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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无论心里有多么苦涩,日子总是一天一天的挨过去了。由秋天到冬天,夏磊整整一季,苦守着自己的誓言,虽然和梦凡朝夕相见,却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梦凡渐渐的瘦了,憔悴了,苍白而脆弱。两人交换的眼光里,总是带着深刻的,无言的心痛,会痛得人昏昏沉沉,不知东西南北。夏磊真不知道,在这种折磨中,他到底还能撑持多久。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努力,却瓦解在一次醉酒上面。

    会喝醉酒,是因为康勤。

    这晚,夏磊在一种□徨无助的心情下,到了康记药材行。谁知,康勤却一个人在那儿喝闷酒。时间已晚,店已经打烊了,康勤面对着一盏孤灯,看来十分落寞。

    “好极了!”康勤已带几分酒意,看到夏磊,精神一振。“我正在百无聊赖,感怀自伤,你来了,我总算有个伴了!磊少爷,坐下!喝酒!喝酒!”

    夏磊坐下来就举杯。“为这‘磊少爷’三个字,罚你三杯!”他激动的嚷着。“你三代受康家之恩,我两代受康家之恩,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强!何况,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有‘少爷’?”

    康勤凄然一笑。“不管你是什么时代,这少爷、小姐、老爷、奴才都是存在的!许多规矩,是严不可破的!”

    夏磊被深深撞击了,眼中闪过了痛楚。

    “康勤,你有话直说,不要兜圈子吧!”

    康勤一怔。愣愣的看着夏磊。

    “我并不是在说你……”

    他忽然注意到康勤的萧索和凄苦了。

    “难道你也有难言之痛吗?”

    康勤整个人痉挛了一下。

    “喝酒!小磊,让我们什么话都不要说,就是喝酒吧!管它今天明天,管它有多少无可奈何,我们就让它跟着这酒,一口咽进肚子里去!”“说得好!”夏磊连干了三大杯。酒一下肚,要不说话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看着康勤,如获知己。“康勤啊,我真的快要痛苦死了!这康家,是养育我的地方,也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我真恨自己啊!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情感呢?人如果没有情感,不是可以快乐很多吗?我为什么不是风,不是树木,不是岩石呢?我为什么做不到无爱无恨呢?我真恨自己啊!”

    康勤震动的看夏磊:“小磊!把这个恨,也一口咽进肚里吧!我陪你!”说着,康勤就干了杯子。“好好好!”夏磊连声说:“把所有的爱与恨,种种剪不断理不清的思绪,统统咽进肚子里去!”他连干了三杯。

    “干得好!”康勤涨红了眼圈:“你是义子,我是忠仆,你不能不义,我不能不忠!人生,是故意给我们出难题!存心要把我们打进地狱里去!”

    “是呵是呵!”他喊着,完全弄不懂康勤为什么如此激动,却因康勤的激动而更加激动:“明知不该爱而爱!这就是忘恩负义!我这样割舍不下,牵肠挂肚,简直是可耻的事,梦凡,她是天白的妻子呀!我真罪孽深重,不仁不义呀!”

    康勤惊怔着,整个人都亢奋着。

    “罪孽深重的人是我,是我啊!”

    “不不,是我是我!”夏磊喊着。

    “你只知道自己,不知道我啊!如果是在古时候,我是要在脸上刺字的!我——该死啊!”

    “我才该死啊!”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杯我一杯,说着,喝着,然后就哭着,说着,最后是哭着,喝着。夏磊酒量不深,终于大醉了。醉得又拍桌子,又摔杯子,又跳又叫,又哭又笑的大闹起来:“什么样的人生嘛!自己都做不了主!太荒谬了!太可笑了!什么夏磊嘛!根本是个骗子!骗子!大骗子!骗天白,骗干爹,骗梦凡,骗自己!什么兄妹之情嘛!混蛋!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混蛋!一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思念不舍,混蛋!虚伪!伪君子!小人!卑鄙!”他踢开凳子,脚步踉跄的歪歪倒倒,振臂狂呼:“你给我滚出来!夏磊!我要揍扁你!揍得你原形毕露……”康勤一急,酒醒了大半。

    “完了!这下累了!”他赶快去扶住夏磊:“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差!趁你还走得动,我送你回家吧!”

