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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谢谢你!”他忽然说。

    “谢我什么?”她迷糊的问。

    “谢你很多很多东西,谢谢你骂我,谢谢你恨我,谢谢你披满了阳光走向我………你永远不会懂得,你对我的意义。”他站起身来,低头看她,他眼里掠过一抹更加怪异的神色。“我要走了,台湾很小,说不定哪天我们又见面了,希望再见面时,我不是个飘荡的游魂!雅──晴──”他拉长了声音:“祝你幸福!”她坐在那儿不动,呆呆的抬着头,呆呆的仰望着他,到这时,才明确的了解,这是一次诀别的见面。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的见面!不知怎的,她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喉中有个坚硬的硬块。但,他挺立在那儿,高大、潇洒、自负而坚强。坚强──他是真正的坚强了。不再出于伪装,不再是自卑下的面具。他是真正的坚强了。

    她茫然的站起身来,立即,他拥抱住她,紧紧的抱住,他并没有吻她,只是把她紧拥在胸前,紧紧的,紧紧的。她被动的站着,被动的贴着他,被他那强壮的胳膊拥抱得不能喘气了。他猝然放开了她,转身去拿起了他的吉他。

    “再见!”他说,把吉他非常潇洒的往肩上一摔,他背着吉他,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的走了。他的脚步坚定而踏实,背脊挺拔……他消失在那些高大傲立的树木之中了。

    13

    冬天来了。耶诞节转眼就要来临,桑家的宗教观是古怪的,佛诞节要庆祝,生了病要去庙里烧香,但是,外国人的耶诞日,他们也照样庆祝,奶奶的理由很简单:

    “那耶诞树花花绿绿的,挂满了小球又挂满了小灯,实在是好看呀!”桑家兄弟早已过惯了中西合璧的生活,他们也热心的布置耶诞树,也忙着购买耶诞礼物。雅晴屈指一算,她到桑家来,居然已经整整六个月了。奶奶度过了最初的三个月,又度过了李医生再次所说的“五个月”。尔旋私下对雅晴说:

    “相信精神治疗的魔力吗?如果我们要为她庆祝八十一岁的大寿,我并不觉得是件意外。”

    “你预备再从什么地方,找一件礼物来作为奶奶八十一岁的寿礼?”雅晴笑着问。尔旋呆了呆,忽然悄悄低问:

    “一次婚礼,怎样?”“尔凯和宜娟的婚礼吗?”

    “不。”尔旋直盯着她。“我和你!”“哇!”她大叫:“你昏了头!那岂不是穿帮了?你要让奶奶以为我们兄妹乱伦吗?你……”

    尔旋的眼珠闪烁的凝视她,一个神秘的喜悦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雅晴立刻发现她上了当。她等于招认了,如果不是为了“穿帮”,她是会嫁他的了。她蓦然满脸绯红,又龇牙又咧嘴又挑眉毛,她逃开了,边跑边说:

    “你这人太坏!太坏!太坏!”

    他在花园里的梧桐树下捉住了她,他们隐在树后的阴影里。一片心形的叶片落在她肩上,他拾了起来,沉思的看着树叶,看着她,又抬头看看梧桐。

    “我不知道梧桐叶是心形的。”他说。

    “事实上,心形的叶片很多。”

    “是吗?”他握着她的双肩,一直望进她眼睛深处去。“我以为只有一种树的叶子是心形的。”

    “什么树?”“桑树!”“胡说,桑叶并不是心形……”

    “只要你把它旋转修理一下,是标准的心形!而你,是很会修理人的!”她愣了愣,恍悟他是把“桑尔旋”三个字嵌进句子里去了。她的脸就更红了,呼吸更急促了。尔旋瞪着她,看到她那面泛桃红的双颊,看到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看到她那红滟滟的唇……他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俯过身去,他吻住了她。她恍恍惚惚的,在一日比一日更深的相处里,她不能否认自己是一日比一日更受他的吸引和感动。桑尔旋,她心里想着他的名字。只要你把它旋转修理一下,是标准的心形!她想着他那绕着弯的“明示”。尔旋就是你转,像跳快华尔滋,许久以前他说过。她闭着眼睛阳光从梧桐树的隙缝里射下来,幻变成无数光点,洒在她头上、身上、衣服上,她的心在“旋转”着。耳边似乎响起了快华尔滋的音乐,砰,砰,砰……她的心也在跳快华尔滋了,是轻快、美妙、疯狂的旋转……在这一刻,什么都不存在了,没有寒星,没有万皓然,没有桑桑……她忽然惊觉的推开他,慌张的四面观望:

    “你疯了?如果给奶奶撞到了……”

    “我是疯了。”他叹口气,眩惑的瞪着她。“天知道,我多为你发疯!”他抓住她的手。“走吧,我们上街去给奶奶选耶诞礼物。”他们坐车进了城,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礼物。雅晴给奶奶选了一条毛线披肩,给兰姑选了一件薄呢外套,给纪妈选了一件非常可爱的围裙,给宜娟选了瓶名贵香水,给尔凯选了对金笔……尔旋忙着帮她捧那些大包小包,一面不住口的问:“你想当耶诞老公公吗?”

    “我还没买完呢!”她在百货公司中转着,一面笑着问:“你不买样东西送我吗?”“我早就买了!”“哦?”她有些惊奇,望着他:“你什么时候买的?是什么?可不可以预先告诉我?”“不行。”他微笑着:“天机不可泄露。”

    她歪歪头,做了个鬼脸。猜想他很可能去订做了件什么名贵的首饰之类。她不再问了。在百货公司又转了半天,她再选了一个很漂亮的红木烟斗,和一串珍珠项炼。尔旋惊奇的望着她,问:“这又是送谁的?”她看着他,叹口气:“别忘了,我姓陆呵!”她说:“这是送爸爸和曼如的。今天,我要回去一趟。”“好,”他说:“我送你回去,我早就该去拜见你父亲了。”他忽然有些紧张:“我也该买样东西送你父亲,给我出点主意,该送什么?哦,对了,你看我会不会穿得太随便了?我是不是该穿西装打领带……”她正眼看他。“你该穿燕尾服!”她说:“再戴顶高帽子,拿一把金拐免……”“这算干什么?”“你是个魔术师!”“我不懂。”他皱眉。“这是恭维还是讽刺?”

    “你──改变了我的生命。我一度认为,只有魔术师才能改变我的生命。你使我觉得,我活着,有我的价值,为了奶奶,我延长了她的生命,是不是?”

    “还有我的生命!”他正色说:“我不是魔术师,雅晴,我只是个小人物。一个小人物,有天无意走上了一座天桥,发现有个女孩站在阳光底下,从此……世界就变了。雅晴,你对我来说,是命运安排的奇迹!”

    雅晴在他那诚挚的眼光下融化了。

    于是,这天,他们回到了陆家。

    陆士达正好在家,他用又惊又喜又紧张又复杂的情绪来接见了桑尔旋。他拉着雅晴的手,左看右看,高兴的说:

    “你看来容光焕发,有天兰姑打电话来说你病了,害我急得要命,好在,两天后她又打电话告诉我你好了。怎样?孩子,你是不是都好?”他看了桑尔旋一眼。“你让桑家满意吗?你那个拗脾气,有没有使桑家头痛?”

    “他们头痛极了。”雅晴笑着说,也转头去看尔旋。“我让你们满意吗?”她问。“这是该我来问的问题。”桑尔旋一语双关。“陆伯伯,我正努力在让雅晴满意………”

    “咳!”雅晴咳嗽了,转开眼光去找曼如,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喂,爸,怎么没有看到曼……曼……噢,我是说,我那位小妈妈呀?”陆士达不安的动了动身子。房门开了,曼如云鬓微乱的走了出来,雅晴张大了眼睛惊奇的发现,她的腹部隆起,一件宽松的孕妇装已遮不住她的肚子。雅晴回头看着陆士达,不知是喜是惊,她愕然的微喟了一声,终于吐出了一句:

    “恭喜你,爸爸。”曼如有些羞涩,她看看雅晴又看看尔旋,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或做什么。雅晴跳起身子,她热烈的握住了曼如的手,及时解除了她的窘迫。“我真太开心了,太开心了。”雅晴嚷着说:“我希望你生个小弟弟,我爸一直没儿子,他虽然不说,我知道他一定挺遗憾的。噢,你要生个小弟弟!”“这可不一定呢。”曼如红着脸说。

