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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工人体育馆的绿色海洋,事关我爱你和对不起

1

苏青一早起来就一肚子火,在团结湖的楼下打车。

平常七点钟的话,车多得仿佛不像是北京。

可是今天,她蹬着高跟鞋在路边站了半个多小时,晒得仿佛一只蜕了皮的知了,却没有一辆车停下来载她。

倒是有几辆空车,可是仿佛串通好了一般,缓缓开过苏青身边,要停不停,只问她去哪里。苏青一说中关村,对方摆摆手说要交车,而后就加速开走了。几次下来,苏青怒火中烧,心说去哪里你才肯去,天堂吗?

又等了半天,眼看着一辆空车驶过来,苏青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先上车,再说去哪里。对方要是敢让她下车,她就打电话投诉对方拒载。

眼瞅着对方开近,苏青招手,对方停下来,问苏青去哪里。苏青铁青着脸,伸手开车门要直接上车,却发现车门锁了,司机真是鸡贼到飞起。

一看苏青这架势,司机赶紧猛踩一脚油门,苏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消失在路的转角,自己在原地火大到仿佛太阳黑子爆炸。

苏青在内心咆哮了几句脏话,看一眼手表,七点四十多了,跟对方公司约了八点半开会。苏青只能压下心头的火,往后退几步,找个树荫,从包里拿出一双白运动鞋,换下了脚上的高跟鞋。身为一个二十八岁的混过几年社会以能干扎实着称的女性,生活中这样的小技巧,她懂得太多了。

但懂得多了,难免就有些悲凉:只有没人疼的女人,才需要懂这么多,才需要为惶惶不可知的未来,做那么多的准备。

但她无暇悲春伤秋,她早就过了这样的年龄,又不是十八岁,当街哭鼻子也不会有人来心疼,只会让人看笑话。她在路过的几个上班族略带惊讶的眼神中迅速地将鞋子换好,把高跟鞋塞到包里,健步如飞地往地铁站走去。

嗯,还好带了一双H&M的小白鞋,跟今天的天蓝色西装裙是搭配的,苏青心想。

衣服和男人就是女人的命,苏青属于命不好的那种,只剩衣服这半条命在苟延残喘。

那鞋子,九十九块,便宜好穿,还百搭。

可因为廉价,洗一水形就没了,所以穿脏了就得丢掉,但总会给人留下一直穿新鞋的印象。自从前年H&M推出这款鞋子,三年下来,苏青不知道买了多少双。踏着它,一路从一个职场新人,走到今日的位置。

这个时间段的地铁,人多到像沙丁鱼罐头,苏青等了两班才挤上去,提着自己的包穿过人群往车厢里走,被挤的人,都对苏青怒目而视,苏青坦然自若,装作没看到,终于寻得一个角落,稳妥地靠在车厢上,拿出耳机来听歌。

又经历了一次天杀的换乘,从十号线换到四号线。从中关村地铁站出来,苏青没再抱打车的奢望,提着包又一路小跑,终于到了某知名网络视频公司楼下,离约定开会的时间还差五分钟。

苏青没忘记再找个角落把鞋子换回来,耗时一分钟。看到星巴克,她目测了一下排队人数,估算好时间,要了一杯拿铁,两分钟拿到。

最后两分钟,她冲进楼,往电梯方向冲刺。

眼看着一班电梯门就要关上,她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了,硬着头皮就往里冲,差一点儿夹到自己。她虽然冲上了电梯,可因为加速度太快,她一个没站稳,撞到了某个人的身上,咖啡差点儿就洒在人家的西装上。

这种事情,谁一大早上遇到,都肯定没好脸色,苏青悄声跟对方说对不起,对方没理她,把她当空气。这比骂苏青更让她尴尬,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被人无视更羞辱的了,人家大概把她当成了疯疯癫癫的傻女人,摆明了连厌烦都懒得表示。

苏青只能默默地低着头往里移动一下,在电梯边角的位置站定,悄悄长舒一口气安慰自己说中关村这种鬼地方,自己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来几次,丢人抑或被蔑视,待她走出这电梯,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栋楼很高,三十五层,每层都几乎有人要下,公司都不同,难免有人就在电梯里闲扯。刚到三层,被苏青撞到的西装男就跟身边的同事开口了。

“唉,今儿估计又是一场恶战。”

“是啊,真不知道怎么跟这些外行解释,微电影跟广告压根儿就是两种不同的东西。”西装男身边的小兄弟也同仇敌忾的。

“昨儿我看到对方公司的修改邮件,差点儿都气炸了。别人是对牛弹琴,我简直是对草履虫弹琴。”

听到“微电影”三个字,苏青的耳朵自动竖了起来。

“对啊,你是不知道对方的负责人有多难缠,写个邮件,做作到恨不得每一句里都带上一两个英文单词。还起一英文名叫苏菲,这部为狗粮做宣传的微电影,恨不得拍出卫生巾广告的感觉来。可能吗?不能你叫一卫生巾的名字脑子里就只有卫生巾啊。”

电梯里有小女生笑出声来,西装男却也不介意,反倒很享受对方欣赏自己的幽默,微笑着朝那女生点头示意了一下,意思是多谢捧场。

苏青在角落里听着这一切,脸都绿了,因为她就是苏菲本人。

苏青开始用狼一般的眼神打量着西装男,单眼皮,圆寸头,身材像是常去健身房,可再正的西装,也掩盖不住他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气质。

贱男,说话不积德,小心折寿加不举,苏青想。

“那你没当场爆掉?这不符合你一贯的艺术家性格啊。”小兄弟深感不平。

“我干吗跟卫生巾过不去,”西装男笑,“我对女性一向关爱有加,哥们儿我忍了。”

此时,电梯里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苏青脸上的愤怒已经转换成微笑——复仇女神的微笑。可那微笑刚挂上嘴角不到三秒钟,苏青就感到小腹一阵疼痛,她意识到大事不妙,下意识地收紧双腿,知道可能大姨妈突然来袭。