    康勤扶着夏磊,走进康家大院,无论康勤和老李怎样制止,夏磊隙一路呐喝着,大吼大叫个不停:

    “嗬!这是康家!康家到了!快!康勤!康福!康忠!银妞!翠妞!胡嬷嬷……你们都快去给我把夏磊揪出来!我今天要为干爹报仇!快呀……”

    整个康家,全体惊动了。秉谦、咏晴、心眉、梦凡、梦华以及丫头仆佣,纷纷从各个角落里奔来,惊愕的,震动的,不可思议的看着夏磊和康勤。

    “天啊!”心眉面色如纸。“康勤,你,你,你带着他喝酒!”

    “康勤!”康秉谦怒吼一声:“怎么回事?你怎么让他喝得这么醉?”“老爷!对不起!”康勤的酒,已经完完全全醒了。“真的不知道,他这样没酒量!是我的疏忽!”

    夏磊站不稳,一个颠踬,差点跌倒。

    梦凡发出一声痛极的惊呼:

    “啊!夏——磊!”她伸出手去,想扶夏磊,又收回手来,不敢去扶。

    康勤与老李早就一边一个,架住了夏磊。

    这样一折腾,夏磊看到梦凡了。这一下不得了,他对着梦凡,就大吼大叫了起来:

    “梦凡,你记得你给我的那个陀螺吗?那是我第一次有陀螺!那个陀螺真有趣极了,会在地上转转转,不停的转!如果快倒了,用鞭子一抽,它又转起来,转转转转转……我现在就像个陀螺,转转转转转……”他抬头看天,又低头看地。“哈哈!天也转,地也转,房子也转,我就这样不停的转……你不要怕我倒下去,你有鞭子啊,你可以抽下来啊……”

    梦凡震动极了,抬着头,她呆呆看着夏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必须用全力来控制,才不让泪水滚出来。

    梦华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伸手撑住夏磊:

    “夏磊!快回房间去吧!看你把爹娘都闹得不能睡觉!走吧!快去!”夏磊一把抓住梦华,忽然间热情奔放。

    “我告诉你,天白,兄弟就是兄弟,我们在旷野里结拜,绝不是拜假的!”梦华甩开了夏磊的手,非常不悦的说:

    “我是梦华!不是天白!”

    夏磊怔怔的倾过去看梦华:

    “你几时变成梦华的?”他诧异的问。

    康秉谦实在气坏了,大步上前,他怒声说:

    “夏磊!你给我收敛一点!半夜三更,喝得醉醺醺的胡言乱语!你看看!你像什么?你这样不学好,让我痛心!你真气死我了!”夏磊一见康秉谦,顿时挣开了康勤老李,直奔到康秉谦面前去,东倒西歪,勉勉强强的想站稳,一面对自己怒喝:

    “干爹来了!你还不站好!站好!立正!敬礼!鞠躬……”他一面喊着口令,一面对康秉谦立正,行军礼,又鞠躬,头一弯,整个人就煞不住车,撞到康秉谦身上去了。

    “啊……”梦凡又惊叫出声。

    胡嬷嬷、康勤、老李、银妞、翠妞……大家七手八脚,扶住了夏磊,各人嘴里喊各人的,要劝夏磊回房去。夏磊隙力大无穷的,挣开了众人,抓住康秉谦,急切的、语无伦次的说:“干爹,你不要生气,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多么尊敬你的!虽然你不见得能了解我,你墨守成规,固执己见!你造成我心中永远的痛!可是,我还是尊敬你的!就因为太尊敬你,才把我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胡嬷嬷!”咏晴插进嘴来:“你们几个,给我把他拖回房里去!不许他再闹了!”“是!”大家应着,又去拉夏磊:“走吧!走吧!”

    “我会走的!”夏磊忽然大声喊:“不要催!我会走得远远的!我会让你们再也见不到我!”

    “啊……”梦凡再低呼,把手指送到嘴边,用牙齿紧紧咬着,以阻止自己叫出声。夏磊又大力一冲,胡嬷嬷等六七双手,都抓不住他,他紧紧缠着康秉谦:“干爹!你不要这样生气,你听我说,我不敢辜负你的!我真的不敢!我永远记得当年在东北,你安慰我爹,你让他死而无憾!你收养了我!”他哭了起来:“你还收了我爹的尸,葬了他……你瞧,我不是统统记得吗?我怎么敢不感恩?您的恩重如山,即使要让我粉身碎骨,我也该甘之如饴的!所以,让我去痛吧!让我痛死吧!是我欠您的!干爹!谢谢!谢谢你赐给我的一切一切!请再接受我郑重的一鞠躬……”

    夏磊弯腰鞠躬,这一弯,就整个软趴在地上,再也无力起来了。康秉谦又惊又怒的看着地上的夏磊,被夏磊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弄得心痛无比。醉后吐真言!他的话中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怨”?难道如此仁至义尽,夏磊还有不满意?他越想越气,抬头大声说:“康忠,去给我提一桶水来!”

