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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江清流火速发出盟主令,将另外四大门派的掌门也都聚到了一起。百里天雄仍然横眉怒目相对,难忘丧子之痛。倒是另外三大门派的掌门这时候都不说话。薄野景行开门见山:“放出你们手上寒音谷的人。”

百里天雄先悻悻地开口:“你以为你是谁?武林门派几时都要听你使唤了?”

薄野景行这才缓缓道:“每放一个,老夫给你们门派一个新秀弟子单挑老夫的机会。老夫允诺,败而不杀。”

几个人都怔住了。

新秀弟子,哪怕是出身名门,博得诸人叫一声少侠,也大多都是有名无实的。江湖上的人即使仰其门楣,也不会真心敬重。而这些徒有虚名的少侠,要如何成长为名符其实的大侠,从而独挡一面,最后掌管门派、统领同门?

他们需要干无数轰轰烈烈、足以为众人称道之事。可现在,机会就放在眼前。

单挑薄野景行。

三十几年前,雁荡山上的决战,死伤武林英杰无数。就为了捕她一人。而今可以有一个单挑她的机会,而且是败而不杀。

百里天雄都有些心动了——百里辞楚死后,七宿剑派后继无人,他千辛万苦培养的新秀,如今还未长成。

一阵沉默,薄野景行起身:“败而不杀,并且不让他们输得太难看。从此寒音谷之事,永不提及。”

除了江清流,剩下的四位掌门垂眸,终于问出:“日期定于何时?”

六月初六,五大名门新秀弟子挑战薄野景行。

因薄野景行体力不佳,五大门派为公平起见,约定每日两场,共计十名弟子参与。在这之前,薄野景行当然要看过他们手中所囚之人。寒音公子时年已近八旬,虽然蓬头垢面,精神却尚可。见到薄野景行,他唇角还露了一个笑:“你还在啊。”

薄野景行有很多话要问他,他却摆摆手,随即接住了扑进怀里的梵素素:“唉,你们都是年过花甲的人了,白云苍狗,真是毫不留情。”

十八名寒音谷的被囚弟子,如今仅余十人了。而昔日琴萧双绝的寒音公子,亦已垂垂老矣。

五大门派只是让薄野景行辨认身份,不会让几人久处。薄野景行也未多说。

六月初六那一天,天气晴朗。

听闻五大门派挑战薄野景行,武林人士纷纷赶至,其场面之热闹,竟不下武林大会。薄野景行身穿红色绣金钱的长袍,倒像是个过生辰的寿星一样。第一位迎战的弟子,是松鹤派的新秀弟子典洋。

为了此次挑战,五大门派特别修筑了高台。五大门派长老分列三面,下面则是观战的武林人士。为了扩大影响,自然是人越多越好。而大家还是有所警惕,最先上阵的是最不起眼的松鹤派。他们门派便以炼丹著称,卫枭为了炼制仙丹以求长生,将寒音谷的人分给他们一个,倒也不奇怪。

但他们的弟子,武力也最弱。

其他门派心里也有些忐忑——如果松鹤派的弟子输得太难看,自己就没有必要自取其辱了。

典洋自然是最不安的,这时候站在台上,倒显得十分局促。薄野景行离座,翩然落于台上。典洋不由就后退了半步,薄野景行却已经出招,她初出手,是意带试探。典洋本就有些放不开,薄野景行嘿嘿一笑:“娃娃怕什么?”

典洋登时就有些发怒了:“谁怕了?”