    “没关系,万一是个女娃娃,你还可以再生!”她笑着,拥抱了一下曼如,低声说:“我真的高兴,这下子,你会有个孩子,血管里流着和我相同的血。我再也不能跟你怄气了,小妈妈。”曼如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上。

    陆士达惊奇的看着这一幕,他感动而欣慰。他再转头看桑尔旋,发现后者那对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雅晴的脸,那深邃而乌黑的眸子里明显的闪烁着爱情。于是,陆士达悄悄把雅晴拉进卧房,私下问她:

    “有什么事想告诉爸爸的吗?”

    雅晴故作天真状的睁大眼睛摇摇头。

    “不要掩饰了!”陆士达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我打赌,外面那个年轻人并没有把你当妹妹看!”

    雅晴笑了,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她忽然一本正经的、深思的说:“爸,你知道这半年多以来,我认识了许多不同的人,过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想起万皓然。“爸,如果我嫁给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你会不会吓一大跳?”

    陆士达盯着她。“是认真的问题吗?”“是。”她点点头。他沉思了一会儿。“当杀人犯的儿子并没有罪,”他说:“有罪的只是杀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优秀而有前途的,自然可以嫁。”他凝视她,稍稍有些担心了。“你并不要外面那个年轻人吗?”他问:“你真要嫁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差一点。”她说,眼里掠过一丝成熟的忧郁。“那是个好男孩,爸,我想,我差一点爱上了他,或者可以说,几乎爱上了他。但是,他不要我。他爱自由更甚于爱任何女孩,那是个天生的孤独者,也是个奇怪的天才。”她眼里那丝忧郁很快的消失了,抬起头来,她微笑的看着陆士达,眼中重新流露出青春的光彩。“人,是为被爱而爱的。是为被需要而爱的。没有一个女人,会愿意自己成为一个男人的羁绊和累赘。爱是双方面的事,要彼此付出彼此吸收。我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了解到一件事,崇拜、欣赏、同情………都不是爱情。狄更斯笔下的《双城记》只是小说,爱情本身是自私的。要彼此占有,彼此倾慕,彼此关怀,彼此强烈的想结成一体。所以,古人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把爱情形容得最好。而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是自我安慰的好词而已。如果每对相爱的人,都不在乎朝朝暮暮,人类就不需要婚姻了。”陆士达怜惜的用手抚摸雅晴的头发,深刻的看着她的眼眉鼻子和嘴。他低语着:“雅晴,你成熟了。”“我付出过代价,”她看着父亲。“我曾经痛苦过一阵子,认为自己简直是被遗弃了。”她想起万皓然,把吉他潇洒的往背上一摔,头也不回的走往他的“未来”。梦的衣裳26/30

    “为了那个杀人犯的儿子?”

    “是的。但是,后来我想通了。那男孩面前有一长串的挑战,这些挑战才是他的爱人。事实上,他欣赏我,喜欢我,离开我对他可能是痛苦的,这痛苦本身也变成一种挑战,他必须克服,他不能被任何女孩拴住,不论是桑桑,或是雅晴。”她又笑了,眼光明亮。“爸,他有一天会很成功。”

    “我相信。”陆士达说。“你谈了很多那个杀人犯的儿子,你是不是该谈谈外面的年轻人了?”

    “尔旋吗?”她长叹了一声,扬起睫毛,眼睛变得迷迷蒙蒙的,柔得像水,甜得像梦。“我没有办法形容他,爸。他不是言语可以描述得出来的人,也不是文字可以写得出来的人,他需要你用心灵去体会。”

    “你体会了吗?”“是的。”“怎样呢?”她眼里的雾气更重了,她唇边的笑纹更深了,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是一声又满足、又幸福、又欣慰、又热情的叹息。于是,陆士达知道,他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这孩子在恋爱,她每根纤维,每个细胞都在爱与被爱的喜悦中。他温柔的扶着女儿的肩,低声问:“他知道你这么爱他吗?”