从今早开始,她就一直不顺,此时此刻,她已然要崩溃了。

电梯到了,让“瘟神”先下,苏青等了一下,估摸着两人已经刷卡进公司门了,才出来,别别扭扭地往厕所小步移动,感慨还好今天出门带了生理期用品。

进了隔间,苏青蹲在马桶上,才发现大姨妈没有来,只是虚惊一场。她翻了一个白眼,暗骂自己心理素质何时变得如此之差,犹豫了几秒要不要换上生理用品以防万一,最终想想还是放弃了。她有经验,但凡她换上,大姨妈必定迟迟不来。待她站起身来,很快,心中怒火再度燃起,斗争目标顺利锁定西装男。身为甲方,她今天决定气死乙方。

2

当苏青在前台秘书小妹的引导之下,雄赳赳气昂昂地拿着那杯拿铁迈入会议室时,等在那里的西装男的脸色明显绿了一下。但很快,他站起身来,笑着伸出手向苏青自我介绍:“苏菲小姐吧?我是李文博,你叫我Leo就好。”

苏青脸上是职业的微笑,小手伸出跟对方握一握,客气得不得了。

“Leo?真是好名字,狮子座呢,还是小时候很爱看《狮子王》?”

李文博一愣,脸上的笑凝固片刻,瞬间舒展开来:“一切以苏小姐的喜好和认知为基准,您喜欢我是哪个就是哪个。”

苏青嫣然一笑:“我觉得两个基准都不太像。”

李文博俨然听出苏青话中有话,并不接话,无言坐下,苏青心中快意得就差飞起来了。

“苏菲小姐,那咱们来谈谈这个项目的修改意见?”

“好啊。对了,你叫我中文名苏青也可以,怕苏菲你叫得不习惯。”苏青公开宣战。

“苏青,好名字啊。张爱玲好友,民国四大才女。”李文博接收到了苏青的信息,变相认,肠子都悔青了,想说再也不敢在公开场合发表任何言论了。这次的确是他不对,为了风度,他也得厚着脸巧妙地赔不是。

“李兄还真是学识渊博,人如其名。民国四大才女都知道,看来平时对女性的关注度很高啊。”苏菲话锋一转,“那其实我有个疑问,为什么你这么关注女人,却没有把这个心用到咱们这个项目上呢?要知道这款高端狗粮,可是完全针对女性群体的,在您的策划案里,我没看到任何能吸引女性消费者购买的地方。”

“具体是哪里不对呢?”李文博用心做的项目被否定得一干二净,他也有些上火,但还是尽量克制着自己。

“没有具体,整个案子都不对。卫生巾广告我想李兄应该经常看吧?能麻烦你告诉我一下里面最吸引女性的要素是什么吗?”苏青没有见好就收,步步紧逼。

“……”李文博沉默片刻,在心里骂了几句娘,“我真想不出来,要请教下苏小姐。”

苏青笑得仿佛胜利女神,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安全感!我想这是这个狗粮微电影缺少的最重要特质,我认为你们这个策划有必要重做。”

“安全感?苏小姐,你要我们这边的团队在一款狗粮广告里体现安全感?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你看这个项目我们团队其实做了很久了,咱们能不能不要推倒重来,在原来基础上修改不是更好?”李文博意识到今天遇到了母的马王爷,对方已然亮了第三只眼出来,他在劫难逃,只能丢盔弃甲,摇白旗讨饶。

“不行。”苏青无辜地望着李文博,“Sorry对不起啊,Leo,我们得对客户负责。”

李文博投来小狗般恳切求饶的眼神,满脸的“女英雄我知错了,放我一马吧”,可此时的苏青已然演上了瘾。

“你们的这个项目doesn't make sense(说不过去),哦,对了,这个短语对你来说是不是难了点儿?”苏青很贱地摊手,“那我换种说法。这个项目目前给我的感觉totallywrong(一无是处)。”

苏青吵架神上身,把微博上看来的甲方气死乙方的段子活学活用。

苏青这般,周围的人都看呆了,任李文博脾气再好都忍不了了,他的眼神顿时由小狗变为杀手,苏青把李文博的转变尽收眼底,缓缓调整了姿势,准备大战一场。

可突然,李文博脸色一变,戾气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幸灾乐祸。

“苏小姐,情绪不要太激动啦,有事情咱们慢慢说。要不……你先解决一下私人问题咱们再谈?”

私人问题?苏青的脑海中飞驰过这四个字,顺着会议室里众人的眼神,她看到了自己天蓝色的西装裙淡淡地晕出一点儿红。

苏青的世界瞬间崩塌了,脑袋“嗡”的一声,立在了那里。

李文博忍着笑意,跟秘书招招手:“王秘书,你赶紧带苏菲小姐去一下洗手间。”

还没等王秘书站起身来,苏青就拿着自己的包夺门而出,耳后的会议室,爆发出一阵冲破屋顶的笑声。

这个公司的人都是变态!苏青欲哭无泪地冲进了厕所,坐在马桶上,差点儿要头撞墙死掉。

三分钟过后,她回想刚刚的自己,不禁也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人家这样的反应,她今天不像是来谈事儿的,倒像是来踢馆的。

苏青,你怎么了?苏青蜷缩成一团,空调有些冷,她其实很清楚她是怎么了。

不是因为被出租车司机欺负,不是因为李文博说她的名字像卫生巾,不是因为两方沟通不畅,只是因为,她的命中大劫。

3

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命中大劫,任你英明神武,在对方面前,也只能化为一个婴儿。

