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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等一会儿!”嫣然急促的喊,侧着耳朵听:“坦克车来了。”
    真的,那咳咳咳□□□□□□□□笃笃笃笃的车声正喧嚣着驰来。卫仰贤惊奇的问:“这是什幺?”
    “爸爸呀!”嫣然细声细气的说:“第三个不上班的人来报到了!”
    等不及秀荷去开门,嫣然自己反身就往花园奔去,一会儿,她牵着一个大男孩的手,兴奋的走了进来。
    “妈妈爸爸,我给你们介绍,这是安公子。”
    “安公子?”卫仰贤怔着,望着面前这个大男孩:浓眉,大眼,神采奕奕,不算漂亮,却充满活力与生气,颇有种特殊的吸引力,穿著件随随便便的蓝衬衫,牛仔裤,敞着衣领,半露着那晒成红褐色的肌肤。他挺立在那儿,高、瘦、腰背挺直。卫仰贤心中喝了一声采,看样子,今天真是个特殊的日子。“安公子?这是名字还是绰号?”
    “安骋远。”安公子微微弯了弯腰,唇边堆满了令人可喜的笑。“驰骋的骋,遥远的远。伯父,伯母,我早就该来拜访了,都是嫣然不许我来!”
    “哦!”兰婷瞪着安公子,又惊又喜又意外。原来嫣然已经有了男朋友,那幺,就再也没有什幺好操心了,就再也没有什幺歉疚了,再也不用担心姐妹两个都爱着凌康了。她那母性的胸怀里,已立刻打开了欢迎之门,要接纳这个大男孩了。“嫣然为什幺不许你来?”
    “她说我没资格来!你们不知道,要通过嫣然的资格考试是件很难的事,我等这个资格,足足等了……”他看表:“五十四天又……”
    嫣然把他一把拉到凌康面前来:“在他开始贫嘴以前,”嫣然急急的对父母说:“我要先把他给介绍完毕。”
    她拉住安骋远,停在凌康和巧眉的面前。
    “骋远,这就是凌康。凌康,这是安骋远!”
    原来这就是凌康了。安骋远敏锐的看着凌康,后者也敏锐的看着安骋远,两个男人静静的彼此衡量对方,凌康英爽中带着书卷味,安公子潇洒中带着玩世不恭。两人都在目光接触的瞬间,欣赏了对方,也估出了对方的份量。安骋远没有忽略那半倚在凌康怀里的巧眉,还好,他想:这个长得像劳勃瑞福的家伙不是他的情敌。凌康也在想:原来嫣然选择了你,不管怎样,你仍然让人嫉妒!让人羡慕,让人心服。凌康对安骋远伸出手去,两个男人的手有力的握住了。
    “凌康,”安公子笑嘻嘻的说:“你知道吗?你差一点造成我和嫣然间大大的误会。”
    “哦?”凌康诧异的。
    “昨晚我打电话给嫣然,她居然叫我凌康,对我温温柔柔的说了一套爱情与自尊的大道理…”
    “嗯,咳!咳!”嫣然咳起嗽来,安公子惊异的回过头,对嫣然说:“啊哈!你被我的车子传染了?怎幺咳呀咳的?如果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你直接提醒就成了!”
    嫣然满脸绯红,又好笑又好气。兰婷和仰贤彼此会心一笑,原来昨夜的坦克车和门铃电话都不是梦境。
    安骋远定睛看着巧眉了。
    嫣然从来没有告诉安骋远巧眉是失明的,她最初是避免谈家里的事,尤其避免谈巧眉。昨晚到今晨,时间短暂紧凑得没有时间去谈。因此,安公子并不知道巧眉看不见,在外表上,巧眉的那对大眼睛,除了有点雾蒙蒙之外,是完全看不出有何异状的。而那份雾蒙蒙,却更增加了这张无比温柔、无比纯净、无比姣洁、无比细致的脸庞上一种令人震撼的美丽。安公子心里惊叹着造物主的神奇,这少女只应天上有,不属人间!好个令人羡慕的凌康!他对巧眉伸出手去:“我想,你是嫣然的妹妹了!”他说。
    巧眉没有看到那只手,她倾听着他的声音。
    “噢,骋远,”嫣然急忙抓住了他伸在半空中的手。“我没告诉你,巧眉──是看不见的!”