    “不。只有你知道。”她说:“我在他面前,是很骄傲很矜持的。而且,我自己也才在这几天的日子里,才弄清楚的。”

    他笑了。用手指滑过她小巧的鼻尖。

    “我看得出来,”他说:“你有点儿小虐待狂,你在折磨那个男孩子,是不?”她也笑了。“我不知道。”她起脚尖,吻了吻父亲的面颊,忽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经的、严肃的、郑重的说:“爸,我到今天才知道我有多爱你。”“哦?”陆士达感动的凝视她。

    “你瞧,我把什么秘密都告诉了你。你知道吗?根据调查,大部份的儿女都不会把心事告诉父母,而宁可告诉朋友。”她顿了顿,又说:“我为前一段时间的事道歉,我高兴你娶了──

    曼如,我叫她名字,希望你不生气,因为她那么小。哦,爸爸,你娶她要有相当勇气吧?是不是?要应付她的父母,还要应付你那个有点儿虐待狂的女儿?你确实需要勇气!”

    陆士达笑笑,不知说什么好。

    “我为你的勇气而更爱你,爸。”雅晴温柔的说:“这就是──爱情。无论什么东西都阻碍不了你们要结合的决心,这种勇气,就是爱情。”从陆家出来,已经是黄昏了。落日挂在天边,又圆又大,彩霞把整个天空都烧红了。雅晴坐上了尔旋的车子,心里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她一直哼着歌,虽然哼得荒腔走板,她仍然自顾自的哼着。尔旋开着车,一面悄眼看她。除了她那闪亮的眼睛那红润的双颊之外,他只看出她的喜悦。他很怀疑,什么事使她这样兴奋,这样快活呢?终于,他忍不住的问了出来:

    “你和你爸爸关在房间里,谈了好久好久,差点害我在外面闷出病来。你们都谈些什么?”

    “真的要知道?”她问。声调怪怪的,眼神也怪怪的。尔旋更加疑心了。“真的要知道!”“你敢听?不后悔?”“帮帮忙,”他喊:“不要卖关子吧!”

    “我问我爸爸,有关我的终身大事!”她面不改色的说。

    “呃!”他一惊,车子和迎面而来的一辆大卡车擦身而过。雅晴拍拍他的膝:“小心开车。”“你爸怎么说?”他掩饰不住自己的紧张。

    “你应该先问我,我怎么跟我爸说?”

    “好吧!”他咬牙,“你怎么跟你爸说?”

    “我说──”她拉长了声音,眼睛瞪着车窗外面。“如果我要嫁给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你会不会吓一跳?”

    车子滑出了车道,差点撞上了路边的一棵大树。尔旋紧急煞车,车子发出“吱”的一声尖响,车轮摩擦得冒出烟来。尔旋干脆熄了火,雅晴正用手拍着胸口,一股天真无邪相,嚷着说:“你怎么啦?叫你小心开车!”

    他瞪着她,恨不得咬下她一块肉来。

    “你骗人!”他说:“你不可能对你父亲那么说!”

    “我发誓!”她一本正经的举起手来:“如果我不是这么问的,我马上给车撞死!给雷劈死!”

    他的脸色阴暗了下去,眼光阴郁而怀疑。

    “你爸怎么回答?”他再问。

    “我爸说,当杀人犯的儿子并没有罪,有罪的只是杀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优秀而有前途的,自然可以嫁。”她回过头来,注视着他,扬起了眉毛。“你看,我爸多开明多讲理,他绝不像你家那样,先考虑人家的身分背景出身……”

    他的手握紧了方向盘,手指因用力而骨节都凸了出来。他仔细看她,阴沉沉的说:“你有没有撒谎?”“我说过,我绝没撒谎!”她正色说:“我们一直在谈他,谈万皓然,我告诉他我对万皓然的感情……谈了很多很多,我想,不必一一转述给你听!结论是,我告诉爸爸,万皓然一定会成功!”他咬紧牙关,闷不开腔。车子里有一阵短暂的沉寂。落日已经很快的坠下了,天边还剩下最后的一抹霞光。他忽然发动了车子,前进又倒退,速度快得惊人。她慌忙抓住他的手,说:“停住车子,我还没说完呢!”