薄野景行连连安抚:“莫怕莫怕,你太师父还曾在老夫手上一败,跪求老夫饶命呢。你败也不可耻。只说明你们松鹤派仍如往昔罢了,也算是可喜可贺。”

典洋最是敬重自己的太师父,闻此一言,简直是怒发冲冠,瞬间暴起,招式也完全放开。薄野景行也随之加快攻击速度,台上只见一红一青两道身影腾挪闪避,典洋起初是怒向胆边生,后来却渐渐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舞者。

是的,一个被顶级舞师带起节奏的舞者,他跟着面前这个人的脚步翩然起舞,招式渐渐流畅自如。旁人看去,只觉得双方招式皆柔美异常,而本来在诸人印象中不堪一击的典洋,竟然也是进退有度、攻守兼备。

薄野景行尽量让他发挥出自己的优势,他武艺其实非常纯熟,只是招式速度跟不上。于是她有意放慢速度,以技巧应对。如果真以速度相对,只怕五大门派立刻就要甩袖子走人了。

典洋不觉得,看客也不觉得。这一场比武足足耗时一个时辰,最终典洋自然是落败了。但是败得也漂亮,虽败犹荣,绝非诸人想象中的灰头土脸。

松鹤派本来是个炼丹的门派,几时出了这般少年高手?

台上诸人都议论纷纷,松鹤派的掌门杜云魄这时候站起身来,冲台下诸人拱手:“松鹤派第八代弟子典洋学艺不精,大意落败,惹各位见笑了。”

台下诸人哪敢怠慢,纷纷鼓掌。而典洋也因此博了个翔云鹤的美名。

其他三大门派的掌门总算是将心放回了肚子里,但私下里也都震惊于此人的武艺修为。三十几年之后,薄野景行一出,依然锋芒惊天。

一战挑战结束,薄野景行先去歇息,松鹤派也送来了被关押的寒音谷弟子慕师雨。他是薄野景行的师弟,然三十余载的幽囚,也已老得不成样子。江清流让人为他梳洗更衣,薄野景行这时候住在沉碧山庄,师兄弟二人死里逃生之生再相见,倒是把臂叙了大半天的旧话。

江清流自然不会打扰二人,他去了周氏的院子。当时周氏已经身染重病,卧床不起。江清流跪在她的床前,她眼睛都没睁,只是问了一句:“薄野景行还活着?”

江清流垂首:“嗯。”

她点点头,便再没有说话。

江清流一直守到她睡着,这才出门,去看江梅魂。江梅魂如今已有一岁零两个月,正是呀呀学语之时。会叫爹爹,会叫老祖宗,只是叫不明,老是叫成老堵东。

周氏只有在看见他的时候,脸上才会有一丝笑颜。江清流抱着他出来晒太阳,他会自己走路,老是在这上爬来爬去。侍女们会在院中用玉席为他铺出一大块空地,让他自己玩耍。薄野景行与师弟说完话,出来便见到在地上爬来爬去的他。江清流站在一边,偶然间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微微一笑。

风过紫竹,让人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下午的一战,对上少林的方慧禅师。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薄野景行同样打得很漂亮,少林以外家功夫见长,方觉的招式则以霸道刚猛为主。她以硬对硬,每一次交手都凌厉霸道,倒是足以让看客过足眼瘾。

然而这样的打斗最是消耗体力,江清流高居盟主主位之上,面目沉静,眸色却幽暗。而薄野景行虽然汗湿重衫,却仍然坚持了下来。最后收招之时虽然将方觉打翻在地,却也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身形。

台下一众人拍手叫好,江清流站起身,夕阳为擂台中央的人打下一道迷离的光影。她整个人似乎都溺于霞光里。

夜间,水鬼蕉过来替薄野景行推拿活血,薄野景行躺在美人榻上,不消片刻已是沉沉入睡。江清流过来了一次,少林践约送来了另一名寒音谷弟子。薄野景行却再无精力去见。这样的战斗,远远比真正击杀一个人更费力。

一共十场挑战,寒音谷的弟子一个一个被送回。薄野景行近日便是连梵素素也不见了,只有苦莲子和水鬼蕉会经常守在她身边,端汤送药,仔细服侍。邱故新、叶汀兰,故人一个一个被放了回来。

待聚到一起时,落泪伤怀者有之,感慨喟叹着有之。知道薄野景行近日要集中精神应战五大门派的弟子,他们并没有前去探望。而薄野景行也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一个一个地击败这些新秀弟子。

