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蔺尘有些疑惑,“你认识她?”
傅玉殊僵了僵,片刻后,他抿了抿唇,随后道:“没,没事。”
说着,他勉强朝着三个人笑了笑,只道:“大家今晚也累了,先休息吧。明天我们去找这乐国的土皇帝,善后一下。”
三人应承下来,在小院里各自找了房间睡下,因为只有三个房间,傅长陵和秦衍一间,越思南和蔺尘一间,傅玉殊单独一间。
傅长陵给秦衍铺了床,秦衍看着傅长陵忙活,沉默了许久后,他突然道:“见着他们是什么感觉?”
“师兄问什么?”
傅长陵没有回头,语气似是茫然,秦衍抿了抿唇,才道:“你的父母。”
傅长陵顿了顿,片刻后,他轻笑起来:“也没什么吧,毕竟……也很多年了。”
如果放在年轻时候,他回到蔺尘记忆中来,或许会有许多想问,可是已经太多年,再来记忆之中,就只生感慨了。
然而秦衍似乎有些不信,他静静站着,只是看着傅长陵,傅长陵察觉背后的视线,不由得笑起来,心里面几分暖,又夹杂着几分平和,放稳了声调:“其实师兄当真不用担心我的。”
他一面收拾着东西,一面道:“你想,我都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这些事儿我没有多在意,师兄,”傅长陵直起身来,转头看向秦衍,“我经历的事儿,可比这多得多。难过的事情经历得多了,也就没什么了。”
秦衍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傅长陵。
傅长陵是笑着的,那笑容他看过许多次。
他记得上一世,他其实偶尔会去见傅长陵。
这种事自然不会让他知晓,那时候秦衍过去,就是远远看着。
仙魔大战初期时,傅家虽灭,傅长陵还有许多认识的故友,秦衍经常在远处,看着傅长陵和那些人一同走下来,那些年轻人常去买酒,傅长陵说话声音大,惯来走哪里都是喧嚣之声,常常是人群中的焦点,每一次一眼看过去,无需刻意寻找,就能马上找到他。
少年酌酒,意气风流。
秦衍记得,自己常常一个人坐在远处的山坡上,瞧着人群中的傅长陵,无论经历什么,都仿佛是一种慰藉,便慢慢冷静下来。
记起自己是谁,也记起自己要做什么。
后来傅长陵身边的人慢慢少了,不是每一个少年人都有机会在战场上活下来。傅长陵一次次从山上提步而下,他从来都是带着笑的,只是逐渐的,在失去了与他一起欢歌取酒的人后,他的笑容,也再难进入眼里。
他羡慕傅长陵的洒脱,能对周边人的来去,如此从容放下,不像是他。
他周边人离开后,他就陷在无尽的噩梦里,一遍一遍回顾,一遍一遍回想,就像一辈子活在万骨崖那场祭祀之中,每天清晨灵力续上血肉,再一点一点被人啃噬干净,反反复复。
他当年从未对傅长陵说过任何安慰之言,就是他想,相比于他自己,傅长陵大约才是萤火烛光,他只要能够照顾好自己,间夹着稍稍护那么几次傅长陵,那就已经足够了。
傅长陵不需要他的安慰,因为傅长陵足够坚韧。
他认识傅长陵这样漫长的时间,自以为自己应当是这世上最了解傅长陵的人,然而在历经千帆,他从剑血之中重生而来,再一次面对傅长陵,看着他扬起和当年像相似的笑容时,却又在这一刻隐约觉得,其实他对傅长陵,并没有他以为中的熟悉。
他不知道怎的,突然生出了几分求知的念头,又在生出来那一刹,有那么几分隐约的不安。
傅长陵收拾好了床铺,低声同秦衍道:“行了,师兄睡吧。”
秦衍应了一声,两人各自梳洗后,躺下休息。
秦衍看着面前的墙壁,忽地在夜色里开了口:“长陵。”
“嗯?”
“上一世,”他喃喃,“你过得好吗?”
傅长陵笑起来:“我这个人……”
“说实话。”
秦衍打断他,傅长陵沉默下来,他一只手枕在脑后,抬眼看着被月光浸润的房顶,好久后,才缓声道:“不好吧。”
“没有了家人,没有朋友,喜欢的人消失不见,后来好不容易心动,又是自个儿仇人。”
“爱而不能,哪里谈得上好?”
秦衍静静听着,他听着他的描述,脑子里全是上一世的傅长陵。
他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他对应上记忆中傅长陵那一刻的模样。
秦衍感觉自己的心轻轻一颤,好像是隐约和上一世自己的某一些心境交叠,却又蜻蜓点水,匆忙而去。
他有些恍惚,定定看着面前纯白色的墙壁,月光倒映着庭外的草木落到墙壁之上,光影绰绰,恍恍惚惚。
两人各怀异梦睡去,等第二天早上醒来,已是清晨。
鸡鸣光落,两人换了衣衫,一起去了大堂。蔺尘等人已经提前等在大堂,这时越思南已经恢复了许多,她静静跟在蔺尘后面,仿佛对蔺尘极为依赖的模样。
“今日我们先去乐国皇宫,看看情况,若是没有他事,我们便打算回鸿蒙天宫了。”
一行人一起用过饭,傅玉殊便同傅长陵和秦衍开了口,说了之后的打算。
“好啊,”傅长陵点头,随后看了一眼傅玉殊和蔺尘,笑道,“听说二位婚期将至?”
