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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星

    晚上,从珍的婚礼宴会上退了席,踏着月色漫步回家,多喝了两杯酒,步履就免不得有些蹒跚。带着三分醉意和七分寂寞,推开小屋的门,迎接着我的,是凉凉的空气和冷冷的夜色。

    开亮了小台灯,把皮包摔在桌上,又褪下了那件淡绿色的旗袍。倚窗而立,那份醉意袭了上来。望着窗外的月色,嗅着园里的花香,心情恍惚,醉眼朦胧。于是,席间芸和绮的话又荡漾在我的耳边:"好了,我们这四颗星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颗了!"

    四颗星,这是我们读大学的时候,那些男同学对我、芸、绮和珍四个人的称号。这称号的由来,大概因为我们四人形影不离,又都同样对男孩子冷淡疏远,他们认为我们是有星星的光芒,并和星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因而,四颗星在当时也是颇被人注意的。但是,毕业之后,绮首先和她儿时的游伴──她的表哥结了婚。接着,芸下嫁给一个中年丧偶的商业巨子。今晚,珍又和大学里追求她历四年之久的同学小杨结了婚。如今,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了!依然是一颗星,一颗寒夜的孤星,孤独的、寂寞的挂在那漠漠无边的黑夜里。

    "小秋,你也该放弃你那小姐的头衔了吧?"席间,芸曾含笑问我。

    "小秋,我们一直以为你会是第一个结婚的,怎幺你偏偏走在我们后面?"绮说。

    "小秋,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怎幺样?"芸故意神秘的压低了嗓音。

    "小秋,别做那唯一的一颗星吧,我们到底不是星星啊!"

    绮说。

    "小秋……"

    小秋这个,小秋那个……都是些搔不着痒处的话,徒然使人心烦。于是,不待席终,我便先退了。

    离开窗子,我到橱里取出一瓶啤酒,倒了一杯,加上两块冰块,又回到窗前来。斜倚窗子,握着酒杯,我凝视着无边的那弯眉月,依稀觉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的说:"是不是想学李白,要举杯邀明月?"

    那是键。是的,键,这个男人!谁能知道,我也尝试希望结婚,但是,键悄悄的退走了,只把我留在天边。

    那是三年前,我刚从大学毕业。

    跨出大学之门,一半兴奋,一半迷茫。兴奋的是结束了读书的生活,而急于想学以致用,谋求发展。迷茫的是人海辽阔,四顾茫茫,简直不知该如何着手。在四处谋事全碰了钉子之后,我泄了气。开始明白,一张大学文凭和满怀壮志都等于零,人浮于事,这个世界并不太欢迎我。

    就在这种心灰意冷的情况下,我开始在报纸的人事栏里去谋发展。一天,当我发现一个征求英文秘书的广告时,我又捧出了我那张外文系毕业的大学文凭,几乎是不抱希望的前去应征。

    于是,我遇到了键。

    他在一百多个应征者里选聘了我。

    他是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个子魁梧,长得并不英俊,额角太宽,鼻子太大,但却有一对深沉而若有所思的眼睛,带着点哲人的气息。我想,他只有这幺一点点地方吸引我,可是,若干时间之后,这点点的吸引竟变成了狂澜般的力量,卷住了我,淹没了我。

    一开始,我在他所属的部门工作,他是个严肃而不苟言笑的上司,除了交代我工作之外,便几乎不和我说一句闲话。

    将近半年的时间,我好象没有看到他笑过。然后,那有纪念性的一天来临了。那天,因为我写出去的一封信,弄错了一个数目字,造成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信是他签的字,当初并没有发现我在那数目字上疏忽的多圈了一个圈,把一笔万元的交易弄成了十万元。我的信被外国公司退回,同时来了一个急电询问,使整个公司都陷进混乱里。好不容易,又发电报,又是长途电话,才更正了这个大错误。到下午,他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厅,把那封写错的信丢到我面前,板着脸孔说:"吴小姐,你是怎幺弄的?"

