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社会有很多特点:浮躁、炒作、跟风、颠覆。贵就是牛,不管好赖,只管贵不贵。眼球就是金条,不管好名声坏名声,人要出名猪要壮,出名直须早。新千年了,哪怕当了婊子,也一定要立牌坊,不要写颜体“贞节烈女”,要写瘦金体“春梦了无痕,巫山须断魂”,横批“天上人间”。
所以年终了,该作小结了,编辑说,当然要点评畅销书。无论我夸还是我骂,书商们一定是开心了。做生意和打麻将一样,最难的是得势,推得势起,之后就有人跟着敲锣打鼓扔臭鸡蛋烂西红柿,你就发达了。
2002年的畅销书呈现六大主题。
一、怪力乱神
《魔戒》、《哈利波特》,《鸡皮疙瘩》,假借儿童书的旗号,大谈怪力乱神。
世界变得太快了,太一样了,太单调了。也就是十几年前的小时候,冬天只有大白菜吃,切丝、切片、切段,醋熘、清炒、乱炖,还是大白菜。现在一年到头黄瓜西红柿,感觉不到时间改变。也就是十几年前的小时候,花一百块到利生体育用品商店,排队买一双耐克皮面运动鞋,蹬上感觉简直就是童话中的七里靴,一步就从三里屯迈到麦子店。现在星巴克开到了紫禁城,感觉不到空间改变。所以我们期望多一些2001年的12月7日,大雪让所有正经事瘫痪,我们彼此搂搂抱抱,好像亲人。所以我们期望怪力乱神,天是绿的,水是啤酒的,漂亮姑娘是傻傻的,你冲她笑笑就跟你走的。
喜欢《哈利波特》,最喜欢那个不成整数的站台,读的时候想起崂山道士,笑出声来。西方的教育是激励。不成整数的站台撞过去,是开往魔法学校的火车。大海航行过去,有上帝和黄金。中国的教育是训诫,墙撞过去,是崂山道士头上的大包。大海是必须禁的,哪怕郑和说去过六次,海那边金银珠宝,八大胡同的地痞比那边所谓的海盗还更强悍。其实,人心里堆满了不成整数的站台,如果不怕头破血流,撞过去,离开清华北大,你可能是下一个比尔·盖茨。撞过去,买一束玫瑰硬着头皮问她,她没准会说愿意。写《哈利波特》的罗琳,让我想起琼瑶,坚信杜甫的话“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心想要是老板炒了我的鱿鱼,中国文学就多了一个大师。但是年终奖少了一点,晋升晚了一点,还是要约老板单谈,仔细理论。
二、读图时代
《几米绘本》、《我的野生动物朋友》、《你今天心情好吗》,不着很多字,也得风流。
书商拿捏人性弱点,读图省力省心,半小时一本,“不能说我没读书呀,不能说我没提高呀。”街上很多美女从读图悟出真理,脸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头发散开来顺顺滑滑的,可以美目盼、巧笑倩,就是不开口说话。男生看上去也省力省心,不用谈人生谈理想谈国际国内形势,直接谈价钱就好。更恶心的是配上文字的图画书,比如曹聚仁的《湖上杂忆》。原文不错,至少明丽干净,图也不差,至少是山水。但是配在图片旁边的文字实在是太差了,比如说西湖:“说相忘于江湖,却总在水穷云起的路口重逢。看你红妍依旧,却有了远游后的倦意,而我的波平浪静下是不动声色的潜流。就这样告别也好,如果还有不舍,下一个路口自会相见”。曹老如见,死难瞑目。让人想起了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浙江地区出的日记本,纸通常呈肉粉或屎绿色,封面印着“温馨”、“真情”之类的文字,每页都有一句闷骚的话,比如:“你的心海是我的湖泊,每个夜晚我泛舟荡漾、潜吟低唱,每个清晨你会记得昨夜的梦吗?”
《流星花园》、《周渝民》、《周杰伦》、《河利秀》,还有假借人体艺术名义出版的各种人体画册(小姐们各个浓妆艳抹,胴体横陈,在深圳街边书报摊可以打散后零张单买)。《流星花园》体现了团队精神,一个个单站出来,一张小白脸,头发长长,扎个小辫,仿佛广东发廊的小工。四个一排站出来,肉光灿烂。《流星花园》最伟大的社会意义是解放了人们的思想,让人们认识到,男色,和红色、绿色、黄色、女色一样,也是一种颜色。爱美无罪,好色有理,女人一样可以看辽宁小帅哥踢球,一样有权色迷迷。听说深圳鸭市火旺,有几个从前打篮球的好手,价逾鸡数倍,依旧有行无市。
三、实用经典
《新华字典》、《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韦氏字典》,实用的经典是永远的畅销书。
西方有种说法,叫真情一刻。很多大事,比如这个人该不该信任,比如现在该不该结婚,比如该不该和这个人结婚。不用检索,不用分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凭直觉回答,这一个问题的答案,决定这些大事的定夺。比如,我问你,这个人是不是可以寄千里之命托三尺之孤,如果你认为是,这个人就是你真正的朋友。比如,我问你,现在有没有玩够,你说够了,你该结婚了。
同样,一本书是不是你的经典,我问你,如果你去一个孤岛,去一辈子,你只可以带十本书,你会不会带这一本?如果你只可以带一本书,你会不会带这一本?