不但击败,更是让每一个对手都充分发挥了长处,败得光鲜漂亮。七宿剑派的出战弟子叫百里流香,与薄野景行交战之后,曾感慨“曾经恃才傲天下”,此战之后,“方知竟不识文章”。

最后一日之战,薄野景行成功迎回了寒音公子薄野非凡。几日不曾见客的她亲自为薄野景凡梳洗,那一头曾经如墨的青丝,如今已经花白,干枯打结,极难梳理。

薄野非凡在铜镜前端坐,身上换上了崭新的衣袍。面容虽然沟壑密布,却显得非常慈祥:“想不到还有能再见的一天。”

薄野景行身后,他的十名弟子纷纷下跪。他摇摇头:“起来吧,都活着就好。如今想来,当年江湖行,真是少年轻狂。如今看着大家都老了,倒觉得可笑起来。”

薄野景行仔细为他将长发梳开,薄野非凡又问:“人都是你救出来的,接下来想必也有所打算了吧?”

薄野景行点头:“我会让人送你们去塞外,辛月歌已置下一处地方,有他照料,定然无忧。”

薄野非凡点点头,梵素素终于开口:“大师兄,你呢?”

薄野景行摸摸她的头:“师兄还有一事未完,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

待诸弟子都退下,薄野景行将薄野非凡扶到床边:“师父,如今弟子也是古来稀的高龄了,当年来龙去脉,你总该也告诉我一些。我为何不老,为何突然之间变成了女儿身?”

薄野非凡拍拍她的手,闭目沉思了一阵,终于开口:“师父说了,你别失望。当年寒音谷,其实就是隶属自在上师。五曜心经,是源自五大门派的内功心法,经为师加以改良,正好对应人体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但是五部心经因彼此相生相克,无法在同一人体内共存。自在上师一直想要炼制仙丹以求长生,为师当年效忠于他,自然也为此事奔走。后来,为师就遇见了你,根骨清奇,是个练武的奇材。”

提起当年旧事,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呀呀学语的婴儿:“为师将你带回寒音谷,授以辰星心经。想不到辰星心经太过刚烈,竟然掩盖了你女儿身的本象,让你越来越形似男儿。师父原想着男儿也不差,也未再言说。后来,你师叔师伯为了急于求成,发现若服食对应心经修习者的心脏便可同时修习五部心经而不至走火入魔。我得知真相之后,当然极力反对,然他们却私下挖取同门心脏,我盛怒之下,将他们逐出师门。想不到他们向自在上师密报了此事。其实师父当时对于融合五部心经之法已有眉目,为师在西域发现一枚奇珠,可以综合体内阴阳二气。”

当年旧事他娓娓道来,似乎如昨日:“可惜这枚奇珠甚为稀少,师父就想着,谷里几个弟子虽天资尚可,却都无甚大材,于是就用你先试试吧。”

薄野景行顿时满脸黑线:“你可真是我恩师。”

薄野非凡挥挥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反正就是将珠子喂你服下之后吧,自在上师开始有所动作。我知道情况不妙,原想将你逐出师门,带素素远走。但是谁知道你当时执掌寒音谷已经太久,我……逐不动你了。”

薄野景行扶他躺下,突然问了一句:“其实当初,你若把我献给卫枭,当可自保无虞。”

薄野非凡摇摇头:“可是若送你过去,依自在之为人,必然挖心取出五曜神珠。到底……也都是我的孩子。”

薄野景行没有再说话,只替他掖好被角。他是真的老了,他守着五曜神珠的秘密被幽囚三十几年,没有吐出一个字。只是因为这轻捞淡写地一句话。

第二天,江清流正式向薄野景行约战,这一次约战全不似先前十名弟子,这是一场生死战。

所有的江湖人士都没有离开,就是为了等着这旷世对决。薄野景行竖起两根手指,下面的人顿时议论纷纷,她却只是笑笑,随即离场。当天晚上,江清汉自然亲自去找她:“什么意思?”

