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屾的父亲是残疾人,儿时发高烧导致右耳失聪,年轻时候做工人,机器故障,又轧碎了右手三根手指。他和沈屾妈妈是同一个工厂的同事,经人介绍结婚,一年后,沈屾出生。
然而事实情况又不仅仅是这样简单。他在八岁的时候随着沈屾的改嫁到了一个干部家庭,这种现在看来十分平常的事情,放在几十年前,必然是会引起一定范围的风波的。上一辈人的曲折辛酸沈屾不得而知,但是别人家在过年时候和爷爷七大姑八大姨同处一室其乐融融的景象,沈屾从来就没有感受到过。
“爷爷”在和沈屾结婚前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长大后都在省委上班,公务员职务就像家族惯例代代流传,只有她父亲是个专门扶持残疾人的小工厂里面的小工人。
沈屾不靠天不靠地不走后门不服输的个性,也许就是来自父亲。寄人篱下,要有自知之明,要划清界限。他右耳失聪,有很多话听不清楚,可是老街坊邻居都在说什么,想也想得出来。
更何况,他眼睛是亮的,同父异母的所谓兄弟和姐妹的眼色,怎么会看不懂。
爸爸常常对她说,你年轻时候的选择我没办法说什么,可是我要让别人知道,我什么都不图他们的。
沈屾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勾肩搭背交换名片的初中同学们被窗上自己呼出的白雾模糊得很不真实。互相利用才是那条正确的路,自己和父亲那样心怀孤勇独自上路,终究是要撞得头破血流的。
“我说,你的车,是你自己的吗?”
叶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想了想才回答:“朝我爸借了一部分钱,贷款买的。”
沈屾点点头,不做声了。
“怎么着,你果然后悔了啊。”叶从笑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开驾驶位一侧的车窗,低头点了一颗烟。
沈屾一脸迷惑地望向他,叶从不禁有些尴尬。
“你果然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啊……”
沈屾并没有好奇地追问,她只是非常认真地澄清了自己的问题:“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么年轻,到底是怎么开上这么好的车的。我不大懂。”
叶从哑然失笑。
果然还是初中那个沈屾。
沈屾多年呆在校园,学的又是电气化,专注于课本卷子之中,的确从来不懂得外面世界,钱是怎么赚的,合同是怎么签的,几万一坪的房子都是什么样的人在买,靠月薪三千,要积累多少年?
她向来不善于旁敲侧击地套话,刚刚的问题更不是恭维或者羡慕。
对于沈屾来说,这只是一个她琢磨不明白的问题而已。
你的钱,哪儿来的?
不过听到他说是朝父亲借的钱,沈屾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过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
就像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妈能把自己成绩一塌糊涂的儿子花钱弄进振华再弄进省里最好的高校最好的专业。说沈屾心里没有一丝计较,谁都不会信。
可悲的就是,他们都不会相信,从小争第一的沈屾,真的从来不曾计较。
莫羡人有,莫笑己无,有本事就自己去争取。
叶从长长地吐了一个烟圈,似乎是猜到了沈屾在想什么。
“你还想和他们一起去唱歌吗?”他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沈屾摇头:“不想。”
“那你干嘛还不走?”
她愣住了,这句话语气不善,问的却是非常实在。
是啊,她干嘛还不走。因为无奈地听从了姑妈的建议,应该出来接触接触老同学,放下“虚荣心”,“见识社会”,“知道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竟然真的就打算一路“见识”到最后了。
连这种事情都十二分认真,有始有终。沈屾不知道是应该佩服自己还是替自己悲哀。
苦笑了一声,她把手搭在车门把手上,说,“你说的对,我不想参加,这就走。”
没想到对方扔下一句凶巴巴的“系安全带”就一脚踩下油门,沈屾被速度狠狠推向椅背,常年伏案让她有轻微的驼背和颈椎疾病,这一下突然挺直,连自己都听到了轻微的喀吧的声音。
她回过头,被扔在酒楼门口的同学们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纷纷跑到马路边张望,一张张脸孔越来越小,最后淹没在夜色中。
“我敢说,他们肯定以为咱俩去开房了。”
还没等沈屾反应过来,他就坏笑起来。
“我这人最讨厌别人编排谣言,既然这样,我们还不如坐实了它,你看怎么样?”
沈屾常年苍白的脸色终于因为叶从的这句浑话而恢复了点血色。
气的。
叶从的车越开越远,向着城郊高速的方向。沈屾平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丝毫没有因为周边的景色脱离了她平时的活动范围而慌张地询问。
“你倒挺镇定的啊,不怕我欺负你啊?”
