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信心满满,可当芈月走出驿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的设想实在过于简单。她站在街上,只能是焦急而茫然地看着满大街来去匆匆的人们,耳中听到的尽是怪腔怪调的秦语,竟是一句也听不懂。
她原来还自负多少学过几首秦风的诗,想来不至于太过困难,当下便一句句对着路人背着秦风之诗,试着与路人搭讪。不想这秦地之中,竟也是十里不同音的,她这几句秦诗,若是在咸阳街头,或者还能够搭得上语,只是这上庸之地,与咸阳口音差了极远。且此时市肆之人,又有几个识字懂诗的,纵是勉强听得清她在说一句秦语,却又不知道其中之意来。
芈月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才有一个老者惊讶地在她念了一句秦诗:“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之后,回了一句:“‘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女士念此诗,却是何意?”[注1]
女士之称,古已有之,谓士人之女,便如称诸侯之子为公子,诸侯女为女公子一般,那老者看衣着打扮,亦与市肆之人不同,虽然衣非锦绣,却也佩剑戴冠,文质彬彬,想来虽不甚富贵,却应该是个士人。
芈月大喜,转用雅言问道:“老丈听得懂我的话?”
看那老者想是生长于此处的底层士人,对雅言也是半通不通,他似听懂了,又似有些茫然,吃力了想了半日,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雅言夹杂道秦语道:“老朽、惭愧,雅言……”说到这里,有些汗颜地摇了摇手。
芈月已知其意,便已经不觉大喜了,忙向那老者行了一礼,也学着他的样子,用雅言夹着秦风中拆出来的词句道:“我、楚人,买药,药,何处?”
那老人辨了半晌,才恍然道:“乐?哦,乐行、那边,就是。”
芈月顺着那老人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却是一间铺面外头挂着一只大鼓,摆着几件乐器。
芈月见那老人的手仍然指着那方向,不禁啼笑皆非,情知他把药听成乐了,当下比着手势,作着喝药的动作道:“药、喝的、治病。”
那老人也比划着手势道:“乐,吹的、呜呜呜……梆梆梆……‘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注2]
芈月听了他念的诗,腔调虽怪,却是明白其意,吓得连忙摇头,拿出手上的竹简给老人看道:“不是鼓瑟,不是乐,是药、抓药!”
老人看着竹简,却见上面写着都是楚国的鸟篆,只觉得个个字都是差不多的,与秦篆大有区别,辨认半点,终于辨认出几个形制略似的字来,猜测道:“桂枝,原来你要抓药?喝的,治病?”说着,作了个喝药的动作,又作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芈月见他懂了,大喜,连忙点头道:“对,这是桂枝、这是麻黄……药、我要买药。”
老人也松了一口气,便指着方向比划道:“往前走,往北转,再往西转,看到庸氏药房,庸、上庸之庸,听懂了吗?”
芈月却听不清他发的那个口音,连忙摇摇头从袖中取出小刀和一片竹简来,老人在竹简上歪歪扭扭地刻了方向,又写上秦篆“庸”字。
芈月回想起入城门时看到的字,便指着城门道:“‘庸’,是上庸之庸?城门上的字?”
那老人见她明白了,连忙点头,忙芈月向老人行礼道:“多谢老伯。”
老人一边抹汗一边还礼道:“女士不必客气。”芈月依着那老人的指点一路走下去,果然走到一间药房门口,抬头看到那铭牌上的字,便是挂在城门口的上庸之“庸”。她比对了一下手中的竹简,走了进去。
但见药房不大,小小门面,外头晒着草药,里头亦是晾着各种草药,两个小僮坐在一边,拿着小铡刀切着草药,一个中年人捧着竹简,在按着草药类别写着竹签。见了芈月进来,那中年人忙迎了上来,笑道:“女士有礼!”
芈月便以雅言询问道:“敢问先生,此处可是庸氏药房?”
那中年人似是一怔,便迟疑地一字字拖长了回道:“老朽——正是——庸氏——药房——管事——”芈月听他说的似是雅言,但却是口音极重腔调甚怪,须要仔细分辨才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但也已经松了一口气,若是再遇上一个讲秦语的,她可真不知道怎么是好了,当下忙令女萝将竹简递与药房管事,也不多话,只放缓了语速道:“请管事按方抓药。”
那管事便接过竹简,仔细看了看,拿着竹简与他药柜的药一一核对着,芈月但听他用秦语嘟哝着什么,大约是核对药名,不料他对了一会儿,又把竹简还给女萝,道:“女士,这药不对,恕小人不能继续抓药了。”
芈月本以为他去抓药,已经松了一口气,谁知他忽然又将竹简还与自己,不禁急了:“你为何不给我抓药?”
那管事只摇头道:“药方不对。”
芈月道:“是医者开出来的药方,如何不对?”