薄野景行这才慢条斯理地道:“要老夫应战,有两个条件。第一,你派人送我师父等人前往惊云山,交给辛月歌。第二,寒音谷旧址之上,少桑当年曾立功德碑,下面埋葬着我寒音谷无数同门之遗骨。如果你准我将其迁出另葬,则老夫应你之战,给你个机会为先人复仇。”

江清流沉吟:“你师父等人,我可派人送出。但是功德碑乃武林同道一同树立,岂可说拆就拆?”

薄野景行耸肩:“那你就别想报仇了!让周氏活活气死算了。”

“你……”江清流深吸一口气:“我可以带你前往寒音谷,你自己迁出同门遗骨。谁若阻拦,我可不管。”

薄野景行立刻跳将起来:“一言为定!”

次日,薄野景行前往寒音谷旧址,薄野非凡等人自然一并同去。薄野景行雇了几个人,倒也没推寒音谷的功德碑,只是命人挖出碑下遗骨。夏风抚过山谷,山花烂漫。风动尘香,如同亡灵在看。

待表面的硬土被挖开,薄野景行示意工人退开,自己上前,以手轻轻拨开泥石。江清流上前:“这是做甚?”

薄野景行细致地将里面的遗骨取出:“铁器锋利,不忍其损毁先人遗骸,我自己动手吧。”身边叶汀兰等人也纷纷上前帮忙,功德碑下埋葬着寒音谷近三百口人。三百副遗骸,诸人足足捡拾了三天。

三日之后,薄野景行将其一把火焚成灰,抛洒入江。

江清流与薄野景行的一战,震动武林。此次观战人数之多,各门各派几乎倾巢而至。地点就在寒音谷旧址,江清流选这个地方,原本是不希望太多人围观。然而越是偏僻,越有人不惧山高水险。

那一天,两个人一齐走出沉碧山庄,薄野景行一身红衣如火,江清流一身雪衣羽白。在后门,齐大已经备好马车,薄野非凡等人只是出来露个面,立刻就会被送走。

江清流知道薄野景行这是怕其他门派反悔,在自己与她这一最抢眼的对决之战时,将同门送离。待其他门派回过神来,已是无从追击。他自然同意,目前寒音谷的人在或不在,已经完会不会对江家有任何威胁。

看似送别的人,其实才是离开的人。薄野景行转头看向送自己出门的薄野非凡:“孩子们也跟你一起,照看着些。”

薄野非凡点头,如此短暂的相聚,大家却又要离开了。一边的梵素素自上次之后,一直不怎么跟薄野景行说话,这时候终于也红了眼睛:“你早些回来。”

薄野景行点点头,她眼泪终于溢出了眼眶:“边塞之外,素素扫雪温酒以待。”

薄野景行摸摸她的头:“去吧,边塞苦寒,照顾好师父。”

诸人退回沉碧山庄,薄野景行一直站在门口,等到眼前身影再也不见,方道:“走吧。”

江清流突然问:“要不要看看梅魂?”

薄野景行摇头,大步向前,很快出了门楼,轻撩衣摆,上了马车。江清流久久没有上马,直到薄野景行掀开车帘:“你若怯战,只需下跪,向老夫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响头,则此战可休。”

江清流:“……”

寒音谷旧址,早已人山人海。

薄野景行与江清流一到,所有人都自动让出了一条道来。薄野景行轻身一跃,上了功德碑:“江家娃娃,让我看看你们江家的真材实学罢。”

江清流不想说话,他曾许多次想过今时今日,然真正临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非常稳了。他是江家的子孙,这一战不论如何,绝不能输!他在功德碑另一头站定,手中剑渐渐散发出凛冽的杀意。

薄野景行点点头:“有点意思。”

电光火石之间的交手,鲜红的刀丝对上绝世神兵斩业,江清流最明白薄野景行的弱点——她体力极为虚弱。他不停地变换攻击方位,逼她腾挪走位!薄野景行面对他汹涌而至的攻击,如同孤舟遇狂澜!

