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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9

第29章 chapter 29
  梁城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迟太多。
  那一场春雪融化后, 气温依然寒凉。冬春季节,长江水位低, 露出江心一条条滩涂。江洲上头似有一丝丝绿色,聊胜于无。
  城里头, 梧桐柳树都尚未发芽, 光秃秃的。是冬天最后的一丝气息。
  星期五那天下午, 李瓒原定五点半下班。这周末他不当值,打算回趟江城看望家人。
  五点二十分, 却接到报警电话,说白溪商场里头有人遗弃了一份可疑物品,还跟售货员讲是那爆炸物。售货员越想越害怕, 赶紧报了警。
  李瓒和同事们紧急出动赶往现场, 疏散人群。待他们清空商场拉上警戒线时,消防、刑侦、防爆部门也都赶过来了。
  刑警、消防员在报警人的带领下, 很快去到商场二楼扶梯旁的一处垃圾箱旁。
  李瓒没跟着上去,站在一楼的扶梯下远远地看了一眼。
  身后有人推他,民警小甲挑着眉毛指二楼:“过去啊。”
  李瓒搔了下后脖颈, 慢慢走上扶梯。
  到了二楼,各个警种的人员站在离那垃圾箱数米开外的地方, 商量应对情况。李瓒看了一眼, 垃圾箱里塞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里头的物件是个正方体。
  商场的监控视频很快传到刑警的手机上, 视频中可以看到一个戴着帽子口罩的黑衣男子迅速走过来, 将包里的东西拎出来丢进垃圾桶然后飞速跑开。追踪监控显示男子很快离开了商场。
  小甲杵了杵李瓒的手臂, 问:“你怎么看?”
  李瓒说:“应该是假的。”
  他声音不大,但那几个刑警听见了,回过头来,面色有些不悦。或许觉得他一个辅警越俎代庖了。
  而刑警队的防爆员已全副武装,戴着防爆头盔和铠甲,拎着工具箱过来了。
  民警小甲见状,小声问李瓒:“诶,你以前是……”
  “现场都安静下!”刚才那个刑警大声说道。
  鸦雀无声。
  民警小甲缩了脖子。
  李瓒没说话,淡淡看着那个防爆员走到垃圾箱边,打开垃圾箱锁,把黑色塑料袋拎了出来。
  李瓒想,如果是他,他首先不会动那袋子,他会把塑料袋剪开观察清楚里头的情况后再做下一步处置。
  想及此处,他耳朵里有一丝极细的撕裂的痛,像缓慢地撕开一张纸。继而,他头痛起来,耳朵又开始嗡嗡作响,鸣叫不止。
  李瓒转过身去,手掌猛摁住额头,不动声色地用着力,试图控制。
  就在这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小甲将他拉走了。
  出了商场,冷风吹过来,李瓒清醒了半点,头仍是一扯一扯地疼,但好歹耳朵不嗡嗡了。
  “你没事吧?”小甲问。
  “没事儿。”
  小甲让他去车里休息会儿。李瓒准备过去,却听见旁边有人说:“梁城卫视的记者上去了。”
  他回头望一眼,想一想,又不由自主地进了商场。
  这会儿进去,那个防爆员已经脱下了厚厚的防护服。东西拆开了,是一个装了几瓶煤油的塑料箱子,连基本的引线都没有,点火都点不燃,别说爆炸了。
  所谓炸弹,不过是虚惊一场的“诈”弹。
  一个女记者跟她的同事在一旁进行现场报道。
  不是宋冉。
  李瓒想起来了,以她现在的地位,这种市内小新闻应该不用她采访了。
  他淡笑一下,转身要走,却被刚才那位刑警叫住:“同志!”
  李瓒:“嗯?”
  刑警语气好了很多:“刚才你怎么知道这是假的?”
  李瓒道:“炸弹需要引爆方式。除了直接点火,需要引爆装置。从他放置炸弹时随手乱放的样子,可以排除平衡器感应器;他手上没有拿任何东西,且人群疏散后还没爆,排除遥控;装作匆匆逃走,可炸弹在他走之后半小时都没爆,很明显也不是计时器;另外,我建议那位防爆兵,下次先剪塑料袋,再移动炸弹。”
  刑警张口结舌。
  李瓒略点一下头算作礼貌告别,下楼走了。
  小甲追上来,赞叹道:“诶,阿瓒,你以前就是刚才那个防爆兵的样子吗?还是说,你们军事上的,比这个要更厉害?”
