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自先王后魏氏去后,便无人居住,原来住于椒房殿偏殿的诸妾也皆迁至掖庭。秦王娶芈姝,亦要入住椒房殿,但椒房殿是取椒子和泥糊墙,求取其温暖之意,更宜冬日入住,所以便将夏日所居的清凉殿挪为新婚之所。
芈姝率诸媵女到椒房殿时,便见殿前已经有数名宫妆女子已经站在殿外相候。
为首一人笑容明媚举止亲切,正是婚宴之上与芈月同列的女御,那人手握羽扇盈盈下拜道:“妾魏氏,参见王后。”
她身后诸人,亦随着她一齐行礼道:“妾等恭迎新王后。”
芈月微微一怔,在她的脑海中,其实已经隐隐视魏氏为大敌,想象中她也应该是一个骄横的蛇蝎妇人,却不料却是此人。想到自己初见她时,竟对她还隐隐有好感,心中更是一凛,暗道怪不得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魏氏看似明媚亲切,谁又能想象得她,也许她的心底有深壑之险呢。又想到楚宫的郑袖,当日在魏美人眼中,又何曾不是这般明媚可人,望之亲切的角色呢!
她心中虽然已经闪过了千万般念头,脸上表情都是纹丝不动,她身边诸媵女,亦是听过魏夫人之名,却也都是深宫中训练有素之人,皆未变成。
芈姝也是心里一凛,脸上却笑道:“各位妹妹免礼,平身。”
众人行礼比起身,魏氏便笑道:“妾等在此久候矣,容妾侍候王后进殿。”说着,便侧身让开,矣芈姝入殿,她便立于身侧,作引导之姿。
芈姝自知来者不善,当下便处处小心,唯恐有失礼之处,落了魏氏算计,惹了笑柄。
当下诸人移步入殿,芈月留神观察,但见这椒房殿中陈设略旧,大有魏风,显见并不曾为了迎接新王后入住而重新装修布置。且这椒房殿本是注重保暖,此时除正门外所有门窗俱还闭着,隔帘处处皆用的仍是厚锦毡毯之物,并未换新。楚国诸女料不到这一招,诸人皆是正妆重衣,这一走进去,便觉得炎热潮闷,令人十分难受。
魏夫人将芈姝引到正中席位,恭敬让座,芈姝已经热头一头是汗,苦于头上冠冕身上重衣,脸上的脂粉也险些要糊开,只得以绢帕频频拭汗,却见旁边一只香炉,犹在幽幽吐香,那香气更是说不出来的古怪。
芈月心中亦是暗恼,欲待芈姝坐下之后,便想提醒芈姝,下令开门窗取扇通风。岂料芈姝坐下之后,正当端坐受礼,但见那魏氏走到正中,诸姬亦随她立定。
岂知那魏氏看着芈姝时忽然似怔了一怔,神情变得极为奇异,眼睛似看着芈姝,又似看着芈姝身后,露出似怀念似感伤似亲切神情来,竟是极为诡异。
芈姝被她瞧得毛骨耸然,一时竟忘记说话,芈月见此情况暗惊,方欲说话。
那魏氏看了半晌,却忽然转头拭泪,又回头赔礼道:“王后恕罪。妾看到王后坐在这里,忽然就想起了先王后。那一年妾随先王后初入宫受朝拜,先王后也穿着同样的青翟衣,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如今想来,就像是在昨天一样。”
芈姝却不防魏氏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浑身寒意顿起,看着这阴沉沉的殿堂,再看着左右诡异的摆设,只觉得仿佛自己所坐的位置上,似有一个阴恻恻的鬼魂也同她一起端坐受礼一般。不由得又气又怕,怒道:“魏氏——你、你实是无礼……”
魏氏却恍若未闻,半点也不曾将芈姝的言语放在心上,只径直仍然是一脸怀念地地喃喃道:“这宫中的一席一案,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后亲手摆设的,先王后去了以后,这里的一切还都是按照先王后原来的摆设,一点都不许改动。就连今日薰的香,都还是先王后最喜欢的千蕊香呢。”
虽然此时正午阳光还有一缕斜入,然则这殿中阴森森的气氛、阴沉沉的异香、再加上魏氏阴恻恻的语气,竟显出几分叫人胆寒的鬼气来。
芈姝只觉得袖中的双手竟是止不住地颤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吓的,方才浑身的潮汗浸湿了里衣,此时竟觉得又湿又冷反侵入体的感觉。她活到这十几岁上,从小到大都是宠爱中长大,接受到的都是各式人等在她面前努力展示的亲近善意。便是有时候也知道如芈茵等会在她面前有小算计、小心思,却是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表示过恶意。虽然她也知秦宫必有艰难,但知道与直面这种不加掩饰的恶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芈姝有生以来,从来未曾遇上这样的事,她被这种前所未有的恶意给击中了,一时竟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如何回答,只觉得无比难堪,无比羞辱,心中只想逃走,只想立刻到无人处躲在被子里大哭一场。此时从小到大所受的教养、应对、自负、聪明,竟是荡然无存,只除了结结巴巴地指着魏氏说:“你、你、你……”之外,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脑子里完全糊成一团,不成字句了。
玳瑁大急,待要上前说话,芈月已经是抢上前一步,斥道:“魏氏,你胡说些什么?”