但即使是一叶孤舟,也是一叶可乘风破浪之舟。她从容应对着江清流各种攻击,手中刀丝始终牢牢牵制他的斩业。无论任何方位的攻守,她始终能从容应对。江清流提气纵身,一剑挥出,斩向功德碑。

火花四溅、碎石纷落。薄野景行随石碑一角而落,江清流在半空中与她又是几招猛攻。薄野景行眉峰微蹙,她如今最难以应对的,就是这种猛攻猛打。

她只能以最省力的招式应对,慢慢等待机会。江清流的速度却越来越快,薄野景行的应对似乎也跟着提速。周边无数人只看得眼花缭乱。梅应雪与少林元亮大师站在一起,这时候也忍不住:“大师,你看二人胜负如何?”

元亮大师摇摇头,虽然目前看来江清流占据上风,但是薄野景行一直是守多攻少。这就是一条蛰伏的毒蛇,只需要一个机会,反败为胜,结束战局。这一场相比于前面几场的华丽,更加凶险许多。

行家都能看出来,两个人拼尽全力地想要取胜——当然了,这是一战生死之战,二人约定不死不休。薄野景行红光终于荡出,围观者无不叫出声来——那刀丝绞住了斩业,尾端在江清流颈间一扫,江清流奋力仰头,却终被它舔在喉结处。若不是斩业绞住它令它长度不够,这一击已经足以要了他的命。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刀丝只在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

薄野景行趁他一惊,立刻开始反攻。江清流置身其中,只觉得满眼都是刀丝的红光残影,竟分不清何处是真实,何处虚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开始滚烫,他拼尽所有力量和速度跟着斩业的残光,很快便捕捉到这条兵器的真正轨迹。

周围激起漫天残花碎叶,两人身影之快,直令观者不敢呼吸。生怕一个不慎,便看漏了结局。梅应雪跟宫自在这时候才并肩站在一起,二人均十分紧张。旁边的元亮大师轻声道:“她又要出手了。”

梅应雪还没说话,只觉薄野景行一直飞速移动的刀丝突然在一个点一顿,而江清流却没有停顿——长时间快速地击打防御,他的手习惯了追逐刀丝的速度,而思维却完全跟不上。当招式脱离了思维的控制,他尚未想到下一招,下一招已经施了出去。

而就在这时候,薄野景行骤然在某个点一停,刀丝回荡,猛然裹住他的双肩。江清流心中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忘我,抽剑回救已是来不及,他沉身一顿,顿时没入浮土!同时也才暗暗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回剑相救——以刀丝之锋利,他若用剑相隔,起码断他一条手臂。

周围诸人也都松了一口气,薄野景行额上已经沁出汗珠,江清流在土里,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江清流也不敢动,他知道薄野景行听声辨位的功夫,这时候稍有不慎,连埋都不用了。

令人窒息地寂静,片刻之后,他骤然从土中跃出,九分剑法最后一式——合剑式!

薄野景行立刻以刀丝相格,然则临近之时,江清流右手突然一扬,一把浮沙劈面而至!那样近的距离,薄野景行根本无法闪避。她下意识一偏头,仍然是按记忆隔挡最后一记合剑式。那一封原本也是无懈可击,可江清流趁她双目一闭,立刻收剑,一脚踹在她胸口。

薄野景行连连后退,数步之后终于背抵着功德碑站定。胸口开始闷痛,她脸色发白。

江清流随即而至时,合剑式挟风雷隐隐之势,一身杀气却瞬间溃散。

“薄野景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于晨曦中犹带青草的香气。

“嗯?”薄野景行竟然轻声回应,随即手中刀丝再度激荡而出,这一击,正是破他合剑式的招式。江清流只觉脸上一痛,那刀丝划过他的脸颊,只是似乎薄野景行估计错误,长度差着一寸,只留下一道划伤。

江清流再不犹豫,合剑式之后招式未老,立刻再度出手——九分剑法第十式。薄野景行猝不及防,眼睛还有残沙,那雷霆一剑破空而来,她不得以以空手入白刃相接。却见江清流长剑一分,剑身巨震,斩业剑尖骤然折断!断刃猛然弹出,薄野景行无法闪避,只见刃如白光,没入她的胸口,瞬间穿心。

她深吸一口气,周围鸦雀无声。

“好剑法、好内力。”她语声低微,“最后这一式,叫什么名字?”