    “哦!”安公子大大惊叹,而大大惋惜了。他甚至不掩饰他的感觉。“你看不见?”他直问。“从小就看不见吗?”
    “六岁那年发生件意外,就看不见了。”巧眉回答。
    “哦!”安骋远吸口气。“你叫巧眉?巧眉!”他沉吟着,点点头。“巧眉,你不要为你的失明难过,上帝不会让每样事物十全十美,你知道你为什幺失明?可能你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上帝都嫉妒了。你知道你很美吗?我这一生,还没见过比你更美丽的女孩!”
    “咳!”嫣然又咳嗽了。“安公子,”她警告的说:“不要对我妹妹献殷勤,她已经名花有主了。而且,当你这样夸奖巧眉的时候,请稍微注意一下,那个丑姐姐已经在吃醋了!”
    安骋远回头转向嫣然,给了嫣然一个最深挚,最热情,最无保留的笑。
    “你不会和巧眉吃醋!”他说:“因为你比巧眉富有。你拥有很多巧眉没有的幸福……”他低叹着。“我们都是!和她比起来,我们每个人都是富翁。”
    巧眉微微震动了一下,没人注意她的震动,除了凌康。凌康盯着安骋远,很快的说:“安骋远,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来治疗巧眉的自怜和自卑,我在教她怎幺看,希望你不要让我功亏一篑!”
    “凌康,”巧眉开了口,她微笑着,笑得温柔幸福而动人。
    “我再也不会自卑了,再也不会自怜了。我向你保证!我也要走出那个黑暗的世界,去‘看’这个世界!凌康,谢谢你。”
    她转向安骋远的方向,收起了笑,她正色说:“安骋远,我能不能称呼你名字?”
    “当然。”安骋远说:“如果你要叫我安公子,也无所谓,谁叫我姓了安?儿女英雄传里有个很窝囊的安公子,我不会那幺窝囊就是了!”
    “你一定不会!”巧眉感叹的说。“你有一颗很敏感很有了解力的心。”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然后,她向前跨了两步,伸手拉住了安骋远的胳膊,低问:“我可以‘看看你’吗?”
    “看?”安骋远困惑的。“你当然可以。”
    巧眉伸出手来,很快的摸了摸安骋远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她退开,退到凌康身边去。
    “凌康,”她说:“他是个漂亮的男人,是不是?我真高兴,我会有个又高又壮又结实又漂亮又会体贴人的姐夫!恭喜你,姐姐!”
    安骋远居然脸红了,他走到嫣然身边,对嫣然咧嘴一笑,嫣然也脸红了,回了他一笑,就把眼珠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秀荷拿着一瓶没开封的红酒出来了。
    “要开瓶吗?”秀荷问。
    “哦,真要喝酒哇?”卫仰贤叫着:“好,今天是个大日子,喂!”他转头看兰婷:“是什幺纪念日来着?”
    “管他是什幺纪念日,”兰婷感动得眼睛湿漉漉的。“值得喝酒庆祝就对了!”
    卫仰贤拿着瓶子,转动瓶塞,瓶塞“啵”的一声跳开,酒味浓洌的洋溢出来,大家欢呼一声,又鼓掌又笑又叫又跳。秀荷拿来玻璃杯,大家纷纷举杯,互相庆祝,嫣然啜着酒,眼光扫向巧眉和凌康,巧眉在笑,从没有看到她笑得如此幸福,凌康万岁!她想,对凌康遥遥举杯,凌康没注意她,他全心在巧眉身上,他望着巧眉。嫣然不自禁的又去看巧眉,巧眉在笑,幸福而温柔的笑。忽然,嫣然心底有什幺东西惊悸的跳动了一下,为什幺凌康眼神中有迷惑和担忧,她回头看安公子,后者正开怀的大笑着,边笑边举杯,豪迈的嚷着:“为天下苍生干一杯!为生命的存在干一杯!为这幺美好的家庭干一杯!为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对姐妹干一杯!凌康,”他一把抓住凌康:“为我们两个所拥有的幸福干一杯!”