玳瑁见芈月已经开口,已经迈出去的脚步又悄然退了回来,她毕竟是奴婢之流,魏氏乃是如今主持后宫之人,她此时维护芈姝,说不定倒被她反斥为僭越无礼。芈月是诸媵女之首,王后之妹,由她出现才是再好不过。
与此同时,孟昭氏也悄悄地收回了迈出去的一只脚。
魏氏眉毛一挑,原本明媚的神情竟似带着几分阴森,芈姝心中一紧,不料魏氏忽然转颜又笑了,这一笑,眼神中诸般轻蔑嘲弄之意毫不掩饰,转而又收了笑容,掩口作吃惊道:“王后恕罪,是妾一时忘形,忆起故去的阿姊,竟自失神,还望王后大人大量,勿与我见怪才是。”
芈姝只觉得被芈月这一喝斥,三魂六魄方似归位,见魏氏如此作态,胸口似堵了一块大石一般,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芈月上前一步,道:“小君,此殿中气息闷滞,可否令她们将门窗打开,也好让殿中通通气……”
芈姝颔首,方要答应,那魏氏微一侧头,对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姬妾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掩面泣道:“想昔年王后产后失调畏风,大王下旨,椒房殿中不可见风,自那时候起,便直至今日,未曾有人忤旨,不想今日……呜呜呜……”
芈姝一怔,话到嘴边,竟是说不出口了。
芈月大怒,斥道:“你是何人,如今小君正坐在此处,你口不择言,实是无礼。”
芈姝到此时气到极处,反而终于镇定下心神来,也不理那人,只下旨道:“把门窗都打开,让这殿中通通风,闷热成这样,实是可厌。”
那姬妾脸色也变了,连忙偷眼看向魏氏。魏氏却仍笑吟吟地摇着羽扇,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今日乃是新王后入椒房殿受礼,都怪妾身一时忘形,诸位妹妹,你们还不与我一起,向新王后行礼。”
诸姬妾便忙聚到她的身后,但见魏氏完全无视殿内殿外诸内侍宫女乱哄哄开窗打帘,灰土飞扬的情况,只率众姬妾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行礼道:“妾魏氏,向新王后请安。”
诸姬妾亦一起行礼道:“妾某氏,向新王后请安。”
芈姝只觉得一口气噎在喉头吞不下吐不出,只勉强笑道:“诸位妹妹且起。”
魏氏依礼三拜,这又率众女起身。
芈姝呆立当场,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芈月忙提醒道:“王后赐礼诸夫人。”
芈姝深吸一口气,勉强微笑道:“正是,诸位妹妹今日初见,不如一一上来,让小童也好认认人。”她本不欲第一日便以身份压人,此时却不得不自称一声小童。
魏氏脸色变了变,芈姝便已经转头看向她,微笑:“魏妹妹于宫中何阶?”
魏氏无奈,呼得上前又屈膝敛袖道:“妾魏氏,与先王后乃是同母姐妹,大王恩赐册封为夫人,生公子华。”她蓄意说到同母,眼角又瞄了芈月一眼,想是亦早已经打听过,芈月与芈姝并非同母。
芈姝点头笑道:“赏。”
玳瑁便捧着托盘上前,上面摆着白玉大笄一对,手镯一对,簪铒一对,呈给魏氏。魏氏只得行礼拜谢道:“谢王后赏赐。”她身后侍女便忙接过托盘,两人退到一边。
其后便有一个服色与魏氏相似,却更为年长的贵妇出列行礼,魏氏含笑道:“此为唐氏,唐国之后,封夫人,为公子奂之母。唐妹妹为先公所赐,是宫中资历最久的人,在大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服侍大王了。”
芈姝定睛看去,但见唐夫人打扮素净,举止寡淡,如同死灰枯木一般,心中暗叹,道:“赏。”
唐夫人之后,便是一个年轻娇艳的妇人出列行礼,魏氏道:“此虢氏,东虢国之后,封美人。”
其后又一个举止斯文,表情温柔的妇人出列行礼,魏氏道:“此卫氏,封良人,为公子通之母。”
芈姝俱赏,
其后便是长使樊氏、少使魏氏等上前行礼,芈姝凝视看去,见那魏少使却是方才假哭先王后之事,便不却理睬,转眼见那樊氏大腹便便,不禁问道:“你几个月了?”