苏青的命中大劫是她的大学同学,上大学那会儿正是拉丁舞火爆的时候,两人就是在拉丁舞社团认识的。

他叫李川,经济学院的。苏青第一次见他,他在阳光下微笑,穿着白衬衣,干净得仿佛南极的千年寒冰。

两人四目相接的一刹那,苏青全身战栗,心里有个声音求救了只一秒钟,而后瞬间就被驯服了。

他符合苏青所有对未来男友的构想,性格开朗得仿佛人间四月天。

苏青也是个好说话的人,对他稍微热络一点儿,两人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朋友。

日子久了,很有些形影不离的意思,开始被身边所有的人开“怎么还不公开交往”的玩笑,直到后来大家连玩笑都懒得开了,以为两个人爱玩地下情。

但只有苏青知道是怎么回事,李川不爱她,一点儿也不。

苏青不是没有给过暗示,只是李川太会闪。他不拒绝苏青,却也不想再近哪怕一步,每次苏青提点儿什么,都被他无比聪明地挡开。

这感觉挺像温水煮青蛙,直接影响了苏青之后畸形的情感观。

其实,无论在事业上苏青多么“铁娘子”,在爱情上,她就是个儿童,段位还没幼儿园的小姑娘高。起码人家还知道利用女性的性别优势跟男生换取想要的食物。

而她苏青,连这个也不会,就算换,也只会赔光自己手上有的。

苏青的爱是很绝望的,是星火燎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自虐的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是习惯久了,就总会自我制造一点儿光,希望这光,能有一天,变成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爱李川这件事情上,苏青对自己手起刀落,毫不留情,至死方休。

苏青相信,她这份绝望的爱不是她的劫难,是牡丹亭,是倩女幽魂,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川待苏青很好,可苏青要的不是好,她要的是在一起,是爱,是一辈子。

苏青也想过放弃,想过全身而退留下一个华丽的背影,可到哪里找一个李川这样的人呢?苏青试着接触过几次别的男人,每每都能从人家身上挑出一堆缺点来,每每见过一面之后就乖乖打电话给李川,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日子久了,苏青也就放弃挣扎了,她饮鸩止渴一般过着日子,不知魏晋得很释然。

她同李川每周见两次,一起看电影或者演唱会,拉丁舞也没放下,偶尔会一起找个机会跳一场。李川是个球迷,北京国安的比赛有球必看,苏青潜移默化地也开始爱看球,生活又多了个爱好,苏青也乐在其中。

今天周五,晚上工体有球赛,北京国安对天津泰达,苏青一早就买好了票,准备晚上跟李川一起看。

周四晚上,她打电话给李川,让李川别忘了早点儿下班,如果时间来得及,两人还能吃个工体西门的三样菜填饱肚子,吃饱喝足去给北京国安呐喊助威。

李川这一次却犹豫了一下,说下午下班再给苏青准信儿,没准儿会有事情去不了。

苏青特别善解人意又无所谓地挂了电话,可刚挂断,她举着手机躺在床上就睡不着了。

李川从未拒绝过她,这是第一次。

她内心有些莫名的忐忑,仿佛回到了初恋的少女时代,对方的一个小动作都令她胆战心惊。

因为白天工作太累了,她最终还是睡了过去。

这份忐忑,一觉醒来后也并未减轻,而是随着起床后的诸事不顺愈演愈烈。

我这是怎么了,我不能这样,我可是职业女性,一流的。

苏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秘书小姐来敲门,从门缝里递进来一条裤子,说是自己的便装,让苏青暂且换上。

苏青道了谢,把裤子换上,却没马上出门,而是拿着裙子在洗手间用洗手液洗掉了裙子上的那一小点儿“尴尬”,捧着在烘手机旁站了半天,待到干了,又转身进了小隔间,把裙子换上。

再次出来,她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深呼吸了几下,把表情调整好,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洗手间。在前台,苏青把裤子还给了秘书小姐,再次道谢,客气得很,却保持着骄傲的距离感,前台秘书被苏青的气场震得唯唯诺诺一愣一愣的。

苏青心中冷笑,又回到会议室,人们还都在。刚苏青这么破门而出,众人也觉得有点儿过了,再见到苏青,面子上都有些尴尬。

倒是苏青先跟大家道了歉,说自己因为个人问题耽误了大家时间,众人依旧沉默,倒是李文博干咳了一下回苏青说:“苏小姐,刚刚我太没礼貌了,跟你道歉。”

苏青却微微一笑,托塔李天王似的:“女性生理期脾气也比较冲,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李文博暗暗为苏青叫了一声好,想说现代社会的女性要是都这样,男的就不用混了。

两人再次坐下,苏青的谈判攻势就像跟军队里的谈判专家学来的一样,很快杀得李文博片甲不留,在苏青的强大理论体系面前,他毫无招架之力。

两小时过去,结论是,按照苏青这边的意见修改策划案。

李文博拍拍脑袋,长舒一口气,摇着头说:“苏小姐,你赢了。你要是在国外,基本都可以从政了。”

苏青却一脸胜不骄败不馁的样子,起身微笑同李文博握手:“文博兄言重了,我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咱们都是为了这个项目好,没什么赢不赢的。要赢,都是老板赢,咱们这种打工一族在这里计较这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情干吗?如果不是甲方和乙方的关系,我让你赢一万次。”

李文博笑着说:“我可不这样认为,苏小姐的字典里应该就没有‘输’这个字。”

“嗯,是没有,只有‘失败’‘挫折’‘坎坷’这些词。”苏青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两人商议了下次交策划案的时间,苏青完美转身,一阵风般地离开了李文博的公司。

她走后好一会儿,会议室的众人都白着脸,最后李文博的小兄弟方信开口打破了沉默:“文博,那……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李文博把装订好的策划案往桌子上一拍,“大家辛苦一下,照她说的来吧。”

面对这个几乎是外星生物的女人,李文博认栽了。

4

下午五点下了班,李川也没打电话来,苏青一个人跑了趟三里屯,去隐泉吃了餐日本料理。

学生时期的苏青,人生这本字典里完全没有“一个人”这三个字。

她无法“一个人”,连去个厕所都要拉上班里的女生,否则,宁可憋着。

可等她开始工作了,她不仅可以“一个人”了,甚至还能够一人分饰两角逗自己开心。

大家都只看到“一个人” 的苏青,那么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得仿佛灭绝师太。

但内里,苏青依旧是个爱热闹的人,从未变过。

只是热闹不爱她,她也只能咬牙配合。

催眠自己命犯天煞孤星,更催眠自己耐得住寂寞才赢得来喧嚣。

吃完饭刚五点四十,球赛七点半开始,苏青仿佛赌气似的,有意不主动给李川打电话,就干等着。她去楼下的专卖店逛了逛,有一搭没一搭地试了几件衣服,消磨着时间。转眼六点半了,苏青再也没了逛街的兴致,去星巴克买了杯拿铁在外面的座位坐着喝完,刷了会儿微博,看了会儿别人的糟心事儿,自我安慰爽快多了。

六点四十,苏青起身,准备步行去工体。赛场里喧嚣得要死,苏青却心如死水,李川的电话依旧没打来。

正愣着神呢,身后忽然有人拍拍她肩膀,苏青心一阵猛跳,想说莫不是李川,但瞬间就想不对啊,票还在她这里呢。

抬眼一看,竟是李文博,苏青职业地挤出一个笑脸:“好巧啊。”

李文博也笑,北京大男孩那种无机心的笑容:“是啊,没想到你也爱看球儿,自己来的还是跟朋友?”

