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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陆雅晴在街上闲荡。这决不是一个适宜于压马路的日子,天气好热,太阳好大,晒得人头昏昏,脖子后面全是汗。偏偏这种不适宜出门的下午,却又有那么多的人不肯待在家里,都跑到街上来穿来穿去,把整个西门町都挤得人碰人,人挨人。连想看看橱窗都看不清楚。真搞不懂这些台北市的人,好端端的为什么都从家里往外跑?总不成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家里有个和她同年龄的“继母”?唉!想起李曼如,陆雅晴就忍不住叹了口气。曼如不是坏女孩,她善良真挚聪明而美丽。问题只在于,天下漂亮的小伙子那么多,她都不嫁,偏偏选择了雅晴的父亲。这时代是怎么啦?少女不爱少男,却爱中年男人。可是,话说回来,这也不能怪曼如,父亲才四十二岁,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又高又帅又文质彬彬。有成熟的韵味,有人生的经验,有事业的基础……难怪曼如会为父亲倾倒,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的嫁进陆家。对父亲来说,这婚姻是个充满柔情蜜意,炽烈热情的第二个春天,因为他已经整整鳏居了八年了。可是,对雅晴来说,却有一肚子苦水,不知能向何人诉说?

    家里忽然多了个“小妈妈”,小到当雅晴的姐姐都不够大。她连称呼李曼如都成了问题,当然不能叫妈妈,叫阿姨也不成,最后变成了没有称呼,见了面彼此“客客气气”的瞪眼睛虚伪的强笑,然后没话找话说。父亲在场的时候更尴尬,曼如常常忘形的和父亲亲热,雅晴看在眼里,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父亲注意到她的“别扭”,就也一脸的不自在。忽然间,雅晴就了解到一件事实,以前父女相依为命的日子已成过去,自从曼如进门,她在家里的地位已成多余。这个家,她是再也待不下去了。雅晴并不怪父亲,也不怪曼如,不知从何时开始,雅晴就成了个“宿命论者”。她相信每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斗不过命。而且,在心底的底层,她虽然懊恼父亲的婚姻,却也有些同情父亲和曼如。她知道他们两个都急于要讨她的好,又不知从何着手。她知道父亲对她有歉意,其实是不必须的。曼如对她也同样有种不必须的歉意。不管怎样,这种情绪上的问题使他们越来越隔阂,也越来越难处了。

    这个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尤其,是发生今天的事以后。今天的事是怎样发生的呢?

    陆雅晴停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外面,瞪视着橱窗里几件最流行的时装。她微歪着头,心不在焉的沉思着。她手里拎了个有长带子的帆布手袋,橱窗里也有这种手袋,和衣服配色应用。感谢父亲在事业上的成功,使她的服装用品也都走在时代的前端。真的,感谢!她咬咬牙蓦然把手袋用力一甩,甩到背上去。手袋在空中划了个小小的弧度,打在后面一个人的身上,才落在自己的肩头。后面的人叽咕了一句什么,她回头看看,轻蹙着眉,那是个好年轻的男人!她把已到嘴边的道歉又咽了回去。没好气的猛一甩头,男人看什么女人服装?是的,今天的事就出在女人的时装上。

    父亲去欧洲一星期,今晨才到家,箱子一打开,雅晴已经习惯性的冲过去又翻又挑又看,一大堆真丝的衬衫和肩头吊带的洋装使她欣喜如狂,她抱起那些衣服就大喊大叫的嚷开了:“爸!你真好!你的眼光是第一流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她猛然抬头,才发现父亲又僵又古怪的表情,和曼如那一脸的委屈。突然,她明白了。今年不是去年,不是前年,不是以往那许许多多父亲出国归来的日子。这不是买给她的!顿时间,她觉得一股热潮直冲上脸庞,连胸口都发热了。她仓促的站起身,抛下那堆衣服,就直冲进自己的卧室。她听到父亲在身后一迭连声的呼喊着:

    “雅晴,是给你的呢!怎么啦?真的是给你的呢!爸给你挑的呢!”如果父亲不这样“特别”的解释,她还会相信总有几件属于自己,但是,父亲越说,她越不愿去碰那些衣服了。尤其,曼如是那样沉默在自己的委屈中。她几乎可以代曼如“受伤”了,“受伤”在父亲这几句情急的“呼喊”里。一时间,她为自己难过,为曼如难过,也为父亲难过了。

    总之,这个家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她凝视橱窗,轻叹了口气。这个游荡的下午,她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声气了。太阳已渐渐落山,暮色在不知不觉间游来,她用手指无意识的在橱窗玻璃上划着,觉得无聊透了。橱窗玻璃上有自己面孔的模糊反影,瘦削的瓜子脸庞,零乱的披肩长发,格子长袖衬衫……她瞪视着这个反影,突然怔了怔。有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在自己的反影后面,有另一张脸孔的反影,模糊而朦胧,一张男人的脸!她想起刚刚自己用手袋打到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吗?她不知道。怎么会有男人看女人服装看得发了痴?这时代神经病多,八成精神有问题,自己也站得腿发酸了,是不是精神也有问题呢?走吧!总不成对着这几件衣服站到天黑。

    她转过身子,沿着成都路,继续向前走去。慢吞吞的,心不在焉的,神思恍惚的。一只手懒洋洋的扶着手袋的背带。那带子总往下滑,自己的肩膀不够宽。她又把手袋一甩,背在背上,用大拇指勾着带子。有家书店的橱窗里放了一本书《第二个春天》,哈!应该买来送给爸爸,她停下了,望着那本书傻笑。忽然,她再度一怔,橱窗玻璃上,又有那张年轻男人的脸孔!你被跟踪啦!她对自己说。她耸了耸肩,并不在乎,也不惊奇。从十六岁起,她就有被男孩子跟踪的经验,也曾和那些男孩打过交道。经验告诉她,这种当街跟踪女生的人都是些不务正业的小混混,这种吊女孩子的方法已经落伍了。傻瓜!她瞪着玻璃上的反影,你跟错人啦!

    她继续往前走。开始留心背后的“跟踪者”了。是的,那人在她后面,保持着适当距离,亦步亦趋着。她故意转了一个弯,站住。那人也转了个弯,站住了。无聊!她又往前走,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然后,她放快了步子,开始急走,前面有条小巷,她钻了进去,很快的从另一头穿出来,绕到电影街前面去。她再走几步,回头看看,那男人不见了。她抛掉了他!电影街灯火辉煌。霓虹灯在每家店铺门口闪亮。怎么?天都黑了,夜色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来临了。她觉得两条腿又酸又痛,夜没有带来凉爽,地上的热气往上升,似乎更热了。她又热又累又渴,而且饥肠辘辘。前面有家名叫“花树”的西餐厅,看样子相当豪华。她决定要奢侈一下,反正是用老爸的钱。她已经牺牲了豪华的欧洲服装,总可以享受一下豪华的台北西餐吧!她走进“花树”,在一个角落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这儿确实相当豪华,屋顶上有几千几百个小灯,像一天璀璨的星辰,使她想起一本名叫《千灯屋》的小说。她靠在软软的皮沙发里,望着菜单。然后,她狠狠的点了牛尾汤、生菜沙拉、菲力牛排、咖啡、奶油蛋糕,和一大杯冰淇淋。那侍者用好奇的眼光一直打量她,她用手托着下巴,仰望着那侍者,用清脆的声音问:“你没有遇到过不节食的人吗?”