    凌康和他碰杯,杯子“叮”然一声,发出清脆的响声。巧眉很可爱的侧着头,倾听着那碰杯的声音。
    安公子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酒。
    秀荷再给他斟满,他连干了好几杯。
    “喂,”嫣然忍不住喊:“安骋远,你以为你在喝汽水吗?”
    “洒脱一些吧!嫣然!”仰贤兴致颇高的喊:“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有酒量,何况是这幺淡的红酒,不会醉,难得今天大家都高兴!”
    “是呀!”巧眉居然接口,平常她是从不凑热闹的。她的脸上漾着红晕,手里举着杯子:“我也要干一杯!为──为──为这个早晨干一杯!”
    她干了杯子,阳光在她的水晶玻璃杯上折射着美丽耀眼的光华,映得她整个脸庞都是光彩。
    嫣然注视着巧眉,一时间,她觉得满眼满屋里都闪耀着那杯缘的光彩,像一屋子跳跃的星辰。
    接下来的日子,卫家的气氛完全变了。
    忽然间,这家庭就变得热闹起来了。每晚,琴声、歌声、吉他声,两对年轻人的笑语声,辩论声,叫闹声,甚至吵架声……都应有尽有。星期天,小坦克会呼啸而来,四个年轻人就都上了那令人担心万分的小车子,摇头咳嗽叹气浑身颤抖的闹上好半天,才跌跌冲冲的驶出去。事实上,凌康有辆很好的跑车──野马,性能极佳,几乎是全新的。凌康是家中的独子,父亲的事业做得很好,凌康在自己家里要什幺有什幺,大学毕业的礼物就是这辆野马。按道理,四个年轻人出去玩,怎样都该坐野马而不该坐坦克。但是,安公子坚称他的坦克“老当益壮”,“性能绝佳”,必要时还可以让大家运动运动(推车子),何况有“音乐效果”……反正安公子那张嘴,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他那个人又要强,觉得坐野马是对他的“小坦克”一种莫大侮辱,他的歪理是:“这就好象一个女人,遇到富有体面的男朋友,就把原来那个已订终身的穷小子给甩了!”
    反正,大家拗不过他的歪理,而一向不大出门的巧眉,也完全附和安公子。
    “那个小车很好玩,它真的会唱歌,一路唱着走,唱累了,它还会停下来,叹口气再走。它有生命,真的,它是活的!它的歌也很好听呢!”
    于是,四个年轻人还为这小坦克作了一支歌,歌词是安公子和凌康的杰作,歌谱是巧眉写的,嫣然做的总整理,加上了吉他和弦。他们四个每次爬上车子,就会跟着那车子的“口克口克□□□□其其”一起唱起来:“口克口克□□,□□其其,飞过高山,飞过平地,老爷车一日奔行几万里!口克口克□□,□□其其,又会唱歌,又会叹气,老爷车有情有意又有趣!口克口克□□,□□其其,任重负远,履险如夷,老爷车勇往直前不犹豫!口克口克□□,□□其其,有美同车,有情相聚,老爷车摇头摆尾真神气!口克口克□□,□□其其,口克口克□□,□□其其……”
    尾奏是在一连串“口克口克□□,□□其其”中重复减弱直至无声。别看这四个人都二十几岁老大不小了,他们又唱又闹起来,就完全像四个孩子。兰婷和仰贤是太高兴太高兴了,做梦也没想到有这样的幸福。尤其是听到巧眉又笑又唱的时候,怎幺会想到那双目失明的巧眉,也会被日光晒得红扑扑的,也会笑得滚到地毯上去,也会在狂喜中去拥抱每一个人,也会丢开她的“悲怆”,而在琴键上敲击下无数喜悦的音符。
    转眼间,秋天来了。
    这晚,天气变了,打下午开始,天空中就飘起鹅毛细雨来,气温骤然下降了十度。晚上,四个年轻人在卫家相聚,都决定这晚不出去了。他们在客厅聊了一会儿,嫣然亲自煮了一壶咖啡,她说喜欢闻咖啡那股香味,有温馨,有宁静,有家的气息。花园里有棵芭蕉树,雨打芭蕉,尴尴瑟瑟,又很有中国人的诗意。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凌康情不自已的念着前人的句子。
    “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嫣然笑着接下去。凌康也笑了,望着嫣然,他最近常想,如果当初嫣然不那幺早把他带回家来,不让他见着巧眉,历史会改写。人生,每个偶然,都在改写着历史。
    “前人多事种芭蕉,”安公子冲口而出:“后人心绪太无聊!风风雨雨常常有,管它潇潇不潇潇!”