“跟朋友……”苏青话说一半,想了想,“不过现在应该是自己了。”

“哦?被放鸽子了吧?我也是,我哥们儿本来要一起来的,可女朋友非得去看电影,那重色轻友的小子就把我给撂了。”

“哦……”苏青没有接话的兴致,李文博却不介意。

“那咱们一起看得了,我坐你旁边不介意吧?”

还没等苏青回答,李文博已经一屁股坐下了,递了饮料过来,苏青没机会说不,只得笑着说好。

七点半,球赛开始,李文博开始跟个小男生一般满嘴“牛B、傻×”地喊,喉咙都快喊哑了。苏青却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满脑子都是李川,每隔三分钟就要看次手机。

直到中场休息,功夫不负有心人,苏青终于等来了李川的电话,场内太吵。苏青把包往李文博怀里一塞,就往场内厕所冲。

刚越过重重人海找到一个僻静角落,李川的电话就挂了,苏青回拨回去。

“喂,怎么?”苏青的声音已经难掩沮丧。

“那个……苏青,对不起啊,现在才打给你,今天杂七杂八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没事儿,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去机场的路上。”李川语气中满是欲言又止。

“啊?”苏青预感事情不妙。

“苏青,有件事情憋我心里好久了,我本来想就此消失,可又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我必须得跟你坦白,我……”

“等等……”苏青打断李川,深呼吸一下,眼里已经有了泪,“你不会要告诉我你乡下已经有了妻儿老小吧?”

“呵呵……”李川笑得很干很苦,苏青心疼得一颤,“如果是这样,就没什么好难以启齿的了,其实,我一会儿要去美国了,我在那边有爱的人了……”

苏青笑了,是真的笑,她在电话这头乐不可支得仿佛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李川,认识这么久,你知道我是个多骄傲的人,用不着玩儿人间蒸发还有异地情人这一套吧?买卖不成情意在,你这样做可就是看不起我了,我们相处这么多年,你有爱人我能不知道?”

“是真的苏青,我从去年开始就在申请美国的学校,三个月前offer(录取通知)就下来了,签证下来后,机票订了今天的,我一直想跟你说,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你了解我的,认识这么多年,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这个时间节点,我还需要跟你扯一个谎?”

“够了!”苏青眼睛沁出了泪,“李川,不带你这样玩儿我的。”

“对不起……苏青。”

“咱俩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是我的谁啊!”

球赛中场休息结束,场内爆发出一阵滔天的欢呼声和哨子声。

苏青怔怔地呆了好一会儿,脚步都是轻的,没有人在意她,她仿佛一只蚂蚁,随时都可以被人无意中一脚踩扁。

她迈着跌跌撞撞的步子往回走,一进场就看到一片绿的海洋,这一面的看台上,所有人都穿着北京国安的队服,那感觉奇妙极了,仿佛一片海,广阔到绝望。

苏青的世界安静了下来,好像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砰,一个射门踢到门柱上,人们惋惜的声音像浪花一样把苏青推到最高处。

苏青对自己说,不能哭,不能哭,我总得想点儿什么,不然撑不住了。

“《自杀手册》怎么样?”苏青心里的那个小小人给她建议。

对啊,多好的建议,苏青才发现自己的嘴角竟然翘起来了,正在笑呢。

跳楼是性价比最低的死法,必须抱着四分五裂的心才能实行,如果摔成残废那就更惨了;一氧化碳中毒可以让面孔保持美妙的粉红色;还是上吊最好,但是把头伸进那无可挽回的绳索之前一定要去厕所解决好大小便哦,上吊很容易让人大小便失禁,这样会破坏这完美的死法,发现她尸体的人会嫌弃地捂住鼻子:好讨厌哦,还要给她擦身体……

人群爆炸开了,不少人站起来,满脸油光的中年人操着京腔:“犯规!犯规!”

旁边正处于发育期的少年被荷尔蒙拉成了一米九,但整个人瘦弱到必须要大声咒骂对方球员才得以壮声势。

苏青想起小S在《康熙来了》中说过,每次主持大型颁奖典礼之前,都紧张到希望场地赶快被炸掉。此刻,她恨不得在场的几万人陪着她凋零的心一同灰飞烟灭。

站立不动的样子引起了保安的注意,苏青连忙闪身,寻找自己的座位。

她可不想跟三流偶像剧一样,被人抛弃就立马失声痛哭,然后被保安架到休息室里,她一把拉住东北口音的保安:大哥,我被人甩了,心好痛好痛……

对于自己生命里刚刚出现的这一狗血戏码,仿佛是她家祖坟上瞬间冒出的一株桃花树,突兀到仿佛顺理成章。

她只能摊开手心接受。

苏青真想拿AK-47扫射场内,把这些欢呼的人打到血肉横飞,而后她要跟金刚一样爬上旗杆,待到飞机大炮以及电视台的新闻直播车开来的时候,她要对着镜头血泪控诉,告诉全世界:李川转身时,以为袖子挥得很潇洒,没带走苏青天空的任何一片云彩,但其实已经生生地把她的自尊连皮带肉给扯了下来,没有她这块隐形的绊脚石,李川的离开之路走得如练过凌波微步般,殊不知她的自尊已然成为他的减震气垫。

步履成刀,最后把那沉浸在“你转身离开但我还原地不动”的苏青削成人彘,万劫不复。

旧日里他已经成了卫生巾、内衣和隐形眼镜一样习以为常的东西,原以为这关系能相处一辈子,没想到故事急转直下,竟然逼得苏青打碎牙齿和血吞——连分手都不能说,对啊,我苏青是你李川的谁啊!