  李瓒说,他在我面前,只是小儿科。
  话到嘴边,没有出口。
  宋冉午休的时候去了趟医院看心理医生。
  一周前,医生发现她偷偷给自己加药,强制性给她减了药量。
  减药的副作用很明显,宋冉成天提不起精神,晚上也睡不大好。人一疲惫困乏,情绪阈值就容易降低。各种负面情绪也来得轻而易举。
  她没有办法,跑去找医生拿药。
  梁医生不肯多给,絮絮叨叨跟她聊了很久的天,成功把她弄睡着了。她一个午觉醒来,也没拿到多的药,被医生轰出了诊疗室。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小秋她们外出归来,聊起了新闻,说白溪商场有一起炸弹恐吓事件。不知道哪个反社会的人丢了虚假的炸弹在商场里头。
  宋冉并未在意,回到座位上打开电脑。
  电脑还在启动呢,小夏溜过来,小声说:“诶,我今天看到沈蓓那个前男友了。”
  宋冉脑子转了一圈才明白前男友是谁,本想解释,但她没有立场,只说:“怎么碰到的?”
  “白溪商场啊。奇怪诶,他怎么变成辅警了?”
  宋冉也不好说他其实不是,含糊道:“可能是考虑工作强度和安全吧。”
  “那倒也是。”小夏说,“拆弹什么的,听着好酷,但一想都很危险。……不过啊,我猜肯定是因为他当了辅警,沈蓓看不上他了。”
  “辅警怎么了?”宋冉皱眉,“沈蓓这么跟你说的?”
  “没。我猜的,不然那么好的男生,为什么变成前男友了?”
  “那万一是他看不上沈蓓呢?”
  “沈蓓家世那么好,又漂亮,他有什么看不上的?不分手还能走裙带关系呢,至于去做辅警么?”
  宋冉忽然就不想跟她讲话了,扭过头去,移动鼠标打开邮箱。
  小夏见状,也回去工作了。
  宋冉的工作邮箱是公开的,以便收集新闻素材。
  不过,每日邮件有一半以上非工作相关——慕名向她表示喜爱和支持的,抨击她痛骂她的;
  至于工作相关的,很多没有可操作性,比如丈夫出轨了希望她报道小三,被交警开罚单了希望她去调查,家里遭了贼警察抓不到……
  宋冉之前回复了那个丈夫出轨的女人,让她家庭内部解决,她没法报道。不想那女人回了句:小三你都不管,你自己当过小三吧?
  回复遭贼的人,说耐心等待警方调查。得到的反馈是:也对,只有战争那种死人的事才能入得了您的眼睛,我们这些小屁民就不劳烦您费心了。
  宋冉查看完回复邮件,有些无话可说。
  这时,邮箱里蹦出一条新收邮件。发信人叫王翰,是白溪实验中学的学生。王翰说就在刚才,他们学校一个叫朱亚楠的男生因不堪老师长期的私下辱骂和体罚,跳楼自杀。
  现在警察封锁了学校,也封锁了消息。
  宋冉直觉事情不简单,立刻回了个电话过去了解情况。
  王翰是个男生,说话声音很小,情绪很慌乱,讲话逻辑也差,但他描述的内容基本与邮件里写的一致,事件很清晰。
  他祈求:“宋记者,求求你过来看看,不然真相可能永远被湮没了。”
  放下电话后,宋冉查了下内部平台。
  王翰说朱亚楠跳楼是一刻钟前的事,但内部平台还没有任何线人线索和群众线索进来。着实蹊跷。
  宋冉思考两秒,背上包起身出门。
  中学离电视台不远,只隔一条街。由于远离主干道,且已经放学,街上十分清净。道路两边都是枯木,有些萧条。
  学校门口果然停了几辆警车和救护车,拉着警戒线。
  宋冉出示记者证想要进去,却被警察拦住:“对不起,接上级命令,不允许记者采访。”
  宋冉问:“为什么?调查真相也不可以?”