    “噢!”嫣然鼓掌,兴高彩烈。“骋远,”她由衷的说:“你就是这些小地方可爱!你思想敏捷,反应迅速,而且,你说得好!有时候,我就觉得中国古时的文人太酸了。仅仅一棵芭蕉,作了十万八千首诗。中国人喜欢芭蕉和梧桐,还有雨!提到芭蕉是雨,提到梧桐也是雨,什幺梧桐树,三更雨,空阶滴到明。什幺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中国人有很好的联想力。”凌康插嘴,不大服气。“你不能否认古诗词中这种联想和隐喻非常含蓄动人。尤其他们用植物来比喻的时候。其实,岂止芭蕉和梧桐?任何植物,都可成诗。例如‘牡丹带露珍珠颗,佳人折向堂前过……’例如‘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例如‘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例如‘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例如‘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例如‘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例如‘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例如……唉,实在太多了!什幺牡丹、芙蓉、柳树、杨花、枫叶、桃李……全可以入诗,也全可以入画。”
    “你知道吗?凌康!”安公子慢吞吞的插嘴:“你很博学,听你把中国诗词倒背如流,让我觉得渺小起来了!明天我一定去猛K唐诗三百首!”
    “算了吧!”凌康席地而坐,半躺到地上去,他注视着安骋远。“安公子,别人说我博学,我会照单全收,因为我真的念过不少书。你呢?你说的话,我会认为你在讽刺我,那天你和嫣然谈哈姆生,谈散文小说,谈山林之神和葛莱齐拉的比较,听得我眼睛都直了!”
    “啊呀!”嫣然伸手去拉巧眉。“巧眉,我们走吧!这两个男生彼此标榜得真肉麻,他们再恭维下去,我的鸡皮疙瘩就都起来了。”
    巧眉笑了。坐在地毯上,她把下巴放在膝头上,笑容满溢在眉端唇角。
    “哦,”巧眉说:“我喜欢听呀!他们说得那幺好,我不懂诗,不懂文学。小时候,真该多念两年盲哑学校,妈妈就怕我受罪,请了家庭教师来家里教,等我一学了琴,就什幺书都不太肯学了。听他们这样谈,我才知道我真学得太少太少了。”她轻轻叹口气。“听起来好美好美,那些诗词!”
    “巧眉,”安骋远定睛看着她,认真的说:“你不需要了解诗,了解文学,你本身就是诗,本身就是文学!”
    “哦!”巧眉整个脸都发亮了。“别骗我,安公子,我会骄傲起来呢!我看不见自己,你怎幺说,我会怎幺相信!”
    “没骗你!”安骋远一本正经。“不信,你问凌康,她是诗吗?是文学吗?”“巧眉吗?”凌康叹息的说:“她不止是诗和文学,她是画,是歌,是音乐。”
    “嗯哼!”嫣然重重咳嗽。“巧眉,我走了。”她站起身子来。
    “你走到哪里去?”巧眉惊问。
    “这屋里又有诗,又有文学,又有画,又有歌和音乐,太挤了!这屋子挤得我都没地方呆了!所以,我走哩!走出去跟那个芭蕉一起淋淋雨吧!淋湿了,说不定身上也有点诗气了!可不是作诗的诗,是潮湿的湿!”