    “不想听了!”他继续发动车子。

    “你会想听的!”她叫着。“停好车,我们谈完再走!停车!我还有话说!”他停住车,瞪着她,呼吸急促。

    “说吧!”他按捺着自己,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不能再开玩笑了。雅晴看着他,不能再“虐待”他了。陆雅晴啊,你是个小虐待狂!

    “这是我们父女之间第一次沟通,你信吗?”她认真的说,面色凝重而诚恳,声音低柔而清晰:“我们谈了很多,大部份时间是我在说,他在听。当我讲完了万皓然,他才问我,你是怎样的人?我告诉他──”她的眼光幽柔而专注的停在他脸上。“你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你需要用心灵来体会。”她悄悄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小心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尔旋,我有时是很糊涂的,我有时不太弄得清自己的感情,不过,我分析过,当初引诱我走进桑园的最大魔力,是──你。尔旋,”她再叫,眼光更柔了,声音更低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已经──得到我了?”

    他屏息片刻,眼光不信任的,闪烁的,深幽的盯在她脸上。他的呼吸更急促了,浑身的肌肉都僵了,他的手指痉挛的抓着方向盘。“雅晴,你的意思是……”

    “傻瓜!”她叫了出来:“我爱你!我一直爱的就是你!”

    他定定的坐了两秒钟,然后,他扑向她,一下子就把她拉进了怀中,他疯狂的吻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面颊,她的下巴,她的脖子……她挣扎着,叫着:“别闹,尔旋,车子外面有人在看呢!”

    “让他们看去!”他喊着,终于把嘴唇移往她的嘴唇:“如果他们从没看过男女相爱,那么,就让他们开开眼界吧!”

    他把炙热的唇盖在她唇上。梦的衣裳27/3014

    耶诞节来了。在桑家,耶诞节依然有它欢乐的气氛与意味,装饰得十分漂亮的耶诞树耸立在客厅中,上面装满了发光的、五颜六色的小球,和成串成串一闪一闪的小灯泡。耶诞树下堆满了礼物,包装得华丽讲究,饰着一朵朵的缎带花。奶奶、兰姑、纪妈、尔凯、尔旋、宜娟、雅晴……大家都待在家里,拆礼物,看礼物,惊叫,欢笑,彼此拥抱道谢,居然也闹得天翻地覆。奶奶像个孩子,每看一件礼物,就欢呼一声。然后,她披着雅晴送的披肩,挂着兰姑送的玉坠子,穿着纪妈送的小棉袄,裹着尔凯送的长围巾,穿着宜娟送的绣花拖鞋,再套上尔旋送的一对金镯子,她拖拖拉拉,叮叮当当的走来走去,弄得雅晴笑弯了腰,她抱着奶奶,把头埋在奶奶怀中,边笑边说:“奶奶,你简直像个吉卜赛的算命女人了。”

    “就缺一个水晶球!”尔旋嚷着。

    奶奶开心得用手擦眼泪,她抚摸雅晴的头发,和那光滑洁润的颈项,弄得雅晴浑身痒酥酥的。她笑着说:

    “奶奶是会算命,信不信?”“不信!”雅晴笑嚷着。

    “不信吗?”奶奶扶起雅晴的头,装模作样的。“咱们家明年要办喜事,宜娟和尔凯当然要结婚了。宝贝儿,我看你最近喜上眉梢,大概也好事已近了。”

    雅晴一惊,就扭股糖似的在奶奶身上又揉又腻起来,嘴里乱七八糟的大嚷着:“奶奶,不来了,不来了!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来的喜事?而且,我也不嫁哩,我跟着奶奶,要嫁吗──

    除非奶奶跟我一起嫁!”“听听这丫头,什么话呀?”奶奶笑得打颤,浑身那些叮叮当当拖拖拉拉的玩意儿就都发出了响声。她宠爱的抱着雅晴的头,宠爱的环室四顾,叹口满足的气,她说:“我实在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婆,是不是呀?孩子们,今晚你们怎么不去跳那个什么阿哥哥阿弟弟的舞呀?还有什么弟是哥的玩意儿呀?”“弟是哥?”宜娟诧异的睁大眼汇“奶奶,什么叫弟是哥呀?”“我也不懂哇!”奶奶喊:“那天电视里不是还在介绍吗?尔旋,你不是说还要做个专集吗?那种舞好好玩哇,跳起来就像手脚都抽了筋一样!”