那管事显然只是粗通雅言,见状也急了,更是说不清楚,但听得他嘴里咕噜噜先是一串秦语,又冒出了断断续续的秦腔雅言,最后竟是有近似襄城口音的楚语混夹,芈月听来听去,只听出他在翻来覆去地解释:“这药不对,不能抓药,会出问题的……”
但仔细问时,两人又是鸡对鸭讲,那管事抹了把汗,转头对一个小童咕噜噜地说了一串秦语,那小童便转身站起来,跑向后堂了。
芈月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她在楚宫长大,虽然宫中诸人勾心斗角不少,但在那些奴婢口中,宫外的世界则更没有规则,各种诡异之事竟是不能言说的。
如今见了这管事一边说不能抓药,一边显然是叫小童去后院叫什么人来,脑海中宫人们各种对宫外的传说便涌上心头,不由得后悔自己这般独自外出,实在是太过冒险。
女萝虽然完全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但芈月的神情却是看得分明,不由地上前一步护主道:“你们想干什么?”
芈月当即道:“女萝,我们走。”
说着就要带着女萝转身离开。
那管事只急得道:“等一等,等一等……”见芈月不理,就要迈出门去,只急得叫道:“公子,公子——”
芈月正要出门,便听得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道:“女士请停步。”
那声音说的是雅言,字正腔圆,完全似出自周畿之声,芈月不由地住步,转头看去。
但见那管事上前打起帘子,一个青衣士子风度翩翩地自内走出,见了芈月,便拱手一礼道:“女士勿怪,我家老仆是因不通方言,故而让小竖叫我来与女士交涉。女士可是要抓药吗?”
那管事听了他的话,便连连点头,似是松了一口气,芈月也放下心来,连忙转身行礼道:“是我错怪先生了。先生擅雅言真是太好了,我这里有副药方,还要烦劳先生帮我与管事说说,早些抓了药回去,家中还有病人正候着呢。”说着,便让女萝将竹简递与那青衣士子。
那士子接过竹简看了看,便识得这上面的文字,道:“哦,是鸟篆,女士可是来自楚国?”
芈月点头道:“正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老人家不肯接我的药方?”
那士子笑了:“女士有所不知,这秦楚两国不仅语言不同,文字各异,就连这度量之衡器也是不同。我这老仆看您这药方有许多字不认识,药名也不对,份量上更是有差异,因怕出差错误人性命,所以不敢接这药方。”
芈月一怔,原来如此,诸国文字语言各异她自是知道的,但有些东西她毕竟未曾经历过,没有经验。当下叹道:“原来如此,不知这种事是怎么订的,怎么竟无人去把这些东西统一一下,也好教世人方便啊。”
那士子也叹道:“是啊,大道原是教人走的,却要立起城垣,挖起濠沟,教人走不成。世间事,莫不如此!”
芈月一怔,仔细看那人年纪甚轻,却是衣锦纹绣,悬剑佩玉,这通身气派竟不下于楚国那些名门子弟,再思量他的话,暗想此人想必不凡,当下只道:“公子既如此说,想是此药抓不成了?”
那士子却摇头道:“无妨,我昔年也曾游学楚国,所以对于楚国的鸟篆略识一二,也知道楚国的计量方法与秦国的差异,这药方就由我来向老仆解说。”
芈月忙又行礼道:“多谢先生。”
当下便由那士子指点,让那管事去照方抓药,遇上略有疑问处,便问芈月,不一会儿,便抓完了药,芈月又让女萝付钱。
女萝打开钱袋,芈月见她取出一把楚国的鬼脸钱来,便自己也知道不成,不免有些尴尬,问道:“先生,这楚钱在秦国,是不是不好用?”
那士子笑道:“无妨,只是计量不便,可到官府指定平准之地兑换,或者称重也可。”
芈月松了口气:“那我是不是要先去兑换?”
那士子便道:“商君之法森严,若是兑换银钱,要到官府去登记取竹筹才可兑换。”说到这里他也笑了:“不过此城的平准之号也是我家所开,这鬼脸钱回头我让老仆去兑换即可。若是女士想要兑换余钱,便也可在此让老仆与你兑换。”
芈月却自忖接下来或许还有用得着钱币之处,便道:“如此有劳先生,将这些鬼脸钱俱换成秦国的圜钱好了。”
当下便令女萝与管事兑钱,芈月便问那士子道:“今日多谢先生相助,敢问先生可是姓庸?”
那士子也笑了:“女士颖悟,不敢当女士之谢,在下庸芮。”
芈月道:“此城名为上庸,公子莫不是庸国后人?”
庸芮拱手道:“庸国处于秦楚夹缝之间,早已亡国。如今的庸氏不过是秦国的附庸之臣而已。”
芈月亦行礼道:“原来您也是一位公子,失礼了!”