    那侍者笑了。说:“希望能天天遇到。”侍者走了。她仰靠在沙发中,放松了四肢。抬头望着屋顶上那些成千成百的小灯。奇怪,这儿有千盏灯,室内的光线却相当幽暗,光线都到哪儿去啦?她张望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原因,低下头,她的目光从屋顶上转回来,蓦然间,她吓了一跳,有个男人正静悄悄的坐在她对面空着的位置上。

    她睁大眼睛瞪视着面前这个陌生男人。还来不及说话,侍者又过来了。那男人没看菜单,唇边漾起一丝微笑,他对侍者说:“你碰到第二个不节食的人了。我要一份和她一模一样的!”侍者走开之后,雅晴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她开始认真的仔细打量对面这个人。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街上跟踪她的那个家伙,因为,他决不像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他五官端正,眼睛深邃而鼻梁挺直。他有宽宽的额和轮廓很好的下巴,大嘴,大耳,宽肩膀,穿着一身相当考究的深咖啡色西装,米色衬衫,打着黑底红花的领带。他看来大约有二十四、五岁,应该过了当街追女孩子的年龄。他浑身上下,都有种令人惊奇的高贵与书卷味。连那眼睛都是柔和而细致的,既不灼灼逼人,也不无礼。虽然,他始终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但他那眼睛里的两点光芒,竟幽柔如屋顶的小灯。她愕然了,微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了。那男人静静的坐着,唇边仍然带着那丝微笑,很仔细、很深沉的望着她,眼底凝聚着一抹奇异的、研判的味道,彷佛想把她的每个细胞都看清楚似的。他并没有说话,她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就这样彼此对视着,直到侍者送来了牛尾汤。

    “吃吧!”他开了口,声音低柔而关怀,颇富感情的:“一个下午,你走遍了台北市,应该相当饿了!”

    噢!原来他就是跟踪她的那家伙!“你跟踪了我?”她明知故问,语气已经相当不友善,她的眉毛扬了起来。“是的。”他坦然的回答,在他那温和高贵而一本正经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对“跟踪”这件事有任何犯罪感或不安的情绪。“跟踪了多久?”她再问。

    “大概是下午三点多钟起,那时你走上天桥,正对一块电影看板做鬼脸,那电影看板上的名字是《我只能爱一次》。你对那看板又掀眉毛又瞪眼睛又龇牙咧嘴,我想,那看板很惹你生气。”“哦?”她掀起了眉,也瞪大了眼,可能也龇牙咧嘴了。“你居然跟了我那么久!你有什么发现吗?”

    “发现你很苦恼,很不安,很忧愁,很寂寞,而且,你迷茫失措,有些不知何去何从的样子。”他停住,拿起胡椒瓶,问:“汤里要胡椒吗?”她抢过胡椒瓶来,几乎把半瓶胡椒都倒进了汤里。她很生气,非常生气,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竟把她看得透透的。她一面生气,就一面对汤里猛倒胡椒粉。直到他伸过手来,取走了她手里的瓶子。他静静的看了她一眼,就从容不迫的把她面前的牛尾汤端到自己面前来,把自己那盘没有胡椒粉的换给了她,说:“我不希望你被胡椒粉呛死。”梦的衣裳2/30

    “我倒希望你被呛死。”她老实不客气的说。

    “如果我被呛死,算是我的报应,因为我得罪了你。”他安详的说,又仔细的看了她一眼,就自顾自的喝起那盘“胡椒牛尾汤”来。“你生气了。”他边喝边说,撕了一片法国面包,慢吞吞的涂着牛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生气的时候表情非常丰富?”“有。”她简短的答。“是吗?”他有些惊奇。

    “你告诉过我,”她喝着汤,瞪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子。“你刚刚说的,什么又掀眉又瞪眼又龇牙咧嘴的!”

    “噢!”他笑了。那笑容温文儒雅而又开朗,竟带着点孩子气。她注视他,心里乱糟糟的。老天,这算什么鬼名堂?自己居然会坐在西餐厅里和一个陌生的“跟踪者”聊起天来了。

    “这是你第几次跟踪女孩子?”她没好气的问。

    “第一次。”“哈!”她往后仰。“第一次!你认为我会相信?”