球场突然沸腾起来,绿色球衣犹如夏天生机勃勃的草坪,随着声浪翻来覆去,苏青狠狠地掐着自己的中指,提醒自己千万别失态。

她跌跌撞撞地凭着感觉回到座位,却发现那里坐着人,假装自己的座位在后排,可也有人。

苏青一时间不知所措,硕大的体育场,她找不到自己的座位了。

她被强大的喧嚣包围,脑海中却是一片静寂,一切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此时的她,其实只求一个安稳的位置,就连这么简单的要求,都无法被满足,上天并未因她遭受当头棒喝,便对她有丝毫怜惜。

苏青的眼眶湿了,爱面子如她,因为李川的不告而别没有哭,却因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要无助地哭出来。

电影《当哈利遇到莎莉》中哈利和莎莉本来是想把各自的好朋友介绍给对方,没想到好朋友们却看对了眼,更显得哈利与莎莉形单影只。当哈利与莎莉终于抵挡不住内心的渴望,两人擦枪走火后同时打给早已经成为情侣的死党各自吐槽,莎莉的女友放下电话后对哈利的哥们儿叹气:告诉我,我以后不会像他们这样在情路上这般辛苦。

这大概是所有人的心声吧,天长地久是人类给自己创造出来的最大的谎言,连他们都知道老祖宗在还是猿类的时候,每年的交配期碰到的都是不同的对象,无非是怕麻烦。

得一人心后,就不用再一次经历,初识时使出浑身解数来展示自己美好的辛苦历程。

不用猜测对方喜不喜欢自己,几次天人交战后能否在一起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

不用再经历磨合期无数次地想分手,最终两个人的默契终于同路,然后扯着九元钱一张的结婚证,再被丢入谁人都逃不过的围城。

换一个人也如此,只是既然跟谁都是如此,随便找一个人就是一生,这大概就是人们痴心地相信天长地久的原因。

可是,这一出天长地久的戏,需要两个人来演,苏青自始至终,演的都是独角戏。

她无论是情路还是此刻,都没有找对自己的位置。

此时,苏青湿着眼睛,模糊中,在不远处的万绿丛中突然奇迹般闪出一点红,她揉一下眼睛,双腿跟遇到救星一样向那红点儿飘移。

绿色的一群国安球迷的球衣之中,那个穿红衣服的男人如此耀眼。

她仿佛看到李川站起身来,不顾周围人的冷眼,穿着红色T恤的他在周围国安绿色队服的人群中那么显眼。

他本来就长得唇红齿白的,其实最不适合来到足球场这样的场合,也不擅长这种运动,为何偏偏对足球着迷呢?

你还是来了,你是骗我吧,你骗我出国,其实是你想给我惊喜。

认识这么久,你就像是摒除了男女之情的绝缘体,我从来都没收到过一朵玫瑰花,我也从来都没过过情人节,也始终没有牵手旅行。

又进球了!绿色的波浪又翻滚过来,苏青像是怕溺死在里面一样踮起脚看着那一抹红色,李川风姿绰约地朝她招手。

之前身边的所有人都把苏青当成李川的女朋友,开始时她也解释,可时间长了,旁人的洗脑让苏青也恍然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也许李川就是那种张不开嘴的男人,他没表示,那就等于默认了。

于是无数个时间点,苏青都像是说书的老艺人一样:李川啊,他站在人群里就像是一棵树,一点儿人间烟火都不带。

如果旁人再多问一句,她就一副我俩甜蜜岂能对外人说道的表情。

苏青这个时候越发觉得自己的不值,没得到人也没得到心,只落得了一个虚名,把最美好的几年都浪费在一个木头般的男人身上。

近了,又近了,李川穿着红T恤尽在眼前,苏青内心翻涌着一阵阵恶心,一把拉住李川的手,一时间有太多的酸楚翻云覆雨起来,患有选择困难症的人反而不知从哪点说起,只是略微一怔的工夫,李川的眉眼开始融化,顷刻之间玩了一下画皮的法术。

当李川的脸清楚地变成了李文博的时候,苏青的肠胃实在忍不住主人情绪的暗潮翻涌,将晚饭吃的日本料理全部吐在座位前面那个大叔的秃头上,那中年男还沉浸在进球的亢奋中,突然黏腻未消化完全的呕吐物从天而降,他回头破口大骂,李文博把刚刚自己脱下的绿色球衣拿过来给苏青擦嘴,满脸赔笑地安慰这个倒霉的“垃圾桶”。“垃圾桶”的怒气渐消。

大概是眼睛觉得此时不抢镜,说不过去,苏青只觉得眼睛也泻下了一堆混合了芥末的寿司和生鱼片,鼻子此时忙不过来了,一阵眩晕之时,苏青依然清楚地告诉自己:

1/好想告诉李川,每次跟他吃完日本料理,回家后都要泡一碗面才会觉得不饿。

2/前面被吐一头的中年大叔,请你不要生气,你蔓延的秃顶曲线很像我爸爸,若我爸爸知道女儿被人这般辜负,不知道要难过成什么样。

3/多希望那穿着红色T恤来指引我找到座位的人,是李川你啊。一个毫无关系的李文博尚能体贴如此,你何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4/李文博,虽然你长了一副讨人厌的模样,但如果有一天你会上天堂,也是上帝记住今日你帮我的善行。

5

按摩店里,李文博忍痛把自己的“御用”按摩师傅让给苏青,被一个手劲儿虽然大力但按得心不在焉的师傅按摩后背之时,他依然不太习惯,当然内心更是满心疑惑,为何一个看球看到吐的女人,吐完之后竟然还有战斗力跟前面那个倒霉的秃头大叔旁边的女的吵架,竟然还吵得如鱼得水。