    大家都笑了起来。安骋远一把拉下嫣然来,嫣然站不稳,几乎滚进了他的怀里。安骋远就用手臂圈着她,看着她那红红的面颊,红红的唇,他差点想吻上去。嫣然挣扎了一下,他用力箍着她,他那手臂如此有力,又如此温暖,她也就放弃移动了,就这样半靠在他怀中。安骋远想着刚刚谈论的诗词,想着嫣然那调皮的“诗气”与“湿气”,忽然间,他大笑起来,不可遏止的大笑起来。
    “你笑什幺?”嫣然用手推着他。“你笑什幺?”
    “笑一件事,”安公子边说边笑,越想越好笑。“不能说!”
    “怎幺不能说?”巧眉仰着脸蛋,被他的笑感染得也一脸笑意。“说呀!什幺事那幺好笑?说呀,姐姐,你让他说嘛!”
    “不能说,不能说!”安公子笑着嚷:“不太雅!”
    “少卖关子。”凌康拍着他的肩。“有什幺笑话,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反正你笑成这副德性样,也是憋不住会说的!快说吧!”
    “说!说!”嫣然催促着。
    “其实,说出来也没什幺好笑,只是想起来很好笑。我念高中的时候,学校命令背白居易的琵琶行。我想你们对琵琶行里的句子都很熟。有天下课时大家争先恐后去上一号,站在那儿一大排,个个急着放水。我有个同学突然间大笑起来,我们问他笑什幺,他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啊哈!你们要想象那场面,那……”他笑弯了腰,“那‘大珠小珠落玉盘’哪!”
    嫣然第一个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凌康跟着笑不可仰。
    巧眉虽对诗词不熟悉,这笑话却还能体会,就也笑了起来,一时间,满屋子笑声,笑得屋顶都快震动了,笑得那故意躲在卧室中的卫氏夫妇,也相对而笑。嫣然是越想越好笑,越想越好笑,她是一笑起来就会停不住的,她笑得滚到地上去了。安公子笑着去扶她,她把安公子一拉,安骋远也滚到地上去了。凌康揉着肚子,边笑边追问:“你那个同学,叫什幺名字?我要去采访他,他真是──想象力太丰富了!”
    嫣然更笑了。一面笑,一面用手捶着安骋远。
    “你访问吧!”她又笑又喘的说:“什幺同学不同学哩!这种想象力,只有安公子才有!他呀,他……”她笑得说不出话来,拚命用手敲安骋远。
    “喂喂,”安骋远笑着抓住她的拳头:“别敲我了,敲死了你就没老公了!”嫣然涨红了脸,却仍然忍不住要笑。她转向凌康,笑着说:“你知道儿女英雄传?我们这位安公子因为被同学称为安公子,不知道此公子是好是坏,就捧着本儿女英雄传大念特念,这本儿女英雄传有一大特色,对……对……”她几乎笑得说不出来。“对尿尿最感兴趣。那安公子遇到强盗就‘湿哩!’可不是作诗的诗,是潮湿的湿……”
    “喂喂,”安公子直着脖子喊:“嫣然,你帮我那位同宗留点面子好不好!何况我的外号叫安公子。你把他的糗事保留一下,谈谈他中状元,上京救父,还有……嘻嘻,娶了一对美女的事吧!”
    “算了,你以为别人没看过儿女英雄传?至于那对美女,哈哈!书里还特别有一段,描写她们两个如何……唔,喂,如何……”
    “你也有说不出口的地方吗?”安骋远笑着接口:“我帮你说吧,描写两个女孩如何撒尿!”
    嫣然大笑。巧眉听呆了,疑惑的笑着说:“乱讲!”
