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的确是好问题,值得好好想一想。
争吵的隔天祁煜翔临时出差一个月,期间苗秀芝将私人物品搬出祁家,并安顿好多多和虎皮,她在李文雅家住了好几天,让好友帮她找房子和搬家,等空闲下来才去思考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这是否她要的。
她想了很久,想到李文雅以为她搞自闭,劝她出去走一走、晒晒太阳,别闷在家里闷出病。
人在彷徨犹豫,需要明灯指引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家,虽然和父亲理念不合吵了好几回,可是苗秀芝还是决定回家,她没办法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父母的支持对她很重要。
「怀孕?」
苗家客厅里,苗大勇得知女儿怀孕后,只淡淡说了这句,接着就是沉默。
没有想像中的暴怒、棍棒齐下大骂「不知羞耻的不孝女」,也没有怒目瞪视、痛心失望的表情,认为女儿未婚怀孕是件败坏门风的事,只有无比的平静。
苗秀芝无法从父亲的表情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他老了许多,发鬓的灰白比上一次回来看见的还多,她忐忑不安的等着他朝她大吼,甚至用花盆扔她。但是,他依然不开口,只是紧抿双唇,心疼的看着她……心疼?!她没看错?
蓦地,苗大勇从长板凳上站起,一脚踢开旁边扁担,重哼一声往外走,看得苗秀芝一头雾水。
他到底是气她不长进,不想理她,还是哀莫大于心死,当作没她这个女儿。
正当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声大喝惊醒她走神的神智,让她讶然抬头。
「还不跟上来,愣头愣脑的,哪里像我苗大勇精明得像鬼的小苗子?」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他这五、六十岁的父亲为她操心。
「爸?」她眼眶泛红,微抽了抽发酸的鼻子。
小苗子是她的乳名,意思是苗家的种,一株刚长了嫩芽的小苗。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最宠她,老扛着她坐在肩卜一满花田的走,把好吃、好玩的全留给她,没有哥哥的分——
小苗子,这是爸爸种的香槟玫瑰,等你长大结婚的那一天,爸爸要把所有的花剪下来铺在你走过的路上,让你风风光光出嫁,当一回让人羡慕的花仙子。
小苗子,你看见了没,这一片土地都是我们家的,你以后不用怕没饭吃,爸爸会养你一辈子,就算满身泥土弄得脏兮兮,爸爸也会努力种花,让小苗子天天有糖吃。
小苗子,你要记住,有土地才有希望,你哥哥很聪明,很会念书,他长大要到国外赚钱,爸爸没什么可以给你,就把我骄傲了一辈子的土地留给我最骄傲的女儿,你比我有出息。
小苗子,打得好,张家那个胖小子敢扯你的辫子就揍死他,爸爸给你靠,真死了爸爸替你给张家赔命!
小苗子,快来看呀!爸爸的花结花苞了,等把它们卖了就能给你买全镇最漂亮的脚踏车……
「进来。」
苗大勇对着门外的女儿一唤,也拉回了她的思绪。
「爸?」
她环视四周,发现这里是苗家家祠。
苗家几房男丁分居在村子的东边,因为人口外流严重,各房的子孙大多出外打拚,很少留在老家,祖先的宗祠由这一代的二房祭拜,苗大勇一走出家门不到百步就到嘲风兽栖檐的祠堂口。
「点三炷香,向祖先磕头。」他指着香案,要她自己点香,向神明为主桌,祖宗牌位为侧的神明桌祭拜。
虽然不知父亲的用意为何,难得听话一次的苗秀芝乖顺的抽出三炷香,以火点燃,慎重的三叩首。
但是当她想起身时,父亲长满粗茧的大掌却按住她肩头不让她站起,双膝落地跪着,他两眼直视他阿爸——苗秀芝祖父的牌位。
「阿爸,恁查某孙有身啦!自细汉你最疼她,你兜要保庇她生一个柑仔孙,伙咱叨多一个子孙……」
苗大勇念念有词的对着已故的先人叨念,老人家没读书,不识字,所以他用当地人常用的闽南语言说,每一句都轻得像羽毛挠过一般,却重重落在诧异不已又动容的苗秀芝心中。
他的话里没有一句责备,也没有半丝怪罪,只有为人父亲对女儿的心疼和不舍,不顾尊严的拉下老脸,求苗家列祖列宗保佑女儿怀孕顺利,妥妥当当的生下孩子,不会受太多苦。
「跟阿公说你回来了,还带宝贝金孙来看他。」阿爸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抱到心肝孙女的小孩。
苗秀芝又磕了个头,眼中闪着泪光,哽咽说:「阿公,我回来看你了,还多带了一颗球回来……」
「什么一颗球,会不会说话,我怎么会生你这个嘴巴梗剌的女儿。」苗大勇往她脑壳一敲。
「噢!爸,会痛耶,人家老一辈的说孕妇不能乱拍头和肩膀,不然对孩子不好,小心你孙子以后不叫你外公。」还真打,真当她是铜皮铁骨打不痛呀?