    “狄斯可!”雅晴喊。“奶奶是说狄斯可呀!”

    “狄斯可!”尔凯难得一笑的,也被逗乐了。“奶奶,你真错得离谱!”“洋名字我说不来,会咬舌头!”奶奶说:“我还在迷糊呢,大概是双胞胎搞不清楚,兄弟两个反正长得差不多,所以就变成‘弟是哥’了!”“哇呀!”雅晴笑得坐到地毯上去了,脑袋直往奶奶怀里钻。“奶奶,你要笑死我,笑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满屋子里,大家都笑成了一团。奶奶揉揉眼睛,抓着雅晴的衣服喊:“桑丫头,你怎么又成了麦芽糖了?你再钻啊,就要钻进我肚子里去了。我看啊,你越活越小了。”

    大家又笑。奶奶边笑边说:

    “你们有谁会跳那个‘弟是哥’哇?跳给奶奶看看,让我这个老太婆也开开眼界!上次电视里放出来都是花花绿绿的,我这老花眼不中用,看起来一片模模糊糊的!”

    “我会跳!”雅晴跳了起来,满屋子没有附议的。

    “大哥!”雅晴大叫着:“音乐!”

    尔凯慌忙选了张狄斯可的唱片,放在唱机上,立刻,满屋子都响起了狄斯可那节奏明快的、充满喜悦和青春气息的音乐声。雅晴立刻跳起来,边跳边舞向尔凯,她嚷着:

    “还不来和我一起跳!大哥,宜娟,你们别躲在那儿装傻,谁不知道你们也会跳!”她拉起了宜娟,捉过来尔旋,又对尔凯瞪眼睛。于是,尔凯、尔旋,和宜娟都站了起来。音乐是有感染力的,欢乐气息更是有感染力的,何况,桑家兄弟们都知道,奶奶过完今年的耶诞节,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年?他们跳了起来,简直是一场“表演”,两对都又卖力又认真,和着拍子,他们轻快的舞动,每一旋转,每一扭动,每一起伏,每一动作,无不配合得恰到好处。他们边跳边笑,有时还和着拍子鼓掌。雅晴更是花样百出,她跳花步,各种各样的花步,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左右摇摆着身子,双腿下弯到不可能的程度。尔旋为了和她配合,只好见样学样,跳得他腰酸背痛,气喘如牛。当他们贴近时,他悄问雅晴:

    “好小姐,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花样?”

    “告诉你一个秘密,”雅晴和他手勾手的旋转着,在他耳边悄悄说:“我根本不会跳,从来没学过!好在奶奶也看不懂!”

    尔旋目瞪口呆,看她一脸天真的笑,跳得那么有板有眼,一副专家模样,心想,约翰屈佛塔看了,大概也得心服口服吧!房间里是热闹极了,音乐喧嚣的响着,两对年轻人跳得连空气都热了。奶奶叹为观止,对每个动作都感兴趣,不停的笑。兰姑和纪妈也分享了喜悦,跟着奶奶笑,跟着奶奶又摇头又点头又赞美又叹气。耶诞树上闪烁的小灯更增加了气氛,屋子里简直要被歌声、笑声、舞声、鼓掌声闹翻了天。最后,一张唱片终于放完了,两对年轻人都已精疲力竭,跳得大汗淋漓。雅晴首先就往地毯上一躺,四仰八叉的伸展着四肢,嘴里乱七八糟的叫着:

    “奶奶!都是你闹的!好好的要看什么弟是哥,把我可给累坏了。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奶奶可心疼坏了。一面笑,她一面推着兰姑,叫着纪妈:

    “兰丫头,快去把那孩子给我扶起来!纪妈!纪妈!咱们不是有冰镇酸梅汤吗,给他们一人一碗,可别累坏了。敢请这就是弟是哥哇,我看,干脆改个名儿,叫‘累死我’好了!”