  “等警方调查清楚,自然会公布真相。到时也欢迎你过来参加新闻发布会。”
  宋冉愈发觉得不对,但她没有争辩,退到一旁观察地形,看到学校旁边有一栋六层楼高的居民楼。
  她想一想,钻进了楼道。
  六楼住着一个中年女人,起初不太愿意让宋冉借家里的窗户。宋冉表示会给线索费后,她才让她进了屋。
  宋冉走进中年女人卧室的阳台,正好能清楚地俯瞰学校教学楼和楼前的空地。跳楼的那个学生尸身还在楼前,盖着白布,水泥地面上全是血迹。
  警察在尸体附近和教学楼楼顶调查取证。
  她正拍摄着,身后传来一阵喧闹。
  两个民警走了进来,脸色严肃而冷淡,招了下手,说:“把刚拍的东西删了。”
  宋冉抱紧了相机:“凭什么?那条法律规定的?”
  另一人爆吼:“让你删就删,哪儿那么多废话!”
  宋冉备受羞辱地咬紧唇,满脸血红。
  第一个民警也忿忿地说:“你们这些记者一天到晚就会瞎写,抹黑政府公信力。”
  宋冉一字一句反驳道:“公信力靠的是还原真相,不是隐瞒欺骗。”
  对方懒得和她废话:“你自己删还是我来删?”
  宋冉不肯交相机,对方上来就抢。
  宋冉挣扎着推开对方想往外跑,却被身后人牵绊着,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相机滚出去砸到从外头赶来的另一个人脚下。
  那人弯腰要捡,宋冉立刻爬上去打开他的手,一把将相机抢过来抱进怀里。
  “宋记者?”
  一道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宋冉惊慌抬头,竟是李瓒。
  他有些吃惊,伸手把她扶起来:“这是怎么了?”
  “李警官……”宋冉一见是他,呜咽一声,她不自禁抓紧他袖子,慌忙躲去他身后不出来了。
  那两个民警走上前来,说:“你们认识?那太好了,你好好跟她说说,让她把照片删了。上边的命令,我们也为难不是?”
  李瓒回头看身后的人,
  宋冉眼圈都红了,揪着他的袖肘,哽道:“我不要!”
  ……
  李瓒看向两位同事,说:“她是记者,拍摄报道是她的权利。这样强制性删除,是不是会弄巧成拙?”
  同事小乙说:“上头命令了,等情况调查清楚后再给记者通报。之前发生了太多次,记者乱写导致舆情难以控制。我们也有我们的道理。”
  “她不会乱写的。”李瓒很确定地说,“这位记者我很了解,她跟其他人不一样。”
  两位同事平日里跟李瓒相处得很好,也没法不卖他面子,说:“那你跟她说一下。不然,真出了什么事情,你我都是要负责的。”
  “好。”
  ……
  李瓒跟六楼的住户说了声打扰,关上了门。
  宋冉站在楼道里,低着头不吭声。
  李瓒问:“没摔伤吧?”
  “没有。”她摇摇头,把手掌举给他看,“就擦了一下手。”
  她手掌边缘撞红了一大块,还擦破了皮。
  李瓒看了眼,低头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条创口贴。
  他说:“手伸过来。”
  她默默伸过去,他撕开创口贴,给她贴上。女孩的手又细又软,捏着像会化掉似的。
  他边贴着,边不动声色瞥一眼她的脸。
  她小脸苍白,垂着眼眸,眼圈还有些红,嘴唇轻轻抿着,小小的鼻头也是微红的,鼻翼轻轻翕动着控制情绪。
  他知道她受委屈了。
  李瓒轻声说:“我那两个同事,人是好人,可能做事有点儿急躁,你别往心里去。”
  宋冉不做声,表情明显是往心里去了。
  他知道她这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问:“你打算怎么写?”
  宋冉说:“没想好。”
  李瓒和言道:“就报道说发生了这件事就可以了。至于死因,警方出通告前不要轻易下结论。未成年,学生,容易引发轩然大波。”
  宋冉也不知听也没听,“嗯”了一声。
  李瓒观察着她,发现她情绪仍有些不对,想要再安慰她几句,可楼下有人叫他了:“阿瓒!”