    “我没有要你相信。”他说,递给她一片涂好牛油的面包。“吃一片面包?”她接了过来,开始吃,眼光就离不开面前这张脸孔。不知怎的,虽然她气呼呼怒冲冲的,她却无法对这个人生出任何反感。因为他看来看去,就不像个坏人。或者,所有“坏蛋”都会有个漂亮的外壳,你不敲开蛋壳,是看不到内容的。

    “为什么要跟踪我?”她又问了句傻话,才问出来就后悔了,她预料,他会回答:因为你很漂亮,因为我情不自已,因为你寂寞而又哀愁,因为……

    “因为你生气的那副怪相,”他说了,在她的愕然和惊讶中说了:“因为你走路的姿态,还有你说话的声音,你甩手袋的习惯,你的长相,以及你这副修长的身材。”“哦?”她皱眉。“你这算是恭维我吗?”

    “我没有恭维你。”他坦率的说,坦率而真诚。“你长得并不很美,你的眉毛不够清秀,嘴巴不是樱桃小口,下巴太尖,但是你的眼睛生动灵活而乌黑,这对眼睛是你整个脸孔的灵魂。唉!”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靠进沙发深处,他眼中浮起某种奇异的哀愁。“仅仅是这对眼睛就足以弥补其他一切的不足了。”她瞪着他,对刚送上来的牛排都忘了吃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画家?雕刻家?你在找模特儿吗?”

    “看样子,”他一本正经的说:“是我们彼此介绍的时候了。”他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从餐桌上推到她面前。

    她取过来,看到上面的头衔和名字:

    “华广传播公司总经理桑尔旋电话:×××××××”

    传播公司总经理!真相大白,原来他在物色广告模特儿!桑尔旋,好古怪的名字。“我有个哥哥,名字叫桑尔凯,”他静静的开了口,好像读出了她的心事。“我是弟弟,只好叫桑尔旋,我父母希望我们兄弟代表凯旋。但是,单独念起来,我的名字像是跳快华尔滋。”“怎么呢?”她不懂。“尔旋,就是‘你转’,叫你一直转,岂不是跳快华尔滋舞。”她忍不住笑了。他怔了,紧盯着她。“怎么啦?”她问。“第一次看到你笑。”他屏息的说。“你笑得很动人。”他迷惑的注视她。她收起笑,腮帮子又鼓了起来。

    “动人吗?”她冷哼着。“像蒙娜丽莎?呃?”

    “我从不觉得蒙娜丽莎的笑动人,”他诚挚的说:“但是你的笑很动人。”她移开眼睛闷着头吃牛排。心里有个警告的小声音在响着:这是个厉害角色!这是个陷阱,躲开这个人物,他会绕着弯恭维人,会用眼睛说话,有张年轻的脸庞,却有成熟的忧郁,忽而轻快,忽而沉重……这个人是危险的!什么传播公司,搞不好根本是个色狼!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他终于问了出来。

    她抬起头,冷静的看着他。

    “不能。”她简单的回答。

    他点点头。“在我意料之中。”他说:“你的保护神在警告你,我不是个好人。当街跟踪女孩子,说些莫名其妙的傻话,来历不明而行动古怪,这种人八成是个色狼,要不然就是个神经病!总之,不是个正派人物,你的保护神要你躲开我。或者,”他微侧着头,眼底,有抹孤傲的、萧索的哀愁,这哀愁和他的儒雅温和揉在一起,竟使他有种震撼人的力量。“你确实应该躲开我。”她震动而惊愕。“你一直有这种能力吗?”她问。

    “什么能力?”“你能读出别人的思想。”

    “这是推理,不是能力。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去理会一个跟踪我的陌生人。”她凝神片刻,觉得简直被这家伙蛊惑了。

    “你──”她吞吞吐吐的问了出来。“到底跟着我干什么?你的传播公司要拍广告片吗?你要找广告模特儿吗?说实话,我不认为我是什么国色天香,能够上镜头的。”

    他盯着她。“告诉我你的名字。”“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再说了一遍。

    “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说第三遍。

    她睁大眼睛困惑的瞪着他。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重要性?”她生气的问,因为她几手脱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重要的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的人,”他说:“如果你一定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帮你取个名字。我要叫你──桑桑。”他眼底那幽柔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桑桑?”她迷惑的。“为什么是桑桑?”