樊长使捧着肚子,露出身为人母心满意足的微笑,垂首道:“谢小君关爱,六个月了。”
芈姝盯了好几下,心中羡慕之下又有微酸之意,忙道:“妹妹快快免礼,你既身怀六甲,从此以后到我这里就免礼了。”转头吩咐珍珠:“快扶樊长使坐下。”
樊长使便娇滴滴地谢过芈姝,由珍珠扶着坐下。
芈姝与每人相见之时,便赐下诸女便每人笄钗一对、镯子一双、簪铒一副、锦锻一匹,若有生子之人,再加赐诸公子每人书简一卷,笔墨刀砚一副。
诸夫人均谢过就座。芈月亦令芈月等自己陪嫁之诸媵女与诸夫人相见,诸夫人亦有表礼一一相赠,双方暂时呈现出一种其乐融融的假象来。
此时便有侍女奉上玉盏甘露,芈姝顺手拿起欲饮,忽然觉得触手不对,低头一看竟不是自己惯用的玉盏,转头问玳瑁道:“这是——”
魏夫人却忽然笑道:“王后当心,此乃先王后最喜欢的玉盏,如今只剩下一对了,可打坏不得。”
芈姝吓了一跳,象触到毒蛇一样手一缩,玉盏落地摔得粉碎。
其他人还未说话,魏少使优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呀,这可是先王后的遗物啊,大王若是知道了必是会伤心的……”
芈姝本已经被吓了一跳,此时再听魏少使闹腾,怒道:“放肆,”转头问方才奉上玉盏的侍女道:“谁叫你给我上的此物?”
魏夫人却笑道:“王后勿怪,是臣妾安排的……”她微微一笑,但在芈姝的眼中,这笑容却满满尽是挑衅,她温言解释道:“想当年先王后第一次受后宫朝贺,就是坐的这个位置,用的这只玉盏,妾身这样安排原是好意,本想是让王后您感受到与先王后的亲近,也能够让妾身等倍感亲切,如敬重先王后一般,敬重王后您。不想却造成如此误会,致使先王后遗物受损,王后您千万别自责,若论此事之错,实是妾身也要担上三分不是的。”
芈月不禁冷笑:“不过一件器物罢了,损了便损了,魏夫人为何要强派王后必须自责?魏夫人说自己有三分不是,这是指责王后有七分不是吗?你一个妾婢,来编派小君的罪名,不是太过胆大了些吗?”
魏夫人暗忖今日之事,原可拿得定王后,偏生被这媵女处处坏事,当下脸一沉,冷笑道:“我对王后一片诚意,你胡说什么!倒是你一个媵女,敢来编派我的不是,难道不也是太过胆大吗?”
芈姝定了定神,被芈月提醒,也暗恨魏氏无礼,忙道:“季芈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魏夫人是在说我放肆吗?”
魏夫人素性也沉了脸,道:“臣妾不敢,只是这先王后的遗物,就这么损伤了,只怕连大王也会觉得惋惜的……”
芈月截断道:“既然是遗物,就不该拿出来乱用,所以还是魏夫人自己不够小心。小君,以妾看来,当令魏夫人将所有先王后的物件都收拾起来,送到这几位口口声声念着先王后的媵妾房中去,让她们起个供桌供上,好好保存。从今日起,这个宫中所有的东西全都撤了,摆上如今的王后喜欢的东西。”
魏夫人怒道:“季芈这么做未免太不把先王后放在眼中了,先王后留下的规矩,难道如今的王后就可以不遵守了吗?”
芈月冷笑道:“自然是不需要遵守的。”
魏夫人言辞咄咄逼人:“难道季芈要王后背上个不敬前人的罪过吗?”
芈月反而哈哈一笑,道:“什么叫不敬前人?大秦自立国以来,非子分封是一种情况,襄公时封诸侯是另一种情况,穆公称霸时又是一种情况,时移事变,自然就是要与时俱进,不见得襄公时还原封不动用非子时的法令,穆公称霸时难道不会有新的法令规矩。不说远的,就说近时,商君时不也一样有一些拘泥不化的人反对变法,可若没有变法,秦国现在还不能称王呢!”
她这一长串比古论今,滔滔不绝地说过来,不但魏夫人怔住了,连皆姬妾皆已经怔住。
芈月停下,看着魏夫人,忽然掩袖笑道:“魏夫人,您口口声声的先王后,难道忘记了,先王后活着的时候可不曾当上过王后,只是个秦国的君夫人罢了。大王称王以后,为什么不将魏夫人您扶正而是要不远千里求娶我楚国的公主为王后,就是因为魏夫人您不曾见识过什么叫做王后,脑子里还食古不化,想的是君夫人当年的规矩……”说到这里,她又幽幽一叹道:“唉,说起来也难怪,我听说商君原来就是在魏国为臣,偏生魏人容不得他,这才到了秦国,为大秦闯出一片新乾坤来。看来这魏人的眼界,唉……”
她原不是这般口舌刻薄之人,只是黄歇身死,她心中一股郁气强压,无法排解。昨日秦王的态度,又让她更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乃至到了今日,见魏夫人三番五次挑衅,心中郁气便化为口中利语,喷薄而出。
魏夫人脸色一变,商君入秦,致使秦国变法成功,魏国不但错失人才,还因秦*力大兴,河西之战,损兵折将丢城失土,致使魏秦两人强弱易势,这实是魏人大恨,芈月既贬先王后,又贬魏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无异于当面扇了魏夫人一个大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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