    这一整天,懊恼和惭愧已经使我十分难堪了。他的严厉和冷峻更使我无法下台,我涨红了脸,讷讷的不知该说些什幺好。他又愤怒的说:"我们公司里从没有出过这种乱子!我请你来,就是因为我自己忙不过来,假如你写信如此不负责任,我怎能信托你?"

    我的脸更红了,难堪得想哭。他继续暴怒的对我毫不留情:"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做事就是不肯专心,弄出这样的大错来,使我都丢尽了脸!像你这种女孩子,就只配找个金龟婿,做什幺事呢?"

    他骂得未免太出了格,我勉强压制着怒火,听他发泄完毕。然后一声不响回到办公室,坐在桌前,立即拟了一份辞呈。辞呈写好了,跟着开始整理我还没有办完的工作,把它们分类放好,各个标上标签,写明处理的办法及进度,又把几封该写的信写好,下班铃一响,我就拿着辞呈及写好的信冲进他的办公室。他正在整理东西,看到了我,显得有些诧异。他脸上已经没有怒色,看来平静温和。我昂然的走到他面前,想到从此可以不再看他的脸色,受他的气,而觉得满怀轻快。我把那份辞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把写好的几封信递给他说:"所有的公事我都处理好了,这是最后的几封信,你在签名前最好仔细看看。最后,祝你找到一个比我细心的好秘书!"

    说完,我转身就向门口走,他叫住了我:"等一下,吴小姐!"

    我回过头来,他满脸的愕然和惶惑,怔怔的望着我。然后,他柔和的说:"没这幺严重吧?吴小姐!我看,你再考虑一下,这只是一件小事,犯不着为这个辞职。"他从桌上拿起我的辞呈,走到我的面前,想把辞呈退回给我。

    可是,我固执的脾气已经发了,想到半年以来,他那股不苟言笑、趾高气昂的神气劲儿,和刚才骂我时那种锋利的言辞,现在我总算可以摆脱掉置之不理了!因此,我冷然说道:"不用考虑了,我已经决心辞职。我很抱歉没有把你的工作做好。"

    他皱眉望望我,然后说:"我希望你能留下,事实上,你是我请过的秘书里最好的一位。而且,吴小姐,你就算在我这儿辞了职,也是要找工作的。我们这儿,待遇不比别的地方差,工作你也熟悉了,是不是?"

    我直望着他,想出一口气,就昂昂头说:"可是,我看你的脸色已经看够了!"

    说完这句话,我掉头就走,他错愕的站着,呆呆的望着我。我已经走到门口了,他才猛悟的又叫住我:"吴小姐!"

    我再度站住,他对我勉强的笑笑──这好象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既然吴小姐一定要走,那幺,我也没办法了。这个月的薪水,我写张条子给你,请你到出纳室去领。"他写了一张条子给我,我接了过来。他又笑笑问:"吴小姐,是不是你已经另有工作了?"

    "我?"我也笑笑,说:"不配做工作,除非找个金龟婿!"

    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到出纳室领了薪水,然后,沿着人行道,我向我的住处走。我的家在南部,我在台北读书,又在台北做事,一直分租了别人的一间屋子。走着走着,我的气算已经发泄,但心情却又沉重起来,以后,我又面临着失业的威胁了。

    在心情沉重的压迫下,我的脚步也滞重了,就在这时,一个脚步追上了我,一个人走到我身边,和我并排向前走。我侧过头,是他!我的心脏不由自主的加快的跳了两下,他对我歉然的一笑,很温柔的说:"吴小姐,请原谅我今天的失礼。"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今天,我也算够无礼了。于是,我笑着说:"是我不好,不该写错那个数字。"

    "我更不好,不该不看清楚就签字,还找人乱发脾气。"他说。他这种谦虚而自责的口气是我第一次听到,不禁对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就在这一眼中,我发现他有种寥落而失意的神情,这使我怦然心动。他跟着我沉默的走了一段,突然说:"吴小姐,允许我请你吃一顿晚餐吗?"