    “因为我姓桑,桑桑是个美丽而可爱的好名字!”

    她瞪着他。“我为什么要姓你的姓?”她气呼呼的,这家伙根本在占她便宜。“我不叫桑桑。”“我愿意叫你桑桑。”他沉静的说,声音里带着点儿微颤。“我说过,这是个好名字。”

    “随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我们不会再见面!”她推开了牛排,不想再等甜点和冰淇淋了。“你让我倒胃口,我要走了,如果你是个君子,不许再跟踪我!”

    “我不再跟踪你,”他注视她,眼底的光芒闪烁得更亮了,他的声音温柔沉静亲切而感人。“但是,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在这儿等你,我请你吃晚餐。”

    “我不会来的!”她肯定的说。

    “你会来的。”他温和的接口。

    “我不来,不来,不来,一定不来!”她站起身子,把手袋甩在背上,一迭连声的嚷着,气得又掀眉又瞪眼。

    他坐着不动,深刻的凝视她。

    “随便你。”他说:“你有不来的自由,但是,我有等你的自由!”“你等你的吧!我反正不来!”她招手要算帐。

    “不用付了,我早已付过了。”

    她再瞪他,神经病!掉转身子,她往门口冲去。你爱付帐,就让你付吧!她才举步,就听到他平静而稳定的声音,轻柔的说:“明天见!桑桑!”见你的大头鬼!她想。快步的,她像逃避什么灾难似的,直冲到门外去了。冲了老远,她还觉得,他那对深刻的眼睛正带着洞穿的能力,在她背后凝视着她。梦的衣裳3/302

    坦白说,陆雅晴是真的不想再去“花树”的。她也真的不想再见那个神经病的。如果不是这天一早就又出了件令她无法忍受的事情,逼使她再度逃离自己那个“温暖”的家,再度变成了不知何去何从的流浪者。

    一清早,其实,是早上十点多钟了,自从她从五专毕业以后,又没找到适当的工作,她既不上学,又不上班,就养成了早上睡懒觉的习惯。起床后,打开衣橱,她才发现,自己的衣橱里挂满了新装,那些父亲从欧洲带回来的衣服!一时间,她愣了好一会儿。忽然间,就有种被施舍似的感觉,谁要这些衣服?谁要这些不属于她的东西?她的自尊受了伤,她被侮辱了。顿时,她连想也没想,就取下那些衣服,连衣钩一起抱着,直冲向父亲和曼如的卧房。

    必须和曼如好好的谈一次,她想着。父亲应该已经去上班了,正好利用这时间,和曼如开诚布公的弄个清楚,以后她们两个在这家庭里到底要怎么相处下去。曼如的房门虚掩着,她没敲门,就无声无息的走进了曼如的房间。

    怎么知道父亲居然没去上班呢?怎么知道曼如正哭得像个泪人儿,而父亲抱着她又亲又吻又低声下气在赔不是呢?她进门的那一刹那,只听到父亲正在说:

    “都算我不好,你别生气,想想看,雅晴也二十岁了,她迟早要嫁人的……”她一任衣钩衣服铿铿锵锵父父的滑落在地毯上,父亲蓦然抬头,脸色因恼羞成怒而涨红了。曼如像弹簧般从父亲怀里跳起来,直冲到浴室里去了。父亲瞪着她,连想也没想,他就恼怒的吼了起来:

    “你进来之前不懂得先敲门吗?”

    她站着,定定的望着父亲。陆士达,你一直是个好父亲,但是,有一天,你的亲生女儿也会变成你的绊脚石,你必须把她打发开去,因为她不懂得敲门,因为她成为你和你那“小妻子”之间的烦恼!她没说话,转过身子,她僵直的往门口走,背脊挺得又直又硬。立即,父亲惊跳了起来,一下子拦在房门口。“雅晴,”他凝视她,沙哑的说:“我们该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对待你?”泪水一下子就往她眼眶里冲去。我不能哭。她告诉自己。父亲有一个泪人儿已经够了,不能再来第二个。她抬头看着陆士达,眼眶湿湿的。她的声音稳定而清晰:

    “我会在最短期间内,找一个工作,或者,找一个丈夫。”

    陆士达怔了怔,他的脸色愁闷而烦恼。

    “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左右为难,我知道你──无可奈何。好在,”她耸耸肩:“有时,命运会安排一切。再说,李曼如要和你共度一生,我呢?”她侧着头沉思。“毕竟要去和一个未知数共度未来的岁月。所以,快去安慰她吧!”