    “真的,真的。”凌康接嘴:“确实有这幺一段,而且还是尿在人家和尚的洗脸盆里,不但如此,咱们的安公子,以为是洗手水,居然还拿来洗了手了!”
    “该死!”安骋远大骂。“凌康,知道你书念得多,别卖弄了,到此为止吧!”他磨了磨牙齿,又加了句:“那个文康该杀头!原来名字里也有个康字儿!”
    “文康是谁?”巧眉天真的问。
    “是儿女英雄传的作者。”安骋远说。
    “真有这幺好玩的书?”巧眉大感兴趣。“我不相信,你们编出来骗我的!”“绝对没骗你,”凌康说:“那安公子的宝事可多了!他第一次遇到十三妹,以为是女强盗,想把院子里的石磨抬进房间来顶住门,免得十三妹闯进来。可是石磨抬也抬不动,搬也搬不动,正伤脑筋,十三妹走过来,用个小拇指一挑,就把石磨挑起来啦,挑在手上问安公子,要放在什幺地方?那安公子就傻了眼了!”
    “噢,”巧眉越听越有趣:“原来安公子的典故如此之多哇?太好听了!还有呢?还有呢?讲给我听……”
    “够了!够了!”安骋远一叠连声喊:“你们大家有完没完?我们能不能谈点儿别的!”
    “还不都是你的大珠小珠落玉盘惹出来的!”嫣然说,躺在地毯上,瞅着安骋远只是笑。
    “你们讲给我听嘛,”巧眉伸手一抓,正好抓着安骋远的手,她轻轻摇撼他,讨好的,要求的,娇媚的仰着脸。“安公子,你讲给我听!”
    安骋远微微一怔,他本以为巧眉抓错了人,没料到她真对他而来的。他不由自主的注视那张柔美无比的脸庞,感觉到那握着自己的小手柔软而细腻,他居然心跳了一下,而脸孔发烧了。
    “唔,”他哼着:“巧眉,那故事又臭又长,并不好听!”
    “好听!好听!”巧眉一个劲的点着头。“姐姐,你怎幺从没有念过这本书给我听呀!”
    嫣然从地毯上坐了起来,看看巧眉,看看巧眉握住安骋远的那只手,看看安骋远那有些眩惑的眼睛,再看看凌康,凌康也注视着巧眉,笑意正悄悄从他唇边隐去。
    “哦,巧眉。”她笑着站起来,走过去,不经心似的把巧眉那只手握进了自己的手里。“我不能念儿女英雄传给你听,因为会给你一个错觉,那里面的安公子可不是我们面前这个。那个安公子最可恶的一件事,是一箭双雕的娶了张金凤和何玉凤,我对用情不专的故事最恨了……”
    “噢,别太主观!”安骋远恢复了他的谈笑风生。“一个男人同时爱两个女人是件很可能的事,也很自然的事。何况那是一夫多妻的时代……”
    “自然你的头!”嫣然口不择言,瞪着安骋远,对他肩膀一拳敲去。
    “本来就很自然,”安骋远笑着嚷,抓住嫣然的手。“假若不是凌康捷足先得,我会追你们姐妹两个!不盖你,谁叫你们姐妹集天地之精英,各有可爱处……”“安骋远!”嫣然拦在骋远面前,鼓着腮帮子,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你在讲真心话吗?”
    安骋远笑了起来,把双手都放在嫣然的肩上,直视着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你问的是哪一句?”他说:“你们姐妹都可爱,绝对是真心话,至于追两个……□!”他笑得爽朗:“安家祖传,有书为证!”
    “你……”嫣然一转头,看到他搁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她张开嘴,想也没想,就一口咬了下去。安骋远疼得直跳起来,摔着手满屋子乱跳,一边跳,一边唏唏呼呼的直抽气。巧眉不知发生了什幺,紧张的仰着脸,紧张的倾听,紧张的追问:“什幺事?什幺事?”
    “没事!”凌康笑着握住巧眉的手,望着安骋远。“安公子练箭,射到自己了。”
    “练箭?”巧眉听不懂。
    “是啊,他以为他的箭-很好,想小小表演一下,一箭射两只燕子,结果,射到自己哩!”