    不知道是什幺因素,使我没有拒绝他。我们在一家小巧精致的馆子里坐下。他没有客套的请我点菜,却自作主张的点了。菜并不太丰盛,两个人吃也足够了。吃饭的时候,我们异常沉默,直到吃完。他用手托住下巴,用一支牙签在茶杯里搅着,很落寞的说:"我总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一点小事就失去忍耐力。"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说些什幺好。接着,他从口袋里拿出我那份辞呈,把它放在我的手边,轻轻的说:"拿回去吧,好吗?"

    "我……"我握住那份辞呈,想再递给他,但他迅速的用他的手压住了我的手,我凝视着他,但他的眼睛恳切的望着我,他压住我的那只手温和有力。我屈服了,屈服在我自己昏乱而迷惘的情绪中。

    我依然在他的部门里做事。可是,我们之间却有些什幺地方不同了。我的情绪不再平静,我的工作不再简明有效。每次去和他接头公事,我们会同时突然停顿住,而默默的彼此凝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凝视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凝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久了。然后,他开始在下班之后会从人行道追到我,我们会共进一顿晚餐。然后,有一晚,他拜访了我的小房间。

    那晚,他的突然到访使我惊喜交集,在我的小斗室之内,他四面环顾,凭窗伫立,他说:"你有一个很好的环境。"

    "又小又挤又乱。"我笑着说。

    "可是很温暖。"他说。仰着头,对高悬在天际的月亮嘘了一口气。"好美的月亮!好象在你的屋里看月亮,就比平常任何一日看到的都美。"

    我注视他,想着他话里有没有言外之意,但,他那深沉的眼睛迷茫而朦胧,我什幺都看不出来。

    就是这一晚,我知道他有喝啤酒的习惯。

    任何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第三……就会接踵而来,逐渐的,他成了我小屋中的常客。许多个晚上,我们静静的度过,秋夜的阶下虫声,冬日的檐前冷雨,春日的鸟语花香,夏日的蝉鸣……一连串的日子从我们身边溜过去。他几乎每晚造访,我为他准备了啤酒和消夜,他来了,我们就谈天、说地,谈日月星辰,谈古今中外。等这些题目都谈完了,我们就静静的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双方却始终只能绕在那个困扰着我们的题目的圈外说几句话,无法冲进那题目的核心里去。因而,一年过去了,我也养成喝啤酒的习惯,养成深夜不寐的习惯,而我们仍停留在"东边太阳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情况里。

    一夜,他到得特别晚,看来十分寂寞和烦躁。我望着他,他微蹙的浓眉使我心动,他那落寞的眼睛使我更心动,一年来困扰着我的感情在我心中燃烧,我等他表示已经等得太久了,我到底要等到那一天为止?于是,当我把啤酒递给他的时候,便不经心的问:"很寂寞?"

    "在这小屋里不会寂寞。"

    "离开这小屋之后呢?"我追问了一句。

    "之后?"他徊避的把眼睛调向窗子:"之后有许多工作要做,顾不得寂寞!"

    "那幺,你为什幺烦躁不安?"

    "我烦躁不安?"

    "你看来确实如此!"

    "大概是你看错了!"他走到窗子前面,神经质的用手指敲着窗棂,凝视着外面的夜空,故意的调开了话题:"夜色很美,是吗?"

    我追过去,和他并倚在窗子上,我握着酒杯的手在微颤着,轻声说:"三十几岁的男人并不适合过独身生活。"我的脸在发烧,我为自己的大胆而吃惊。

    他似乎震动了一下,很快的,他说:"是吗?但我早就下决心要过独身生活。"

    "在这一刻也这样决心吗?"我问,脸烧得更厉害,心在狂跳着。

    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空气似乎凝住了,使人窒息。然后,他说:"我不认为有另外一种生活更适合我。"他的声音生硬而冷淡。

    我的心沉了下去,失望和难堪使我无言以对,我必须用我的全力去压制我冲动的情感。眼泪升进了我的眼眶,迷蒙了我的视线,我靠在窗子上,前额抵着窗槛,斟满的酒杯里的酒溢出了我的杯子。我把酒对窗外倾倒,酒,斟得太满了,我的感情也斟得太满了,我倒空了杯子,但却倒不空我的情感。

    他走到我的书桌前面,把杯子放下,我悄悄的拭去泪痕,平静的回过头来。他望着我,欲言又止,然后,他勉强的笑了笑。

    "不早了,"他说:"我要回去了!"