    “是!”康忠领命而去。

    “爹……”梦凡小小声的叫,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

    “秉谦!”咏晴叫。“老爷……”心眉怯怯的,看了康秉谦一眼,又去急急看康勤,眼中的痛楚,绝不会比梦凡少。康勤不敢接触这样的眼光,就试着去扶夏磊。“你们都别拦我!全让开!”康秉谦大叫。

    康忠提了水过来,康秉谦接过水桶,对着夏磊就哗啦啦的一淋。夏磊浑身湿透,连打了两个喷嚏,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坐在地上,他满头滴着水,惊痛的注视着满院子的人,知道自己又闯了祸。“你给我进祠堂里来!”康秉谦沈痛的说:“我们一起去见你爹!”他一把拉起夏磊。

    夏磊走进祠堂,一看到父亲的牌位,不由得双膝点地,扑通跪倒,泪盈于眶了。“爹!”他悲痛的喊着:“请您在天之灵,给我力量,给我指示!告诉干爹,我真的不要让他伤心呀!”

    “牧云兄!”康秉谦也对牌位注视着:“我该拿他怎么办?管他,他说他不是我的亲生子,不管他,他就这样令人痛心啊!”“干爹!”夏磊拜倒于地,一叠连声的说:“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这天晚上,夏磊彻夜无眠。

    坐在书桌前面,他思前想后,痛定思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扬起笔来,他写下一封信:

    “干爹,干娘:

    在这离别的前一刻,我心中堆砌着千言万语,想对你们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回忆我自从来到康家,就带给你们无数的烦恼,我虽然努力又努力,始终无法摆脱我与生俱来的一些习性,一种来自原始山林的无拘无束。因而,我成长于康家、学习于康家,却从不曾像梦华梦凡般,与康家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

    其实,我心里也是很苦闷的,自幼,我在山林中来去自如,养成孤傲的个性。在康家成长的过程中,却时时刻刻,必须约束自己。总觉得干爹义薄云天,才收养了无家可归的我!所以,我毕竟是个‘外人’。有时,竟为此感到自卑。这样,当‘自卑’与‘自卑’在我心中交战时,我竟变成了那样一个不可理喻的人了!那样一个不可亲近的人了!

    干爹、干娘!其实,我的心是那样热腾腾的,我深爱你们,深爱梦华梦凡,以至天白天蓝和康家所有所有的人!这份热爱竟也困扰着我了!不知爱得太多,是不是一种僭越!于是,热腾腾的心往往又会变得冷冰冰,欲进反退,欲言又止,我就这样徘徊在康家门前,弄不清自己可以爱,还是不可以爱!干爹啊,个中矛盾,真不是我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或者,在久远久远以后,你终究会有了解我的一天!

    带着忏悔,带着不舍,我走了!干爹干娘,请相信我,有朝一日我会再回来的!请不要以我为念!我将永远永远记住你们!希望,当我回来的那一天,你们会更喜欢那个蜕变后的小磊!别了!恭祝

    健康幸福!

    儿磊留字”

    夏磊把信封好,放在一旁。想了想,又提笔写下:

    “梦凡:

    我带走了你送我的陀螺,这一生,我都会保有它,珍藏它!

    请为我孝顺干爹干娘,请为我友爱梦华天蓝,请为我报答胡嬷嬷、康勤、眉姨、银妞、翠妞……诸家人。尤其,请为我——特别体恤天白!别了!愿后会有期!并千祈珍重!

    兄磊留字”

    夏磊把两封信的信封写好,搁笔长叹,不禁唏嘘。把信压在镇尺下面,他站起身来,看着窗子,天已经蒙蒙亮了,曙色正缓缓的漾开。窗外的天空,是一片苍凉的灰白。

    夏磊提起简单的行囊,凄然四顾,毅然出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