「痛什么痛,我说一句你顶十句,从小就是个不听话的,老跟我唱反调,叫你留在乡下种花非要去给人家带小孩,一个月也没赚多少却要受孩子气,看人脸色。」
「我一个月薪水有十万。」她指的是特殊案例,专门照顾顽劣、难管教的小孩。她领了四个月保母费,但最后那个月没等雇主回来她就走了,第五个月则向李文雅请款,好友便假公济私偷偷请会计部放款,再把请款单放在大老板桌上。
扣除一些零零碎碎的开销,她手边还有三十几万,足以应付生产前后的生活费,因此她并未急着找工作,预计怀胎三个月后再说,而且李文雅已预定当干妈,出一半育儿费。
「还敢插嘴,没个当小辈的分寸,你阿公才过世没多久你就挺个大肚子回家,你说你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疼你、宠你的人吗?还有,我没打你的头,我是碰。」他特意解释给她肚子里的小孙子听,就怕这株小豆苗不认他。
看到父亲这么认真,苗秀芝噗哧一笑。
「笑,你还笑得出来,这么大的人还不会照顾自己,想让我和你妈担心到几时?台北那花花世界哪里好了,再好也比不上自个儿的家,从小野疯了的个性就是惯出来……」
苗大勇看了一眼女儿平平的肚皮,暗示她不要老往外头跑,家里头没缺她一双筷子,日子过不下去就回家,他还养得起女儿和外孙,不用去外面受人家的气。
不过苗秀芝是一头驴子,故意装听不懂他的话,她有手有脚养得活自己,不想老父再为她操劳。
父女连心是天性,对自己至亲自有一份关心,虽然嘴上说不出恶心的肉麻话,但心里仍把对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希望对方过得安泰无忧,一生顺顺利利。
「爸,我跪得脚好酸,可以起来了吧?」她刻意摸摸肚子,表示他的金孙很不舒服。
他哼了一声。「谁让你跪着,自己笨还怨我没生脑子给你,以前明明是个机灵滑溜的小丫头,去了一趟台北就学笨,丢我们苗家的脸。」台北的环境不好,到处是脏东西和空气污染,不如乡下干净。
「我笨是像你。」固执又死脑筋,认定了一个方向就往前直冲,撞了墙也不回头。
她祖父生前常长嘘短叹的跟她念这一番话,说她最像她父亲,不只是个性,还有直来直往、不容人欺负的臭脾气。
女儿肖父是骄傲,但笨这特质就不必了。苗大勇瞪着女儿。「出来。」
「喔!」她乖乖走出祠堂,跟在父亲身后,两人身影二即一后,一路走到开满天人菊的花圃。
苗秀芝知道父亲有话要问。
「被抛弃了?」他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不是。」她回得简洁。
「有结婚的打算吗?」他想着当年抱在手上,长得像只小猴子的女儿长大了,要当妈妈了。
「没有。」
「没有?」他声音加重,像是有人负了他女儿他就要拿刀砍人,砍成肉屑喂他家的再福。
「我们分手了。」
「他外面搞小三?」
「爸,你有看电视喔,知道什么叫小三……好,我认真点,你不要瞪我,没有小三,分手是我提的,我觉得和他过不下去,分开是对彼此的好。」苗秀芝脖子一缩,干笑的当俗仔,谁叫她嗓门再大也大不过父亲。
「他不要孩子?」是哪个混小子玩了他女儿又不负责任,他带一群乡亲包游览车北上丢他鸡蛋。
「我没告诉他。」那人听了会欣喜若狂吧,但是她不想给他机会,因为孩子而妥协她不会快乐。
苗大勇怔了一下,眼神复杂的看了女儿一眼。「生下来爸帮你养,以后姓苗,捧我们苗家的香火。」
「你不骂我?」她眼眶热热的,视线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