一小时前,主门东北角看台的群众自然沉浸在主场国安连进三球的喜悦中,却也不会忘记第七排的两个女人快打起来了。

穿得较为朴素的那个女人依然沉浸在“我这么惨刚吐完你还要找我不自在你是不是人”的怨气冲天里,嘴角还带着若隐若现的食物残渣,手边拿件球衣擦嘴。

被吐了一头顶的中年男没生气,跟这女人旁边的高个男人当和事佬,而一边的长腿浓妆美眉则不依不饶得仿佛是道德标杆。

离得比较远的群众倒是听不到什么声音,就是长腿美女指手画脚后,那个朴素女张了几下嘴,长腿妹就跟点燃的火箭一样腾飞而起。

任何伟大而复杂的故事,其实几句话都能说清楚:苏青犯恶心吐了前排的中年男一身,中年男嘟哝了几句倒也没事了,倒是他旁边素不相识的长腿女嫌弃中年男脏让他滚远点儿,苏青这个时候反而不乐意了,这场天赐的呕吐最终的ending(结果)急转直下为两个女人的战争。

后来,李文博跟别人说起苏青时,由衷地赞叹:“女战士啊!杀人武器啊!你不知道她把那‘大长腿’噎成什么样!”

那个长腿妹迁怒于苏青万一吐到她的名牌包包赔不起的时候,苏青倒是沉得住气:“赔不起?你这拉链被磨得跟你花了的妆似的,用A货你也低调点儿啊,用不用我给你介绍一下物美价廉的淘宝店?绝对比你这动物园的好。”

腿从肚脐眼开始分叉的大长腿此时就跟装了弹簧一样:“你才用A货,你们全家用A货。”

苏青此时已经觉察到对方有点儿泄气,她把身上的球衣脱下来,递给身上还有呕吐物的大叔:“叔,您擦一下,实在不好意思。”

等那女的蹦跶完还在叽叽歪歪的时候,苏青假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瞥了她一眼,幽幽地冒出了一句:“腋毛也不知道刮一下。”

李文博和大叔对视一眼,发现爷俩都忍不住想笑,那大叔飘过来的眼神相当的赞美:“行啊爷们儿,你媳妇儿说话够呛人的啊!”

李文博微微地朝大叔点点头,那意思是:“一般一般,要是一寻常女子,能坐在爷身边吗?”

就像是内存不高的电脑突然一下子玩起了游戏中的满血复活模式,大长腿BiuBiu地蹦得更厉害了。

身边一群看球的半大小子开始起哄,长腿妹脸挂不住了:“MD,一群穷鬼,要不要脸。”

口不择言的代价是身边的其他人不乐意了,一群北京市民毫无条件地站在了苏青一方:“你说谁呢!”

“哎哟,当然说咱们了,穷得连假LV都背不起。”

“谁看球还化大浓妆啊,她这是看球没钓到凯子,等会儿还要去旁边的MIX去泡老外。”

“西餐妹啊,她吃得动老外那大家伙吗?”

“哎哟,你是看上她了,今晚要不要为国争光灭了她啊。”

后来李文博躺在按摩床上,回味刚才的骂战时,不免感慨,人生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在工人体育场看球时,口不择言得罪一群国安球迷,最后那长腿妹被欺负得体无完肤,闪着泪光决定:玩凌波微步果断闪人。

李文博在包里翻来翻去,按摩师看了看门外:“烟瘾犯了啊?行,你抽吧,我给你看着点儿老板。”

李文博把包扔到一边:“不给您找麻烦了,烟都给人了。”

刚才从球场临分别时,李文博要拿钱给那大叔干洗衣服,不吐不相识的大叔特别仗义地推了半天,在刚才拉架过程中结下了深厚友谊的这爷俩互相拿烟给对方,依依不舍地告别。

李文博情不自禁地把身上两包软白万宝路送给他以示情深意重,球赛散场时工体北门堵成了一锅粥,车水马龙之间,那大叔与李文博依然十八相送,大叔回头不忘嘱咐:“爷们儿,下次看球见啊!照顾好你媳妇。”

大叔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苏青的肚子:“你媳妇吐成这样,不会有了吧?”苏青因为歉意都快笑得跟打完玻尿酸似的僵脸,听他这么说,就红了:“叔叔,我跟他啥关系都没有。”

大叔坏笑地看着李文博,满身脏渍宛如讲述男性友谊的旗帜。

“哎,那哥们儿真仗义。”李文博给屋里的俩按摩师傅讲刚才发生的一切,丝毫没忌讳是身边这位苏青小妞儿吐了人家一身。

当然了,苏青倒是没介意。她都那样了,她还介意什么呢,能给大家茶余饭后添一乐儿,她觉得挺好,积福。

苏青的按摩师傅就笑了:“留人电话没有?”

李文博义正词严地说:“哎哟,我还真忘了,真该跟这叔喝一回,不过俩大老爷们儿留电话也太怪了。”

苏青哼了一声:“我看你俩都快吻别了。”

俩按摩师傅都笑了,也接了话茬,开始说每周五晚上去旁边的Gay Bar玩之前来这里按摩之种种妖孽的段子,李文博觉得这俩师傅也太会找话题了:“师傅,您什么意思啊,我可不是搞基的!”

“也没说你,你在女朋友面前心虚什么?”

苏青懒得解释第二回了。

男人最平静的时刻,莫过于猛打一炮抽事后烟时的风平浪静。

女人最平静的时刻,应该是疯狂刷卡购物和吵架吵得淋漓尽致最后还吵赢了之后的心旷神怡。

苏青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充分发泄了之后,内心坦然地接受了自己被李川像甩拖布一样甩了的情绪,不过现在苏青面对李文博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

虽然李文博在苏青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但今天晚上,若没有李文博在身边,成为她全世界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她还指不定能出什么事情呢。

李川突然从心底爬上来,依旧是那副喜怒皆平静的样子,他说……

苏青连忙把脸转到一边,闭上眼睛,试图把要浮上来的李川的影子赶出去,不小心牵动了背部一块肌肉,她“哎哟”一声,按摩师傅拍了一下她后背:“姑娘你别乱动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手艺不行呢。”

“后背您多给我按按,职业病。”苏青假装没事,然而那种人生路上孤独前行的空虚感还是跟夜色一样措手不及地涌了起来。

李文博的按摩师傅正在给李文博拍肩膀,他看了看窗外:“这个点儿了,工体应该不堵车了。”

6

“刚才真应该坚持把那叔给送过去,仗义啊。”李文博手握着方向盘,看车厢里气氛太尴尬,试图拿万能的叔叔找个话题,可惜失败了,苏青没理他。

坐在副驾驶的苏青刚才在按摩店结账时没抢过李文博,老觉得欠了李文博,是的,人家非亲非故的,把你从球场解救出来,看工体北门外面太堵车,还找了个按摩的地儿让你疏解一下情绪。

苏青身为震东单震西单抢着付账的小能手,竟然在李文博手下败下阵来,一时间还接受不了,于是耷拉着一张脸,心里盘算着这笔账自己应该怎么还,以身相许估计人家是不会要的,难不成得把银行存款给他?