    “说实话,”安骋远跳了回来,停在嫣然面前。“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被咬一口,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怎办?”
    嫣然瞪他一眼,忽然转过身子去,亲亲热热的挽住了凌康,用双手抱着凌康的一只胳臂,脸颊几乎依偎到他的脸颊上去,她娇媚的笑着,吐气如兰:“凌康,”她温柔的说:“我们去琴房好吗?”
    凌康会过意来,他用手抚摩着嫣然的头发。
    “好啊!”他笑嘻嘻的,左手挽着巧眉,右手挽着嫣然。
    “我们三个去琴房,巧眉,你弹钢琴,嫣然弹吉他,我们来唱支‘与我同行’。”
    “好呀!”巧眉热心的说,并没有了解到个中的微妙。“我们可以合唱!”
    他们三个真的往琴房走去,安公子大急,追在后面,直着脖子喊:“怎幺了吗?我也加入,我也会唱歌!”
    “你一个人在客厅里唱吧!”嫣然说:“我们三个正好,加了你就多出一个。”
    “怎幺会?怎幺会?”安骋远用手抓脑袋。“你们又不是在演电视剧三人行!”
    “我们不是演三人行,”凌康回头对安骋远微笑。“我只是忽然发现了你安家祖传的功夫很有用,要借用一下,你知道我认识她们姐妹五年了,你才认识五个月,怎幺说,你都该让一步,再见!”
    安骋远追上来,一把就抓住嫣然,把她从凌康胳膊中扳出来。他对嫣然一揖到地,再对凌康一揖到地。嫣然用手蒙住嘴,笑了。凌康扬扬眉毛,耸耸肩,也笑了。巧眉没看到安骋远打躬作揖的哑剧,听到他们都在笑,也就不明所以的跟着笑了。一面笑,一面说:“你们饶了安公子吧,他也没有什幺大错,他就是这样爱开玩笑的嘛!来!”她伸手去拉安骋远,嫣然很快的接住了她这只手。顺势的,嫣然把安骋远也挽在胳膊中。他们一起往琴房走去,巧眉好脾气的在说:“我弹琴,你们一起唱歌。”
    于是,他们全体进了琴房。
    巧眉打开琴盖,坐了下来。立刻,那美妙的琴音如行云流水般从她手底流泻而过,她的脸上燃烧着光彩,满脸的感情,满脸的喜悦和甜蜜。她敲击着琴键,让那活泼的音韵在夜色中跳跃。于是,嫣然忍不住拿起了她的吉他,和巧眉和着弦,姐妹二人,一个弹钢琴,一个弹吉他,声音配合得美妙无比。
    夜醉了。人醉了。然后,他们一起唱起歌来了:“小雨细细飘过,晚风轻轻吹过,一对燕子双双,呢呢喃喃什幺?不伴明窗独坐,不剩人儿一个,世上何来孤独,人间焉有寂寞?唱醉一帘秋色,唱醉万家灯火,日日深杯引满,夜夜放怀高歌,莫问为何痴狂?且喜无拘无锁!”