“是。”傅玉殊应声,随后便猜出傅长陵的意思,“二位想要观礼?”
“不知可合适?”
“若二位愿意来观礼,那是再好不过。”
傅玉殊当即道:“那不若我们先去乐国皇宫,问清情况,再一同回鸿蒙天宫?”
“大善。”
傅长陵应下。
一行人定下行程,便起身去了皇宫。昨夜傅玉殊已经让人通知过宫里的人,他们几个人刚到门口,便见到了早已守候在门口的侍从,由侍从领着进了皇宫。
刚一入大殿,傅长陵就看见乐国国君从高座上急急走了下来,见了面就要朝着四人跪下,急道:“多谢各位仙君……”
这是傅长陵第一次见谢慎的面容,他打从见到谢慎开始,谢慎便已经是鬼王,一团黑雾下只有绿色的眼睛和隐约的轮廓,完全是根据鬼气来辨认他的身份。如今的谢慎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是一个线条硬朗的男人,如今他穿着黑色绣金龙的帝王常服,宽大的衣衫和他消瘦的体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明显如今的他比起过往瘦了许多。
他神色憔悴,涂了脂粉遮掩了气色,常服之下还隐约有些伤痕,傅长陵见他下跪,赶忙扶起他。扶他起来时,能感觉到他气息微弱,仿佛大病初愈一般。
双方寒暄了一阵,谢慎招呼着秦衍和傅长陵坐下,让人奉上酒水,疲惫道:“此次乐国大劫,全靠诸位得意度过,这里水酒一杯,还望诸位不弃。”
说着,谢慎举起杯来,朝着蔺尘和傅玉殊的方向推了推杯子,又朝着秦衍和傅长陵的方向推了推杯子,将酒一饮而尽。
蔺尘带着面具,不便喝酒,其他人都回礼饮酒,傅玉殊笑着道:“此次乐国为百乐宗所犯,也是仙界不容之事,我等出手,也是应当,陛下不必在意。”
“百乐宗?”谢慎听到这话,颇有些诧异,“仙师竟然以为,区区百乐宗,就敢犯我乐国境内至此吗?”
傅玉殊面色僵住,谢慎见傅玉殊面色变化,不由得苦笑起来:“原来仙师不知道吗?昨夜仙师所杀修士,皆来自于鸿蒙天宫啊。”
“你说什么?!”蔺尘惊诧出声,她身后站着的越思南神色平静,谢慎叹了口气,将乐国如何遇难,如何求援,鸿蒙天宫如何骗他们开了宫门之事一一说完。蔺尘听得这些话,脸色极为难看。
等说完之后,谢慎慢慢道:“他们废了这样大的力气,不会这样善罢甘休,诸位仙师一走,怕是又要卷土重来。还请诸位救人就到底,”谢慎起身举杯,“为乐国指条出路吧。”
在场之人都不动,没有人敢喝这杯酒。
傅玉殊勉强笑起来,正想打圆场,就听蔺尘开口道:“此事我们回去会详查,必保乐国无忧,还请陛下放心。”
傅玉殊笑容僵住,蔺尘抬起手,将面具下半截往上一推,露出她线条优雅的下颌,而后将酒一饮而尽。旁边傅玉殊垂下眼眸,低头看着酒杯,金扇轻轻敲打着手心。
蔺尘喝了酒,谢慎表情轻松了许多,他声音缓了下去,叹息着道:“有蔺仙师这句话,谢某便放心了。还有一事,谢某想劳烦仙师,不知可否应许?”
“陛下请说。”蔺尘将面具重新回位,看着谢慎。谢慎看着她,低哑道,“宫乱那天夜里,乐国皇族除了谢某,尽数被斩于屠刀之下,但谢某的大女儿不知所踪,不知仙师可否有什么法子,能帮谢某找找孩子?”
说着,谢慎让人拿了画像过来,递到蔺尘面前。
蔺尘看了那孩子一眼,点头道:“好。”
听到蔺尘的话,谢慎脸色终于才好了几分,他直起身来,朝着蔺尘行礼道:“此事拜托仙师。”
蔺尘没有多说什么,她站起身来,朝谢慎回了一礼,随后道:“若无他事,我们先启程回去了。”
“那我送仙师一程。”
谢慎忙跟随蔺尘走去,蔺尘一动,所有人都起身,由谢慎送着,跟着蔺尘走了出去。
皇宫里的人都跟过来,送着傅长陵一行人离开,到了宫门外,所有人终于御剑而起,傅玉殊回头同谢慎道:“谢国主不必送了,再会。”
谢慎勉强笑了笑,面有迟疑。蔺尘看着谢慎的模样,忽然道:“谢国主。”
“仙师?”