李文博这一方,看着苏青板着一张关公脸,周围的小宇宙就差变暗黑,尴尬得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

第一次人生里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感,还有我李文博搞不定的妞儿?可又觉得苏青这女孩儿,实在是有点儿意思,他有点儿发现了新物种的快感。

苏青略微转了一下头看了一眼李文博,这还是她第一次打量这个在办公室里让人讨厌的家伙。在外地人不断围剿的帝都,北京土着相貌两极分化得特别严重,一部分人迅速发胖,有时候赶上家长接小孩放学,经常是一个大人领着一个胖得很横的小肉团,还有就是北京腔含在嗓子眼说话。

另外一部分人则像是为了宣誓北京是中国的首都一样,在人群中很显眼,鼻子眼什么的都安在适当的地方,每年电视上蹦出来的电影学院表演系的男孩都长成这样。

大概是从小被人哄着,青春期也被女孩成天追着,长得也好,穿衣服不乐于打扮,但打扮起来可以放在琼瑶剧里使劲摇女主角的肩头,但是千万别说话,一说话那股痞劲儿就完全破坏了视觉效果。也因为他们的人生实在不用咬着牙经历踩着尸体要在北京出人头地,一点儿要取悦别人的意思也没有。

他们的聪明,是那种不带心机的人精,让人如沐春风。

比如今天,苏青特别感谢李文博只字不问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啊,也不炫耀看我对你多好,行事风格非常爷们儿。

当然,也可能跟自己长得不美有关系——苏青看到黑黑的车窗上映着的自己的脸,心想,如果自己长得像刘恋那样,可能李川也不会数年如一日地对她一点儿非分之想都没有。

如果一个男人在你面前特别有绅士风度,其实那无关家教,可能是你长得太冷静了。借用《恋爱的犀牛》中的台词,人是可以依靠二氧化碳活着的,只要有爱情。

同样,男人是可以不用下半身思考的,只要你长着一张让男人冷静的脸……

苏青突然意识到自己沉浸在一个男人不要我的久病成医的专栏女作家的世界太久了,刚才李文博起了个话题,自己没接住,她也不知道问什么,“你什么民族?”

方向盘颤抖了一下,李文博差点儿趴下,妈呀,这是什么问题,“我……满族啊。”李文博长了一副从小就被女孩惯坏的脸,觉得苏青虽然工作时挺厉害,但本人实际上就是那种满大街都是的无公害少女,没想到私下里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满族?满族的姓不都是挺怪吗,你怎么姓李啊?”苏青含恨,问民族这个话题可以列到“苏青人生十大最傻时刻”了,没想到这话题还能延展下去,苏青拼尽全身战斗力,决心让这个话题不落地到她下车时。

“嗯,三十年前改的……”

“原来姓什么啊?”

李文博握着方向盘,直视前方,很不想说的样子,他咬了咬嘴唇:“钮……祜禄。”

苏青瞬间憋笑到内伤了。

如果把他俩的对话转化成日本漫画,她肯定得有一张笑得泪流满面还翻白眼的那种脸,她边上的对话框得全部都写着一大堆“哈哈哈哈哈”,才能表达出此时此刻她内心那种万马狂奔三观尽毁般的喜悦。

当然,看漫画的读者们如果不懂这笑点,大概应该是意志坚定、绝世独立、不为潮流所动没看过《甄嬛传》的,这里进行一下科普:被果郡王戴了绿帽子的雍正皇帝为了把甄嬛从甘露寺接回来,就说她是四阿哥的生母,一直都在甘露寺修行,还赐满族大姓钮祜禄。

李文博一脸鄙夷地看着苏青那张笑得乐不可支的脸:“没品位的家伙!看过宫斗戏了不起啊!”

“原来你是甄嬛的后代!牛×啊!”

李文博恨恨地说:“挺好的一个姓,现在说出来都跟假的一样,电视剧你也相信啊。”

“你们钮祜禄氏有没有啥名人啊?”

李文博有一种从烈士变成叛徒的一刹那犹豫:“和珅……”

苏青觉得自己在漫画的世界里,那张脸应该要笑得背过气,文字对话框里的“哈哈哈哈哈”应该能把李文博砸死了。

“原来你是奸臣的后代!”

“你说这帮搞电视剧的干吗啊,没事老搞我们满族人干吗。”

“听说和珅还跟皇帝搞基呢!”

“真是我拿真心换绝情,《农夫与蛇》的现代版,早知道你这样,我今儿就应该让你迷失工体,淹没在我国安球迷大军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笑到一定程度后,大脑就感觉缺氧,做医生的朋友说苏青这是肺活量太小的缘故。

苏青笑点不高,为了不成为传说中时刻乐晕的女人,成为一个不苟言笑的职业女性,因此苏青近些年来一直以陈珊妮的《我从来不是幽默的女生》来严格要求自己。时刻严于律己不敢笑得太激烈,当然这珍贵的优良品德,也跟这些年来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她真心笑的事情发生有关。

工作做得很好吗?虽然苏青指导公司的小朋友工作的时候,偶尔觉得自己像亦舒小说中那些在办公室放个屁,也会有人称赞味道特别的黄金女郎。

但老板觍着脸不说人话自己想拍桌子辞职时,又不见得老板会跪下来求着你,毕竟税后八千的工作,你不乐意做,北京城有大把的人拥上来,那些花了百八十万读书的海归还做着月薪四千的工作呢。