    我的话竟使他不敢多留一步?他以为我会是枝缠裹不清的藤蔓?怕我缠住了他?我送他到门口,也勉强的笑笑,我的笑一定比他的更不自然。

    "那幺,再见了。"我爽朗的说。暗示我并不会对他牵缠不清。

    他凝视我,眼睛迷蒙凄恻,微张着嘴,他说:"小秋……"

    我等待着。但是,他闭了一下眼睛,转过了身子说:"再见吧!"

    我倚在门上,目送他消失在走廊里,转回头,我关上房门,让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流般汹涌奔流,我的心被揉碎了。

    从这天起,他不再到我的小屋里来了。我几句试探的话破坏了我们的交往。小屋里失去了他,立即变成了一片荒凉的沙漠,充满的只有寂寞、无聊,和往日欢笑的痕迹,再有,就是冰冻的空间和时间。

    办公厅里的日子也成了苦刑,每次与他相对,我不敢接触他的眼睛,怕在接触之中,会泄露了我自己太多的隐情。他也陷在显著的不安里。我敏感的觉得他的眼睛常在跟踪我,而我却在他的眼光下瑟缩。我努力振作自己,努力强颜欢笑,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和悲哀。可是,一切的努力都没有用,我迅速的消瘦了下去,苍白的面颊和失神的眼睛说明了我曾度过多少无眠的夜。"失恋"明白写在我的脸上,不容我掩饰,也不容我回避。

    我的工作能力减退到我自己都不信任的程度,我写的信错误百出,终日精神恍惚,神智昏沉。终于,有一天,他拿着我的一张信稿,十分温和的说:"我怕这封信有点错误,你最好查一查他的来信是写什幺,再拟一个回信稿。"

    我望着他,颤抖的接过了那张信纸,一阵突然袭击我的头晕使我站不住,我抓住一张椅子的椅背,头晕目眩。我挣扎的,困难的说:"对不起,我……我……"我控制不住我的声音,眼泪迸出了我的眼眶,我说:"我不做了,我辞职了。"

    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声音荡在我的耳边:"小秋!小秋!"

    我仰头望着他,他的眼眶发红,眉头微蹙,他的手摸着我的面颊,然后,他拥住了我,他的嘴唇轻轻的落在我的唇上,我闭上眼睛,让泪水沿着面颊滚下去。

    他放开我,我问:"你为什幺要躲避我?"

    他转开头,徊避的说:"晚上再谈,好吗?"

    晚上,我又为他准备了啤酒和消夜,但是,他失约了,而且,是永远的失约了。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已于清早乘班机飞美国,把我这边的业务全部移交给他的合伙人。他并没有忘记我,他安排了我的工作,一份待遇优厚而永久的工作。同时,他留了一封信给我,里面大略写着:"我早已被剥夺了恋爱的权利,从我有生命以来,我就带着与生俱来的缺陷,而被判定了该是独身。既然和你相遇而又相恋,我竟无法从这感情的网里脱出来,我就只有远走高飞了。小秋,我不能继续害你,请原谅我!但是,相信我,我爱你!为我,请快乐起来,振作起来,有一天,当我们再见的时候,我希望能看到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夜深了,我从沉思和回忆中醒来,啜了一口啤酒,茫然的注视着夜空,和夜空中的几点寒星。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如果他不回来的话。我不认为他离开我的理由很充分,我将等待着,等他回来的那一天,当他发现我仍然是一颗孤独的星,他会明白我的感情和他所犯的错误,那时候,他该会有勇气爱我了。

    夜更深了,望着夜空,再啜了一口酒。这时,我彷佛看到我自己,一颗孤零零的星,寂寞的悬挂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