    大家又哄然大笑了起来,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就有这么多笑料,不知怎么就有这么浓郁的欢乐气息。当然,那晚,雅晴也收到很多耶诞礼物,都是又名贵又可爱的,从红宝石别针到珊瑚耳环,应有尽有。奶奶给了她一个金链子,下面是块锁片,镜片上镂着一个“桑”字。尔旋呢?尔旋的礼物用个很考究的盒子装着,当她要拆封时,尔旋乘混乱中,在她耳边说了句:“回房间再看!”她识相的没打开。后来,她把礼物抱回房去,才飞快的拆开了尔旋的包装纸,她发现里面是个考究的盒子,她好奇的打开盒子,有片绿油油的桑叶放在红丝绒的衬里上,她拾起桑叶,才发现是片薄翡翠镌出来的,居然镌成一片心形。桑叶下面,是张小笺,写着:

    “送上一片小小的桑叶,

    附上我那悠悠的未来!”

    她阖上盒子,收好桑叶,再下楼的时候,她的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而尔旋的眼光,就一直跟着她转。使她不得不扑到奶奶怀里去撒娇撒痴,以逃避尔旋那露骨的逼视。

    那晚,他们一直闹到夜深。当大钟敲了十二下,奶奶伸了个懒腰,满足的叹了口长气,说:

    “不行了,奶奶的老骨头受不了了。桑丫头,你扶我回房去睡觉吧!”“好的,奶奶。”雅晴搀扶着奶奶,一步步走上楼,奶奶回头对楼下笑着:“你们要玩就继续玩啊,别让我扫你们的兴。”

    走进奶奶的房间,雅晴服侍奶奶脱下了那满身乱七八糟的衣服和叮叮当当的首饰,服侍奶奶洗了澡,换上睡衣,又服侍奶奶上了床。奶奶拥被而坐,虽然闹了整整一个晚上,她仍然精神良好,她坐在那儿,忽然紧紧拉住了雅晴的手,怜爱而慈祥的说:“宝贝儿,坐下来,奶奶有些话想跟你说!”

    雅晴有些意外,却顺从的坐在奶奶的床沿上。奶奶用枕头垫在腰后面,她注视着雅晴,虽然老眼昏花,却依旧闪着光彩。她的手紧握着雅晴的手,唇边含着个微笑,她对雅晴注视了好半天,终于开了口:

    “孩子,”她柔声问:“他们把你从什么地方找来的?”

    雅晴的心脏怦然一跳,几乎跳到了喉咙口。她瞪视着奶奶,相信自己的脸色变白了。

    “奶奶,你在说什么?我不懂。”她说。

    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肯不肯帮我守秘密?”她忽然问。

    “肯。”雅晴点点头。“我们今天晚上的谈话,你肯不肯不告诉那兄弟两个?也不告诉兰丫头和纪妈?这只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不好?宝贝儿?”“好。”她被动的点头,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你发誓吗?”她认真的再问。

    “我发誓。”她认真的回答。

    “那么,孩子,你听我说,你不是桑桑!”

    她惊跳,脸更白了,眼睛睁得更大了。

    “奶奶!”她惊喊着。“别慌,宝贝儿!”奶奶把她拖近身边,用手慈祥的、安慰的、爱抚的摸着她的手,和她的头发。“你费了那么大力气来演这场戏,孩子们费了那么多心血来导演和配合这场戏,我本来应该装糊涂就装到底了……可是,奶奶不说出来,心里总是憋得慌。而且,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孩子,”她诚挚的看她。“你总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了吧?”

    “我……我……”她嗫嚅着,心里乱糟糟的,简直说不出来是种什么滋味,她垂下头去,蚊子叫般的轻哼出来:“我姓陆,叫陆雅晴。”“说大声点儿,奶奶耳朵真的不行了。”

    “陆雅晴。”她重复了一遍。“大陆的陆,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陆雅晴,”奶奶念叨着,微笑的。“你有个很好的名字。”

    “奶奶!”她振作了一下,竭力让自己从惊慌和混乱中恢复过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冒充的吗?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演戏吗?”“不。”奶奶低语。“你确实骗过了我。”

    “那么,我什么时候穿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