如果我只能带一本书,我带《新华字典》。
四、网络速读
《北京故事》、《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此间的少年》,网络中声名扶起,引领风骚几个月。
网络称王称霸,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网络的早期,好像一场社会革命,稚嫩、轻狂、奔放、根基不稳。股市一场血雨腥风,革命失败了。但是,就像没有一次社会革命是一次成功的,网络也会再起再落。虽然网络不再火热,但是世界和革命之前已经不一样了。可以作一个简单的计算,多少比例的劳动人口习惯性上网,习惯上网的人每天上网的时间占其有效工作时间的多少,多少人在上个星期在新浪上读过新闻,多少人在上星期在《人民日报》上读过新闻。统计结果会有惊人的提示意义:网络已经成为一个新兴阶层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所以,记不得上次看《收获》、《大家》是什么时候了。但是在清韵书院见过片断《此间的少年》,好像还没完,在泡网和天涯论坛,断断续续读了《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好像完了。
《此间的少年》没读完,不好多说。但是,这些文字让我想起最初接触武侠小说的情景。最最先,是羊城晚报连载《七剑下天山》,每天为了读那八百字,买一份从来不读的报纸。后来是《萍踪侠影》,印成十六开杂志,上下两本,没睡觉就看完了。多少年过去了,才感到梁羽生有多烂,奇怪当初怎么读下去的,就像奇怪当初怎么会被那样几个小姑娘吸引。再后来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多少年过去了,又感到金庸是多假,假得好像美国的《读者文摘》和甘肃的《读者》。再再后来,看了古龙。一天一套,昏天黑地,开始感觉生活在江湖中,感觉自己是各种各样的人物,每个黑洞洞的楼道都埋伏着姓唐的暗器好手。至今依旧认为,古龙是文学青年的榜样。
《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有故事:三个兄弟,几个女人,一段烂事。有主题:爱情以及情欲,社会以及意义。有技巧:角度拿捏到位,文字也还好。有新意:把兄弟间喝高了才说的话,把泡女孩痛诉苦难情史时才说的话,明白写出来。像席慕容说的:“天可以这样蓝,草可以这样绿”。生活可以如此混乱和无力。乱扫过作者其他文字,一词概括,垃圾。但是,要求不要太高,张继只有《枫桥夜泊》七绝二十八个字好,也就够了。
很早就读过《北京故事》,看过《蓝雨》之后又重读了一遍。文章比电影好,文字粗糙得一塌糊涂,粗糙处仿佛手抄本,但有真情在。真情不分男的和女的还是男的和男的,真情没有道理。电影好像用的是台湾的制作班底,精致了好多,但是真情淡了好多。北京的事儿,没在北京沉浮过十几年的人,拍不出那种绝对不寒碜的粗糙。
担心的是,网络速读会不会破坏人们对语言的感觉。一定要有故事,一定要快节奏,一定要刺激。其实每个文字都是被咒语凝固了的妖精,组合对了,音韵对了,瞬间激活,短短几个字,十几个字,穿越千年,蛊惑人心。比如:“只缘感君一回顾,至今思君朝与暮”。比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担心,这样的文字,被网络湮灭,不复出现。
五、烂情猖獗
琼瑶老了,亦舒干了,后生小子冒出来,《菊花香》、《我们不结婚,好吗?》、《蓝色生死恋》、《冬季恋歌》,继续编织爱情,赚人眼泪。
其实我能理解,这些为什么流行。每年每月,总有一批少男少女到了年纪,激素水平激增,开始伤春,开始钟情。每年每月,总有一批中年妇女,激情丧尽,卵巢功能紊乱,开始从别人的故事中畅想爱情。
但是,我永远无法卒读。上初三的时候,同班女生借给我一本《几度夕阳红》,我问,是《三国演义》的续书吗?怎么比原作还厚?我能明白肉欲、暴力、虚荣、征服、好奇、孤独,但是,什么是爱情?
前一阵子放电视剧《像雾像雨又像风》,我老妈到点就死盯着电视,看完就拉着我讲,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之类的多角关系,还硬要我预测这些关系的走势。我还得调我的模型,预测中国银行坏账的走势,连续8%的GDP增长都消耗不掉这些坏账,不知道什么才能消耗掉。我那拍电视剧、绰号“烂片王”的同学说,我老妈才是他们的梦幻观众。对于“烂片王”,我是垃圾。
六、西藏西藏
西藏从来就能蒙老外,能蒙老外的都能蒙小资。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熟悉的姑娘不解风情,只有西藏、西藏。《藏地牛皮书》、《藏羚羊》之类旅游书,火而又火。
《藏地牛皮书》文字乏味,图片一般,手绘地图有点小意思,包装很费心思,花里胡哨,像是我们小时候出的板报,像是学校厕所门上的壁画。送人用最好,女朋友一定说你有品位,襟怀旷远。
我厌恶旅游,坚信地方是要呆才有味道的,不是旅游能游出来的。
2002.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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