    她转身就向外走,这次,陆士达没有拦住她,只望着她的背影发怔,她已经走了好几步,才听到父亲在说:

    “雅晴,这个周末,我们俱乐部开舞会,我希望你也去。”

    她的背脊更僵硬了。她有个最大的本能,每当有什么事刺激了她,她的背脊就会变得又僵又硬。就像蜗牛的触须碰到物体时会立刻缩起来一般。她了解陆士达参加的那种名流俱乐部,里面有的是贵公子哥儿和有名的单身汉。陆士达就是在这个舞会中认识曼如的。

    她回头看着父亲,一个略带讥讽性的微笑浮在她的嘴角,她低声的问:“里面有第二个陆士达吗?”

    父亲的脸色变白,她立即后悔了。她并不想刺伤父亲,真的。她只是要保卫自己,她不想被父亲“安排”给任何男人!她深抽了口气,很快的说了句:

    “对不起,爸。请你让我自己去闯吧!我答应你!──”她的鼻子有些堵塞。“我会努力使自己不这么惹人讨厌,也会努力给自己找条出路。”“雅晴!”父亲喊。她已经很快的跑开了。

    结果,这晚,她来到了“花树”。

    她来“花树”有好几个理由。第一,她认为这个姓桑的男孩子可能对她有好感,如果在父亲的俱乐部中物色男友,还不见得有姓桑的条件。第二,或者桑尔旋需要一个模特儿,不管自己是不是模特儿的材料,有个工作总比没有好。第三,她很无聊,和桑尔旋见面是一种刺激。第四,她始终没弄清楚桑尔旋跟踪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藉此机会弄弄清楚也好。第五……噢,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最有力的一个理由是:那个姓桑的神经病硬是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吸引力,她竟渴望这个晚上的来临了。她走进“花树”的时候,正是“花树”宾客满堂的时间。她往那角落一望,桑尔旋已经来了,正独自坐在那儿,燃着一支烟,在慢吞吞的吐着烟颜他脸上有种镇静和笃定的神情,好像算准她一定会来似的。这使她很生气,但是,想想,自己确实是来了,不是吗?她就反怒为笑了,她很想嘲弄自己一番:嗨!“一定不来”小姐,欢迎你“来了”!

    桑尔旋礼貌的站起身来,看着她坐下去。她把手袋抛在沙发中,双手的肘部搁在桌面,用两只手托着下巴,一瞬也不瞬盯着桑尔旋。他换了一身衣服,很随便的一件红色T恤,浅米色西装裤,使他看来更年轻了。奇怪,他穿便装和他穿西装一样挺拔。挺拔?她怔了怔,想起他刚刚站起身的那一刹那,她已经注意到他身材的挺拔了。

    “还要牛排和牛尾汤吗?”桑尔旋问,没有寒暄,没有惊奇,仿佛和她是多年老友似的,这又使她生气,她闪动睫毛,转了转眼珠,隔壁桌上有个孤独的女客,正在吃一盘海鲜盅。她来不及说话,桑尔旋已注意到她的眼神了,立即问:

    “要海鲜盅?”你反应太快了!你思想太敏捷了!你使人害怕!但是,你也是吸引人的!她想着,犹疑的看看桑尔旋,再看看那海鲜盅,不知道该点什么。隔壁的女客发觉了他们的对白,她忽然抬头对她一笑,热心的说:

    “海鲜盅很好,又免掉了刀啊叉啊的麻烦。”