谢慎听蔺尘叫他,忙抬起头来,满怀期待看着蔺尘,旁边傅玉殊拼命给蔺尘使着眼色,蔺尘犹豫片刻,却还是拿出一颗光珠,将它交给了谢慎。“这是传讯珠,若你们遇到什么大难,可捏碎这颗珠子,我会立刻知晓。”
“多谢仙师。”
谢慎得了这话,双手领了珠子,红了眼眶。
他心知傅玉殊的话都是虚言,只有蔺尘这颗珠子,才是真正的承诺。他当场跪了下去,沙哑出声道:“谢慎谢过仙君,日后必为仙君修观建庙,以积功德。”
谢慎一跪,所有人都跪了下去,蔺尘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御剑而起,飞到高处时,地上的人还在跪拜,“恭送仙师”的声音不绝于耳,如浪潮一般,一波一波而来。
蔺尘对于这一切毫无动容,她御剑先行而去,飞得极快,似乎要找寻些什么,傅长陵和秦衍对视一眼,便知蔺尘是要做点什么,赶紧跟上。
一行人又回到昨夜高山边上,此时修士尸体还堆积在边上,蔺尘落到地面上,翻开一具尸体就开始翻找,傅玉殊落到地面,也顾不得周边人,焦急道:“你在找什么!这东西你别找了也别管了!”
蔺尘不说话,她从那尸体身上掏出了一个玉佩。
那是鸿蒙天宫特有的环形玉佩,蔺尘看着那玉佩,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来,挪走了那修士的面具。
见到修士面容那一刻,她瞳孔急缩。
傅玉殊见她的样子,便知她认识这修士,他一时有些无力,越思南走上前去,拿走了蔺尘手中的玉佩,用仿佛被撕破了一般的嗓音道:“蔺姐姐,走吧。”
蔺尘抬起头,看向半蹲在自己面前的越思南,不可置信道:“谢慎说的是真的?”
越思南不说话,她将玉佩放回了那具尸体身上,蔺尘震惊看着她:“是鸿蒙天宫……”
“姐姐不必知道。”
越思南打断她,只道:“姐姐就像之前答应我的那样,把我悄悄带回蔺家,给我一条活路,悄无声息做完这些事,然后去成婚,嫁给傅少主,接任蔺家。就这样,”越思南抬眼,静静看着蔺尘,“就够了。”
蔺尘不说话,面具之下,她眼中全是不解。
傅玉殊深吸了一口气,他走上前去,拉起蔺尘,低声道:“回去吧。”
他提蔺尘拍打干净身上的泥土,垂眸道:“我们马上就要成婚了,回去吧。”
蔺尘没有说话,傅玉殊召出飞舟,强行拉着她上了船。
蔺尘一直沉默不言,傅长陵和秦衍不敢烦扰他们,自己上了船,随意找了个房间,便安置下来。
傅长陵还在铺床,就听隔壁传来争吵之声,隐约听见傅玉殊的声音:“你想过我吗?!你想过蔺家吗?!蔺尘,你心里有天下,你有过我吗?!”
听到这样的争吵,傅长陵和秦衍对视了一眼。
“吵架了。”傅长陵肯定开口,秦衍点点头,镇定道,“是要吵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和好。”
傅长陵轻笑,秦衍迟疑了片刻,犹豫着道:“我觉得,这种事儿,应该不会和好……”
“为什么?”
傅长陵歪了头,有些疑惑,秦衍皱起眉头:“涉及原则。”
听到这话,傅长陵笑出声来:“我赌他们只要出了那个房门就和好。”
“不可能。”秦衍果断开口。
傅长陵见秦衍正经模样,忍不住凑过去,小声道,“师兄你知道一句话吗?”
“嗯?”
“床头吵架,床尾和。”
话刚说完,旁边就传来“咚”一声响,随后隐约就了几声闷哼。
那声音太明显,两人立刻就知道这是什么。
秦衍僵了身子,傅长陵“噗嗤”一声,低笑出声来。
而后他摇摇头,抬手设了个结界,彻底隔绝了隔壁的声音。
秦衍紧皱着眉头,有些不解:“怎会如此……”
“毫无底线?”
傅长陵笑起来,秦衍点了点头,傅长陵躺到小榻上,扔了个花生米进嘴里:“爱情面前,男人有什么底线?媳妇儿说什么是什么呗。”
说着,傅长陵叹了口气:“我爹还是轴,我要有媳妇儿,别说他要管这闲事,他天下太平,我都给挣。”
听这话,秦衍皱起眉头,他总觉得这话听着有那么几分奇怪,想了想,他才道:“你不当对我说这些。”
“那我对谁说?”
傅长陵疑惑开口,秦衍想了想:“留给你日后身边那位吧。”
傅长陵得了这话,便知秦衍在想什么,他笑起来:“师兄你想多了。”
说着,他靠到小榻上,叹了口气,玩笑道:“我这辈子都给上辈子的您了,不会有什么身边人了,您放心吧,别说别人,就算你要当我身边人,”傅长陵一本正经,“我也得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