江清流紧紧握着剑柄,折却剑尖的斩业还在她双掌之中:“故剑情深。”

这样一套诡异无情、变幻莫测的剑法,必杀的一击,居然叫故剑情深。薄野景行点点头:“你赢了。”

周围死一般地寂静,只有朝阳冉冉升起。红霞相映,大地流金。

江清流蹲下身,薄野景行面色如纸,江清流松开了手中的斩业,去握她的手。刀丝亦已滑落一边,已有薄茧的手五指相扣,江清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镇定:“可有话让我带给梅魂?”

薄野景行睁开眼睛,湛湛金光令视线迷离。她抬起手,去盛那一捧阳光,可惜阳光被素手割裂,洒下点点碎金。她轻轻摇头,皓腕骤然垂落,横于他膝。

这便是光阴,你弃如敝履时它任你挥霍,你珍若拱璧时它毫厘不予。

“庄主……”身边有人说话,江清流缓缓起身,解下衣袍裹住她的尸身。刀丝孤独地散落一侧,江清流捡起来,重新置于她的手中。然后他发现那刀丝长短有异。他既要跟她决战,对其兵器当然有绝对的了解,可如今……

那刀丝尾端,断口犹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终于明白为何一战之中两次遇险,这名震江湖的神兵利器都只在他身上留下浅浅的伤口。临战之际,她截去了一寸刀丝。

周围有人低声说话,这诛贼首功,终于还是归了江家。

两日后,江清流率众于寒音谷旧址再立功德碑,他持已折的斩业剑亲自刻写碑文——武林正道诛寒音谷余孽薄野景行于此。

后面是一行隽秀小字:盟主江清流立于X年X月X日。

回到沉碧山庄,江清流第一时间去看周氏。周氏一直闭着眼睛,眼见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江清流站在她床边,好半天才说话:“孙儿……已经诛杀薄野景行。”

周氏睁开眼睛,挥挥手示意他过来。江清流走过去,周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亡夫被族谱除名,我也不算江家的人了。我死之后,不要葬入江家祖陵。”

江清流点点头,周氏长出一口气:“我累了,出去吧。”

他刚踏出周氏的院子,身后有侍女来报:“族长,太夫人……仙去了。”

三日后,江清流为周氏发丧,遵其遗命,不葬入江家祖陵。江清流为其另择吉穴,其方位,遥遥可望见江隐天的埋骨之地。只是那乱石荒岗,已然野草离离。枯骨已为野犬噬,故人何凭识乡音。

江清流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这些年虽有无数女儿垂青,他却再无婚娶。江梅魂长到五岁之时,习武的天赋已然展露无疑。任何招数皆是过目不忘。只可惜识文断字方面实在没有天赋。

六岁时换了教习先生无数,然大字不识一箩筐。一日江清流教一个策字教了一个时辰,一怒之下掷笔而去。江梅魂怯怯地追上来:“爹爹……”

江清流大怒甩开:“不要叫我爹爹!”

江梅魂垂首在旁边站了一阵,结结巴巴地喊:“大侄子……”

江清流:“……”

江梅魂七岁时,从边塞传来消息,有少年于边塞行走,遇一奇人,问其姓名,答为薄野景行。江清流身体这才略略好转,几度欲前往边塞,然而江梅魂实在不长进,江家事务又繁多,他无从抽身。

江梅魂十岁时,与梅应雪之女梅芊芊订亲,梅芊芊经常往来于沉碧山庄。女孩性烈如火,终于为这沉碧山庄增添一抹朝气。

江梅魂十五岁时,一身武艺已令江湖皆惊。只是文墨方面实在狗屁不通,一篇《太祖记事》两年尚不能诵。

江梅魂十七岁时,娶梅芊芊为妻。梅芊芊却是才华逼人,出口成诵。二人日日互相挖苦讥讽,从无一日安生。

江梅魂十九岁时,第一个孩子出生,是个男孩。江清流取名江露白。露从今夜白,可能见归人?