    这倒是真的,她对那女客感激的一笑。你也孤独吗?她想,注意到那女客早已步入中年,微胖的身材,圆脸,慈祥的笑,高贵的风度,眼尾的皱纹……大约有四十多岁了。她想,有部电影叫《女人四十一枝花》,就专为你这种孤独的中年女性拍的,不必急,说不定有天你会遇到一个爱你的二十岁小伙子!就像陆士达会碰到个二十岁的小女生似的,时代在变哪!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喂,桑桑,”桑尔旋在喊了。“你到底要吃什么?我发现你经常魂不守舍!”“答对了。”她说。“在学校里,老师们都叫我‘神游’小姐,我的思想专门云游四海。”

    “学校?”桑尔旋微微一愣。“我看不出你在什么学校念书。”“毕业了。”她脱口而出,已忘了要对这陌生人“防范”了。“去年就毕业了,你猜我学什么?大众传播,正好是你那行,很巧吧?”“很巧。”他正色的点头,浓浓的喷出一口烟。“遇到你就很巧。”她不笑了,靠进沙发里。她又开始生气,告诉他这些干嘛?他又没聘请你当职员,你就急不及待的要送上履历表了?

    “海鲜盅吗?”他再问,耐心的。

    她回过神来。“海鲜盅和咖啡。”“不要别的?”“我今天胃口不好。”她说。

    “希望不是我倒了你的胃口。”他微笑了一下,为她点了海鲜盅和咖啡,他自己也点了同样一份。

    “你永远点别人一样的东西吗?”她惊奇的问。

    “不。我只是不想再为点菜花时间。”

    “看样子,你的时间还很宝贵吗?”她嘲弄的问。

    “是的。”哈!当街追女孩子的人竟说他时间宝贵,她几乎要嗤之以鼻了。掀了掀眉毛,她瞪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在烟雾后面,他的脸有些朦胧,他的眼睛深不可测,突然觉得这个人有些神秘,像个谜。他决不是个单纯的“跟踪者”,他有某种目的。或者,他已经知道她是陆士达的独生女儿,而想绑架她。电影里常有这种故事。那么,你就错了!我爸现在巴不得有人绑架我,最好绑得远远的,免得碍他的事。

    “你又在想什么?”他问。

    她一惊,不假思索的回答:

    “想你。”“哦?”他熄灭了烟蒂,海鲜盅来了。他一面吃,一面问:“想我的什么?”“你的目的。”他抬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说:

    “我会告诉你我的目的,你先吃东西好吗?”

    她吃着海鲜盅,味道不坏,她转头对隔壁的“推荐者”笑了笑。那女客仍然孤独的坐着。唉,孤独!孤独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她希望自己四十岁的时候,不要一个人孤独的坐在西餐厅里。“你有没有精神集中的时候?”桑尔旋忽然问。

    她瞪着他。“我没有对你集中精神的必要。”她气呼呼的。

    “又生气了?”“我生气的时候表情丰富。”

    他推开了食物,又燃起一支烟。他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非常正经,非常凝重,他沉声说:

    “我希望你的精神能够集中几分钟,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噢!”她叫着。“你跟踪了我半天,为了要告诉我一个故事?”“是的。”她歪着头看他,被他的“严肃”震慑住了。突然,她觉得他并不是开玩笑,他不是那种游戏人生的人。他真有某种目的!她拂了拂额前飘落的一绺短发,推开了已吃完的海鲜盅。侍者送上了咖啡,她啜了一口,坐正身子,扬起睫毛,定定的望着桑尔旋,她一本正经的说:

    “开始吧!我在听。希望你的故事讲得动人一点,否则我会打瞌睡。”他用双手扶着咖啡杯,让香烟在烟灰缸上空烧着。一缕袅袅的烟雾轻缓的向上升,扩散在那千盏小灯的星丛里。他望着她,眼底又闪烁着那两簇幽柔的光芒,他的神色,在郑重中带着抹哀愁,儒雅中带着股苦涩,在这表情下,他那孩子气的脸就又变得成熟而深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