  他得下去了,不太放心,说:“我先走了。”
  “嗯。”
  走下几级台阶了,又回头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好。”
  李瓒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宋冉捧起相机,看到相机外壳上摔出了一条小裂缝。
  刚出楼道,小秋打电话过来,说实验中学出事了,台里领导让她务必调查记录到真相。
  宋冉上网一看,已有新闻媒体发布了实验中学学生跳楼案。
  荒谬的是,不少媒体和所谓爆料人声称,跳楼的学生由于父母给的压力太大,长期抑郁,这次月考没考好成了导火索,终于跳楼自杀。
  “考试考不好就自杀?这样的人活着也没用,死了更好。”
  “自己不中用怪父母给压力,你爸妈这十七年还不如养头猪。”
  “所有自杀的人都该死,没什么好可惜的。浪费关注度。”
  宋冉退出社交平台,将手机塞进兜里往回走。
  冷风吹来,手机震动,是王翰。
  他在电话里气得直哭:“他们怎么能那么说亚楠?”
  宋冉和他约在了一家客人很少的咖啡厅。
  跟宋冉想象的一样,王翰是一个文静瘦弱的男生,声音小,不自信,丢在学生堆里最不起眼最平凡普通的那种。
  王翰眼圈还是红肿的,把他在邮件里写的事情陈述了一遍。
  宋冉反复确认各处细节,发现他对朱亚楠在私下遭受的几次经历,时间点清晰,事件清楚,回答很一致且真实。有好几次,他讲到受辱细节,低头捂着脸几乎无法继续。
  宋冉问:“为什么老师辱骂体罚朱亚楠的时候,你也会在场?”
  王翰抬起脑袋,颤道:“因为老师也打我骂我了,我跟朱亚楠一起。他骂我们是猪脑子,弱智,还要我们下跪承认……”
  原来,他和朱亚楠都是高三(3)班的学生,特级教师赵元立是他们的班主任。因两人成绩太差,次次考试都拉低班上的平均分,所以长期遭受着赵老师的辱骂和体罚。
  王翰抹了下眼泪,拉开袖子给她看:“宋记者,我真的没说谎。”
  他手肘上竟有大片的淤青。
  宋冉吃惊:“这是老师打的?”
  “你要还想看,我腰上也有,是老师踹我,我撞到桌子角,撞的。”他眼眶里直滚泪,“我那时疼得快要死了,老师还在骂,骂我就算了,还骂我爸妈,骂得很难听……朱亚楠也一样。”
  “我这里有证据。”王翰把手机给她看,是朱亚楠和赵老师的微信对话,
  赵:“你不要来上学了,我看见你就恼火!”
  亚楠:“老师,求求你了……”
  赵:“一个班上几十个学生,怎么就你学不好?脑子不好使上什么学,回去找你爸妈,问他们怎么生的你!”
  还有一段几秒的视频,很混乱,画面上有人被推倒撞倒桌子,应该是无意间碰到手机录下来的。视频里男生惨叫:“别打了!”
  视频里的声音不是王翰。
  “这是朱亚楠,他之前发给我的。他手机里也有,警察肯定能看到。”
  宋冉没做声,出奇的冷静,她递给他一张面巾纸。
  王翰接过纸巾擦泪,他肩膀弓着,卑微而羞耻,低声啜泣:
  “我想死的,可亚楠他死了,我怕了。宋记者,他是特级优秀教师,教导处主任根本不相信我们。我去举报,主任骂我找事。求求你帮帮我们吧。亚楠从去年上高三,一直被虐待到现在,他是被逼死的,不是网上说的那样。”
  宋冉吸了一口气,说:“你先把你手上的证据全部移交给我。”
  ……
  宋冉跟王翰在店门口告了别。
  王翰走后,宋冉在夜里站了很久,直到牙齿打颤,双腿发抖。她望着梁城的夜景,恍然发现原来这里也是一个看不见的战场。
  她裹紧围巾往家走,心中各种情绪翻涌,压抑不下。
  她走到便利店买了瓶水,在门口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又从包里拿出抗抑郁药塞进嘴里吞下。
  她给小秋挂了个电话,让她今晚来她家,帮忙整理资料写稿子。
  小秋马不停蹄赶来,协助她录入文字、图片和录音资料。
  当晚十一点,宋冉写完稿子《另一种声音(白溪实验中学学生对话录)》,发布在各大公共平台上。
  她毕竟晓得克制,并没有说该老师与学生的死直接相关,也没有发表任何主观观点,只是将自己与学生王某的对话整理成采访实录,实事求是,毫不添油加醋地记录了下来。
  发布之前,脑子里晃过一丝想法,要不要跟李瓒说一声。
  但她没有,
  发布之后,她也没再看后续,吃了安眠药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