庸芮摇头道:“大争之世,故国早亡,不如忘却。”
芈月听到他这一句,想起向国,想起莒国,想起黄国,心中也不禁暗叹。
因见店铺中混杂,当下庸芮便道:“这店中混杂,不如到后堂暂坐。且让我家老仆与您的婢女把这些事交接完,如何?”
芈月便应了,当下两人到后堂坐下,又有婢女送上汤水来饮用毕,庸芮便问:“恕我冒昧,不知女士如何称呼?也免得我失礼。”
芈月敛袖应道:“公子可称我为季芈。”季者末也,那时候对女子的称呼皆是只称姓氏而不名。
庸芮恍悟:“是了,我听说楚国公主送嫁队伍入城,想必您亦是一位楚国宗女了。”
芈月笑笑也不说明,只道:“上庸本为庸国都城,这城中商号药铺皆为庸氏所有,看起来此城也是秦国的庸氏家族之封地了,此城郡守是否也是出自庸氏家族?”此时秦楚皆在分封和郡县交替之时,许多封臣亦身兼郡县之长。
庸芮点头道:“此城郡守乃是家父。”
芈月便赞了一句道:“我看此城法度森严,人车各行其道、坊市分明、经营有道,想来必是庸将军治城有方了。”
庸芮摇头道:“家父乃守成之人,不敢当此美名,女士入秦以后再看各城池,当知如今秦国奉的是商君之法,周天子之旧俗下封君之权,早已结束,一切均是守法度而治罢了。”
芈月想起来时街道上人来人往,各守其道,叹道:“商君法度森严,难得商君人亡政不息,秦人守法之严,令人叹服。”
庸芮却有些不屑地道:“秦人守法,不过是因为迫于商君之法太过严密,方方面面全无遗漏,而且执法极严,这街上常有执法之吏巡逻,见有违法者处重刑。在大秦,不管你做任何事情,都要领取官府的凭证,否则寸步难行,事事不成。甚至当年连商君自己因为得罪大王想要逃亡,都一样受制于商君之法而无法逃脱。不但如此,秦国的田税商税都是极重……”
芈月在楚国时常听屈原和黄歇感叹列国变法都是中途而废,而唯秦国变法能够持久,本以为秦人重法,当会赞颂商君之法,不想却听庸芮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解地问:“可若是这样,为什么秦人还在守商君之法呢?”
庸芮笑道:“因为商君之法对君王有好处,对大将有好处,对黔首也有好处,一桩法度之变动,若能得上中下三等人都有好处,便会得到执行。”
芈月不解地道:“黔首?”
庸芮诧异:“季芈不知黔首为何物?”
芈月忙摇头。
庸芮失笑道:“是了,黔首是秦人之称,乃是庶民无冠,只能以黑布包头,故曰黔首。虽非奴隶之辈,但终究是人下之下,除了极少数的人有足够的运气,能够得遇贵人赏识可以出人头地以外,大部份的人生老病死都已经注定。可是自商君之法以后,他们中聪明手巧的可以投入官府办的工坊商肆为役,力大勇敢的人可以去投军,得军功田惠及家人,剩下那些最笨最无能的人在地里种田,只要按时交了田税,遇上被人欺负的事也可以告到郡守县令那里,得到公平的待遇……”
芈月沉默,她自幼只知宫中事,知史、知兵,却不知黔首庶民之苦,她想了想,道:“如此,自周天子以来的封臣之权,可就没有了。封臣不能动,可郡守县令却三五年一换,权力全部在君王的手中了。”
庸芮叹息道:“长此以往,那些还在行周天子之政的国家,如何能是秦国的对手?”
芈月道:“先生也还有故国之思吗?”
庸芮摇头道:“没有了。与其在列国相争中战战兢兢做一个小国之君,还不如在大国之中做一个心无牵挂,努力行政的臣子。”
芈月道:“只可惜列国的君王不会这么想,天下奔走的士子也不会这么想,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庸芮也点头道:“不错,商君之法行于秦,也只是几十年,以大王之力也有许多地方未曾推行。若要遍及于天下,只怕不经过几百次战争,是不可能的。”
芈月心中亦是沉吟,却见女萝到来禀报,便站起身来笑道:“妾身向先生辞行。听君之言,胜读万卷。今日得见君子,聆听秦法,妾身实是荣幸。若我能游历列国,观尽列国之法,以后希望还能有机会再见先生,共讨思辨。”
庸芮也还礼道:“希望他日有缘,再见女士。”
两人回到驿馆,芈姝用了药,过得几日,果然渐渐转好。
这日见芈月又来探望,见芈姝已经起身,也欣慰道:“阿姊今日看上去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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