊诧的表情,我补充道,“或许是济南吧。”

  “或许——是济南——吧?”她有些狐疑地盯着我,复述我刚才的话。

  “这样说吧,”我耐下性子,解释道,“我到火车站只是为了出去走走,散散心,并没有具体想去的地方,而上这趟车是因为它刚好有票。”

  她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你呢?也去济南?”

  “我是济南的。”

  “哦。”

  “不过老实说,济南没什么好玩的。”

  “那——哪里好玩?”

  “青岛!”

  “有什么好玩的?”

  “海风、浴场、烧烤、啤酒、欧式建筑。”

  “唔,听起来不错。”

  “值得一去。”

  “那就去吧。”

  她朝我转过脸,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透过我的眼睛能看到广袤无垠的宇宙一般。

  “那什么——我脸上是有些粉刺,但不至于把你好奇成这样吧?”

  “呵呵,去你的。”女孩“咯咯”笑着转过脸去,轻轻地捶了一下我的胳膊。

  “哪个学校的?”

  “湘城大学。”

  “大三?”

  “大三。”我回应道。看来这女孩的观察力非同一般。

  “准备出来玩多久?”

  “不知道。”我如实相告。

  “哦。”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瞟我一眼转过脸去。

  我继续看书,她则听起了音乐。

  列车在夜幕的掩护下向北疾驰,车轮叩击铁轨发出急促而节奏均匀的声音,窗外偶尔出现的星星点点灯火,像流萤一般纷纷向后飞去。对面的一对似乎是困了,两人勾着头打着瞌睡,女的口中念念有词,如同鬼神附体。

  我读着《挪威的森林》,感觉里面的文字冷静、平和,却充满了让人亲近的力量,如同一曲乡调,没有太多章法,却将故事娓娓道来,让人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回音,感受到与作者精神的共鸣。

  女孩找我搭讪:“里面的女生角色你喜欢哪个?直子,还是绿子?”

  我抬起头,正好撞见她含笑的目光。

  我开着玩笑说:“尽管我感觉你很聪明,但不得不说,这是个比较傻的问题。”见她噘嘴,我赶紧说出下文,“如果真要在里面的角色挑一个的话,我会选择初美。”

  “因为她——优雅?”

  “这算是原因之一吧——绿子那样的,过于奔放了一点;直子这样的呢,又过于沉重,就像——就像一笔很重的铅灰色;而初美吧,的确,我是喜欢她的优雅,还有善良,而她对爱情的执着也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女孩狡黠地看着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最近在感情上受过伤。”

  我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或许,你的爱人背叛了你。”

  看来,她问我上面的问题,并非一般女孩的八卦需求,而是在做一个预谋隐蔽的心理测试。

  我苦笑一声:“你学过心理学吗?”

  “看过几本书而已。”

  我冲她摇摇头,“你太可怕了。”

  “因为心理学?”

  “一个学工科的女孩,熟读文学作品,对哲学很有造诣,深谙心理学知识,而且嗅觉还异常灵敏,还不可怕吗?”

  女孩扑哧笑出声来,“看来以后还是装傻好一点。”

  “你哪个学校的?”

  “在武汉。也大三。”她没有回答我是哪个学校,我也没多问。

  “除了文学和心理学,还会什么?”

  “不会什么,兴趣比较广泛而已。你呢?”

  “恰恰相反,我对任何事情提不起兴趣,如果非要找点什么事情打发时间的话,我会画画,写点东西。”

  “从社会学角度来讲,你这叫谦虚;从心理学角度来讲,你这叫自我保护。”

  “好吧!看来我在你面前内心世界袒露无余。”

  “吃口香糖吗?”她打开小罐子,伸到我面前。

  “谢谢!”我倒出两颗放进嘴里。

  “很高兴你已经把我当朋友了。”

  “何以见得?”

  “你问一下自己:如果我一上车就给你口香糖,你会接吗?”

  “上帝啊!”我抱头做痛苦状。

  ……

  休息时间到了,车上熄灯了,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了无睡意。女孩看上去很疲惫,戴着耳机开始打盹儿,不一会儿,她的头就靠在了我肩膀上。

  她用的洗发水跟颜亦冰是一个牌子的。

  我在这种似曾相识的香味中渐渐睡去。

  一觉醒来,窗外的天色已经明亮。列车广播正在报站:“聊城到了。”

  我站起来伸伸懒腰,从包里拿出牙膏、牙刷、洗面奶和袋装洗发水。在摇摇晃晃的列车上艰难地完成了洗漱,回到座位,女孩子已经穿戴整齐,甚至还抹了点唇彩。

  “早啊!”

  “早。”

  “睡得怎么样?”

  “还好,就是肩膀有些酸。”我揉揉肩膀,“给人当了一夜枕头,血液都循环不了。”

  “嘁!”对面飞来一个白眼,紧接着双手掏出两个苹果,在我面前晃一晃,“补偿你吧。”

  九点半的样子,广播开始报站:“前方就是济南车站……”我有些小小的惆怅,但没说什么。

  “快下车了。”她打破沉默。

  “嗯。”

  “去青岛?”

  “是的。”

  “打定主意?”

  “打定主意。”

  “你不准备说点什么?”女孩又是歪着头笑看着我。

  “很高兴认识你。”

  女孩“咯咯”笑着,“然后呢?”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黄文,黄色的黄,文字的文,叫我文子就好了——你呢?”

  “绿苍。”我打趣道。

  “绿苍?”女孩瞪大了眼睛。

  “绿色的绿,苍蝇的苍,叫我苍蝇就好了。”

  “嘁——”她伸出手来拍了我的大腿一下,“你就没个正形啊!”

  “我叫夏拙。”

  “我知道,夏天的夏,笨拙的拙。呵呵。”

  笑过之后,我看了看她,考虑着是否该找她留电话。

  正踌躇着只感觉车猛然一抖,停在了站台上。

  “下车吧。”她头也不回就往车门走。我愣了一下,随即紧跟其后。

  走出出站口,我终于鼓起勇气:“文子——”

  “嗯?”

  “以后欢迎你去湘城,我给你留个电话吧。”

  “先陪你买票吧。”她依旧是笑着,婉拒了我,而后不由分说拉我去了售票厅,排在了学生窗口的队伍中,学生窗口还算好,人不是很多,很快就轮到了我。

  “一张最快去青岛的。硬座。”我冲着窗口喊道。

  “两张。”她从后面伸出手来,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塞给我。我张大嘴愣看着她。

  “到底一张还是两张?!”列车售票窗口的大嫂可能刚好到了每个月的“那几天”,脾气火暴得很。

  “两张,两张!”

  拿到票之后,我笑着问她:“文子,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何以见得?”文子笑看着我,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家在济南,何苦陪我去青岛呢?”

  “苍蝇,你也太……那个了吧?”文子笑看着我,“我说我家在济南,可我男朋友在青岛啊!我本来就没打算现在回去,先去他那儿待一个月再说——我们都半年没见了。”

  我的心中泛起阵阵酸意,笑得甚是勉强,“那你刚好可以给我当当导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