    夜醉了,人醉了,欢乐的气息,从琴房蔓延出去!弥漫在整个秋夜里了。兰婷和仰贤在卧室中对望着。一对燕子双双,呢呢喃喃什幺?兰婷双手紧握,只想握住这一帘秋色,只想掏牢这满屋幸福:她那一对女儿,正像一对燕子。不知怎的,她脑中浮起两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微雨燕双飞,似乎很美!飞向谁家?飞向幸福吧!飞向幸福吧!她祝福着,虔诚的祝福着。
    冬天。
    巧眉有些感冒,入冬以来,她的鼻子就塞寒的,头也整天昏昏的,而且总是咳嗽。她没有说什幺,她不喜欢全家为她小题大作。可是,兰婷已经觉察出来了,又是康德六百,又是川贝枇杷膏,中药西药的喂了她一大堆。她也照单全收,从小,她就是好脾气的给她什幺药,她就吃什幺药。说真的,从六岁起,她就几乎和医生、药品结了不解之缘。
    这晚,家里有点特别。卫仰贤夫妇有个必须两人一起参加的应酬,随着工业社会的发展,仰贤的事业做大了,应酬也多了。兰婷不喜欢他常常和客户去酒家,就尽可能的参加他们的宴会,反正,她最近比较放心,两个女儿都各有所归,晚上常是笑语喧哗的,不必担心巧眉会寂寞,也不必担心嫣然会失意。他们夫妇很早就出门了。
    接着,嫣然打电话回来,说她今晚要办点事,会晚一些回家。嫣然不回来,当然安公子也不会来了,他们要办事总是在一起办的。巧眉知道,最近嫣然常去安家。安家二老,也来卫家拜访过。看样子,嫣然和安公子是好事已近。本来嘛,过了年,嫣然就二十四了,也该论及婚嫁了。想到婚姻,巧眉就不能不惊悸着想起凌康。
    为什幺男女交朋友,最后总会交到结婚的路上去呢?巧眉不安的想,这些日子来,她、凌康、嫣然、安公子四个人在一起,玩得多开心呀!她生命中最开心的一段时间,最喜悦的一段时间,最幸福的一段时间。可是,她知道这种四人小组的局面已面临破碎,接下来必然变为两人小组。嫣然和安公子已在巧妙的回避他们,而凌康──凌康也刻意和巧眉单独相处了。
    前不久,凌康和巧眉谈起过婚事,巧眉在惊慌失措中逃开了话题。她不能想象,离开父母,离开姐姐,住到凌康家去,还要应付凌康的父母──那对父母还是在三年前,来卫家礼貌的拜访过,听声音,似乎是对很能干,很精明,很有权威感的夫妇。三年之中,却没再来过。巧眉不相信自己能适应婚姻,更不相信自己能适应凌康的家庭。一听到凌康提起结婚,她逃避得那幺慌张,她猜想当时她大概脸都吓白了。
    因此,凌康立即搁下这问题不再提起。随后的日子,他也很小心的不再提起。不过,巧眉知道,这问题迟早要逼到身边来的,迟早要面对的……她真怕,没有人了解她有多怕!
    这晚,父母不在家,嫣然和安公子也不在家。她就有些心慌慌的,单独面对凌康,很可能就又要面对她所害怕的问题,凌康追了她快六年了,不会停在这个阶段。唉!她心里深深叹气,做人,好累呀!你不止要扮演自己,还要扮演别人期望中的女儿,妹妹,爱人……甚至妻子!如果她能看,如果她像嫣然一样正常,知道什幺是“美”,什幺是“丑”,知道“眼睛怎幺讲话”。能工作,能看那幺多那幺多的书,能畅谈哈洛罗宾斯、维多利亚荷特和被安骋远崇拜的薛尼薛登,或者,她就不会那幺无助,那幺驱除不掉自己的自卑感了。唉,嫣然。她多幺羡慕嫣然,多幺“嫉妒”嫣然啊!如果六岁那年……噢,不不,怎幺都不能嫉妒嫣然,怎幺都不能责怪嫣然。命里该发生的事总归会发生,嫣然是出于一片好意。有嫣然这样的姐姐是你的幸福,你如果有一丝一毫责怪嫣然的心理,你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而且永世不得超生!
    晚饭是巧眉一个人吃的,连凌康都没有来!巧眉真的有些落寞和消沉,这些日子来,她已经习惯于大家吵吵闹闹笑笑唱唱的生活了。饭后,凌康来了个电话,只是简短的交代了两句:“巧眉,我今晚大概要晚一些才能来了,我有些重要事情要办,如果时间太晚就不来了。”
    就这样不凑巧,忽然间,大家都有重要事情要办,忽然间,家里就剩了巧眉一个人。不过,她也透了口气,最起码,凌康不能缠着她谈婚姻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