沈屾偏头看了看自己这一侧的倒车镜,“你怎么可能对我有好感。”
叶从愣了一下,又大笑起来,“沈屾啊,你这么多年是吃防腐剂长大的啊,怎么可能一点都没变呢,连说的话都一个字不差。”
面对沈屾不知道是第几次疑惑的目光,他耸耸肩:“说真的,好感这个词,当年还是从你嘴里第一次听说。学习好的人,词汇量就是大啊……”
车最终停在一片正在兴建的厂房门口。叶从先下车,绕到沈屾一侧抢先一步帮她拉开车门,说,“下来看看。”
“这是……”
“这儿建好了就是我的了。”
“卖什么?”
“衣服。”
“你是老板?”
“恩。”
沈屾绞尽脑汁,觉得似乎还应该问点什么。
“你是不是又想问我哪儿来的钱,是不是我爸妈的,我卖的是什么衣服,什么时候开始的,一个公司是怎么设立的,怎么注册,启动资金是多少……嗯?”
沈屾严肃地点头,那副样子再次逗得叶从笑起来。
“初中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给第一名讲这些。”
沈屾心里感到有点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就像是不停被追问后不后悔一样,让她有种很深的无力感。她并没有妨碍到任何人,她努力学习,勤奋刻苦,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不曾嘲笑过任何人,也不曾迫害或者阻碍任何人,为什么所有人都愿意用“命运弄人”这种理由来到她面前寻找平衡感?
然而天生不认输的劲头又迫使她忍耐,一定要虚旋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心理挣扎表现在了脸上,叶从有些歉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正赶上沈屾转过头想要说什么,那只温热的手,不小心就擦过了她的脸颊。
两个人都尴尬得沉默了一会儿,叶从才用有些发涩的声音开了口。
“初中那会儿,我的确挺犯浑的,不好好学习,天天台球室网吧地混,的确非常非常……我爸妈忙,根本来不及关我,零钱盒子就放在桌上,等到他们发现都被我拿空了,就一顿胖揍,教训几句,还没来得及给我时间蹲墙角深刻反省,两个人就又忙得没影儿了。”
“我犯浑到了初三前夕,马上要考高中了。当时家里面其实条件还是不大好,但他们还是认准了读书是正道,我成绩再烂,花多少钱也都要把我塞进至少是区重点一级的学校。”
花钱塞进区重点。
沈屾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一意孤行,在志愿表上除了振华什么都没有填,市重点区重点统统是空白。
她去了普高。
父母不曾埋怨过她中考的失利。她自己站出来,在父母努力筹钱想要把她送进某个重点校自费生部的时候,认真地说,自己要去普高。
愿赌服输。总有下一次,她不会永远输。
这一切现在回忆起来,仍然有一点点痛。眼前这个混了整个初中的叶从,竟然也去了区重点。
“我没去。”
叶从似乎总是能读懂沈屾的心事。沈屾不知道是他格外敏锐,还是自己格外好懂。
“能天天和一帮不三不四的人出去游荡瞎混,因为我还是幼稚不懂事,心里也想着既然父母这样说,我自己好歹也能有个学校继续混高中,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爸妈挣钱有多难,或者说我到底是不是读书那块料。”
叶从坦然惮度让沈屾很不耻于自己刚才的小肚鸡肠。
“后来有天我和几个哥们跑到一百那儿新开胆球厅去玩,路过地下通道里面的服装,看到我妈自己扛着一个大编织袋,比麻袋还大好几圈,汗顺着脸往下淌,拽绳勒得她手上一道道红印子……我才知道,他们从外县上货,人家运到火车站就不管了,这两个人舍不得花钱雇车,就自己扛。”
“那时候才觉得,自己太他妈混蛋了。”
“后来呢?”
叶从猛地抽了一口烟,然后才缓缓吐出来。苍茫夜幕中,烟雾和白汽袅袅升起,沈屾只觉得心口有一块也像眼前的白色一样,
“你是不是以为我从此体会到我父母的苦心,发奋读书,成了一个有出息的小伙子?”
“沈屾,那是你,不是我。”
“我倒还真的努力了一阵儿,也不知道我是真的不是那块料,还是因为努力得太晚了,总之中考还是考得特别差。我爸也没揍我,他知道我也就那样,所以紧锣密鼓地帮我四处托关系送礼,想把我弄进北江区重点。”
“当时是我自己站出来,死活也不念了。如果一定要读,要么职高要么中专,肯定不去学物理化学了,我不想再浪费他们的钱,好歹,如果再扛包,我也能出把力是不是?”