江梅魂二十岁时,江清流一度想将江家诸事相托,奈何竖子愚钝不堪,空有武艺,无治家之能。

江梅魂二十五岁时,其武功更精绝于乃父,江湖人人称道,继任武林盟主。然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只有梅芊芊从旁打理。

江梅魂二十七岁时,江清流一度欲出边塞,然江梅魂于商铺之上分配不当,一支宗亲拒绝上供,江清流只得再度前往安抚。

江梅魂二十八岁时,次子出世,自己取名叫江露勇。梅芊芊大怒,夫妻俩大打出手,最后江清流改名作江露涵。

江梅魂二十九岁那一年,江清流病故于沉碧山庄。

一生牵挂塞外,一生未能出塞。

二十九岁的江梅魂,似乎一夕之间长大。为了却父亲遗愿,特地赶往惊云山。惊云山的人得知其乃沉碧山庄江家后人,将其带往一山谷。但见山花烂漫,两个垂髻小童在一边玩耍。

有一五旬老妇见有生人,忙起身相迎。江梅魂这才问:“这里,是不是有位叫薄野景行的……前辈?”

妇人上下打量他,他这时候倒是懂了:“在下沉碧山庄江梅魂。”

妇人笑容和蔼:“令尊可好?”

江梅魂如实应答:“家父年初已然仙去了。”

妇人笑容微淡,随即轻声道:“你所找的人,从未到过塞外。临别之时,她命我夫以其名义行走,以免故人伤怀。”

江梅魂半晌没想明白,最后问:“你是何人?”

妇人拉了两个小童转身回谷,浅笑依稀:“我呀,我小字晚婵。”

幽深的地牢光线暗沉,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陈腐、潮湿的气味。一个小男孩追着一只野兔,手里弓箭几度瞄准,最后摇摇摆摆地追到甬道深处。他虽然只有六七岁,地牢的看守对他却十分恭敬:“少主,这里不是您来的地方,您请回吧。”

小男孩颇为不满:“大胆!这里是沉碧山庄,太爷爷说以后整个山庄都是我的,凭什么我不能来?!”

他年纪虽小,抖起威风来却很有几分架式,看守颇有些为难。而光线暗沉的甬道深处,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小娃娃,你进来。”

那声音平缓沉稳,似乎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小男孩推开守卫,探头探脑地走进去,只见甬道最深处的囚室里,有个人蓬头垢面,四肢都被粗重的玄铁链牢牢锁住。而他的兔子,正被这个怪人提着耳朵握在手中。

他歪着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怪人,却丝毫不惧,眼里全是好奇:“你是谁?怎么会住在我家?”

那怪人谍谍怪笑:“小娃娃,老夫是江湖第一高手高手高高手,薄野景行。”

小男孩冷哼一声,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读的书少,你就要来骗我吗?哪有高手张口闭口就说自己是高手的?再说了,有你这么丑的高手吗?我太爷爷江隐天,那才是武林第一高手呢!”

那怪人闻言,一脸不屑地唾了一口唾沫:“江隐天算个屁。你跑去跟他说,就说地牢里的薄野景行跑了,看他不吓个屁滚尿流。”

小男孩也不管野兔了,气呼呼地抠了两边的泥块砸他:“让你吹牛!”

那怪人却也不恼:“你自去试试。”

小男孩再次看向她手中的兔子,目露狡黠:“你先把兔子还我,我不但相信你,还给你带好吃的,给你养老送终。”

旧诺怎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