“这回我爸可真揍我了,往死里打。”
停顿了一下,他又吸了口烟,痞痞地笑,“算了,家长里短的,说那么多没意思,总之后来我赢了,我没念书。我从老家那边打电话过来骂我爸妈,周围邻居也都说我是啥都考不上的废物……总之,那段时间还挺有意思的。”
沈屾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样的场景有什么意思。
也许是现在站在自己的工厂前面,回头看多么艰难的时光都会觉得有点意思的吧。
老子当年也怂过的。
叶从不知道为什么不再讲,沈屾和他并肩站在半成品厂房前,一同吞吐着北方寒冬冰冷的空气。那个同样失意的响,沈屾和叶从做了不同的选择,然而背后却有着同样的勇气。这种勇气值得他们引以为傲,并且永远不会因为最终成败而失去光泽。
“我能不能问一句,你究竟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讲这些?”
“因为我……原来我说了这么半天,你他妈还没想起来我是谁啊?”
叶从有些绝望地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班主任热情洋溢地表扬了第一名专业户沈屾之后,小混混叶从百无聊赖,窜到她面前,笑嘻嘻地问,“喂,请教一下,咱们考试总分是多少分啊?”
沈屾根本没有抬头看他,“560.”
“那你打了多少分啊?”
“542.”
“**大姐你真牛啊,就差8分就满分啦?”
沈屾依旧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纠正他哗众取宠的错误。
叶从索性搬了小板凳坐过来,“我说,大姐,传授一下经验呗,你怎么能坐到椅子上动都不动呢?我爸说这样容易长痔疮,你为了学习连痔疮都不怕,你真他妈是我们的楷模!”
沈屾认真地演算着一道浮力计算题,很久之后终于缓缓转过头。
那时候已经是初二的下学期,她却非常迷茫地看着他。
“你是谁?”
叶从这种男生向来好面子,四处招摇了两年,坐在自己前排的女生竟然压根不认识他。
他立即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叫:“我叫叶从,从,就是……就是两个人的那个从!”
他听到了沈屾的笑声,嗤地一声,很轻,像在笑一个文盲。
出于报复,他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喂,大才女,你看你的名字是两个山,我的名字是两个人,你看咱俩是不是挺配?”
他在心里想象出了尖子生的七八种有趣的反应,气急败坏,面红耳赤,欲盖弥彰,或者别的什么?
没想到对方竟然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状似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然后平静地问,“哪里般配?”
随着叶从的回忆,沈屾也想起了这一段往事。不由得笑出了声。
“其实后来,我吃瘪了以后,反而常常关注你了。其实自己那时候装成熟,装古惑仔,还是挺幼稚的。我到后来才反应过来,我应该是……”他顿了顿,挠了挠头,“是……喜欢你的。后来我都不知道你考到哪儿去了,觉得你肯定没问题,一定是去振华了,压根没问过你的成绩。其实,估计也是自卑吧,我不愿意问,差距太大。有次跟车去火车站配货,路过振华,我还在附近转了两圈,以为能碰见你呢。”
“真是对不起,我后来才知道。”
“所以这次同学聚会看见你,我觉得你不开心。不过其实我很高兴,这么多年,起起落落,你都没变,还是……就是那种做什么事情都特别较真特别执着的劲头。我特别高兴。”
“你说这么多,就是想鼓励我?”沈屾笑了,她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眼睛。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沈屾摇头:“我不管。我听了,很开心。”
车缓缓驶回市区。沈屾跳下车的时候,手指滑过光华冰凉的把手,突然觉得心脏跳得很剧烈。
从小到大,甚至在等待中考分数的时候,都不曾这样。
并不是对叶从怦然心动,并不是害羞。
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突然间转过头,对车里面正要道别的叶从大声说:
“我到底还是选择了考研,北京的学校。我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在这方面,我一路倒霉到大。不过这次再失败,我就放弃这条路。”
“他们总是问我后不后悔。我一直以为只有你这种现在有出息了的人才有资格很高姿态地说苦难是一种经历,对当年的选择绝不后悔——你辍学,我去普高,你开着车,将会有自己的公司,我还是前途未卜一无所有,可是其实,我倾尽全力付出了,我问心无愧,我也不后悔。他们都不信,他们都——叶从,你相信吗?”
车里的男孩像当年的沈屾一样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思考了几秒钟,郑重地说,“我相信。”
还没等沈屾感动地微笑,他再次坏笑,补上一句。
“我不是早就说了嘛,我觉得我们很般配。”
沈屾愣了愣,歪头认真地说,“你得让我认真考虑一下,我到现在还没发现,咱俩到底哪里配。”
叶从又点燃一根烟,“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好好复习。”
她要转身离开,突然被叫住。
“书呆子你行不行啊,你还没告诉我你手机号呢!”
那一刻,沈屾背对着他,笑得像个普通的初二女生。
仿若当年,仿若还差8分就圆满的1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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