爱情顺利吗?苏青也不见得对李川的情感有多情比金坚,在这段不咸不淡说不上来的关系中,她也本着配置不良资产的态度交往了几个不错的对象。

如果恋爱顺利的话,左右一权衡李川也就是枚草履虫了,只可惜其他男人并不上道。

苏青原想一生只被一个人睡,没想到被睡了一个又一个人,就是写成传记,苏青也会被纯洁的读者说成是不算痴情又不风骚的可怜女人,性经验和天长地久两边不靠,宁为瓦全不为玉碎,人生悲哀莫过于此。

苏青回过神来,发现内心的小人又扮演了一把三流的情感专栏女作家,刚刚抛弃的话题很快又掉到地上碰得稀碎稀碎的。

李文博倒是也没把她当外人,你不说,我也不问好了。

倒是苏青突然对李文博产生了一点儿内疚,自己老是演内心独白,让他这个骑士随时变成路人甲。

自己长得好看也就罢了,可以让他随机产生点儿保护美女的心理满足感。但就她的色相,人家李文博明显在她这里骗不了色,更不想骗。

人家人道成这样,可自己却还在这里仰望天空装坚强的亦舒女青年,冷暖自知个屁啊。

“其实……今天我没事啊。”苏青不想再装了,决定主动敞开心扉,淡淡地说。

“对,你没事。”李文博专心致志地开车,仿佛前方有一条需要若有所思的道路。

苏青被他这种懒洋洋的语气逗乐了,她不相信这个男人能心细如尘什么都明白,更有点儿“我拿真心换绝情”的意思,拜托啊大哥,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跟你分享我的私生活的呀,于是苏青撇嘴说:“说得好像你未卜先知什么都知道一样。”

“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感情呗。他爱你,你不爱他;你爱他,他不爱你;你爱他,他也爱你,但是舒淇是小三;要不就是金城武死活要把你搞到手,你不分他就要为你死,没办法必须分手。但其实吧,无论怎么变着法儿来,这都不叫事儿,人活着吧,就只有死这一件事儿,才真值得上心。”李文博满脸写满了“经验老到”四个字,三言两语就把苏青噎得还真没有自怨自艾的理由了。

苏青愣了片刻,却还是不死心:“你不会明白的,你是男人,你不会真正懂女人的,永远!”

“你这就唯心主义了吧,身在唯物主义国家你得改掉这种错误的世界观啊。苏青小姐,这不是男人与女人的问题,这压根儿就不是性别问题。这是两种生物的问题,不分男女。现在咱们回到根本问题上,为了便于你理解,我打个比方吧:有一种生物是猩猩,只想要一根香蕉。但是另外一种生物已经进化到山顶洞人,非要给他一车苹果他才能满足。将心比心,一堆苹果是比一根香蕉要好很多,但需求不一样,在猩猩的眼中一车苹果跟一车大便没什么区别,香蕉才是千金不换的至宝。这从属性上就决定,山顶洞人和猩猩是不能杂交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会绕来绕去,说一堆没人懂的鬼话,我们说的根本不是一码事儿。”

“对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这不就是牺牲小我现身说法嘛。就跟咱俩围成一小圈儿戒毒一样,你都进行了丰富的心理建设对我敞开心扉了,我也得配合一下不是?你说你不懂?我怎么就觉得你懂了呢?”

苏青被李文博说中心路历程,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倒是不甘示弱:“没觉出配合来,倒是闻到一丝高智商男性诡辩术的味道。”

“我诡辩什么了,我都上升到人类学角度了,是你一直在分男女,硬生生地把人民群众按照自然属性分成两拨儿,你这是暴君范儿啊!要不你把我当一女的?怎么说呢,我以前总觉得山顶洞人比较高级,老想给别人一车红富士,还负责削皮,拿着勺子挖果肉送到对方嘴里的那种。结果呢,遇到的都是猩猩,把她们都吓跑了。后来我意识到了,我没那运气一下子就能碰到我想要的那种人,世界上人这么多,你怎么知道老天爷就把你当成亲妈一样供着?你怎么知道人生最后的结局就是完美ending?感情这回事儿吧,得需要对手,势均力敌,让一打拳击的跟一练体操的玩儿柔道,那是双双欺负人。硬凑一块儿,只有两败俱伤,谁赢了都不高兴。”

“那你觉得我是猩猩还是山顶洞人?”

“嗯……你是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应该比较想当山顶洞人。”

“听你这意思,我对自己要求高一点儿还错了?我无私奉献想给别人一车苹果还错了?”

“要求高一点儿跟幸福一点儿,是两码事儿。比起山顶洞人,我宁愿退化成一只猩猩,不那么贪心,你给我一根香蕉就好。你要是给不了我,我就自己爬树去摘,人生这么复杂了,我不贪心,我就想对自己好点儿。”李文博对着后视镜看了看自己,努力抚平自己越来越皱的眉头,“别为一车送不出去的苹果委屈,大猩猩不适合你,那你把苹果拉到周口店肯定脱销。”

苏青没话接了,跟路边卖的劣质卡通氢气球一样泄了气,敢情这一番谈话就是比惨,李文博还真是滚滚红尘中培养出来的优秀毕业生。

人总是有贱的,即使不是明星,但是这些经营惨淡人生的苦逼,也总希望在比惨大赛上拔得头筹,不管怎么说,终究是某个项目的第一,会有一面奖牌放在胸口招摇过市。

这时,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不显山不露水,隐约透露出他的“惨”早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你内心就有种绝望感——MD,不能最幸福,也不能最惨,非要我安心接受毫无出头之日的屌丝人生,想演一下百转千回的苦情戏的机会都没有。

车内的空气有点儿冷,李文博把空调关掉,车窗摇下来,北京夜晚的风一下子灌进来。

路这么宽,两旁路灯昏黄,车很少,两人的小内心,同时都为这一刻北京夜色的美莫名摇曳了一下。

“哈,我也是乱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王语嫣,啥高级武功一眼就能认出来,指导别人一套一套的,可厉害了,但一到关键时刻就完蛋了。”李文博吐吐舌头。

苏青笑了:“你偷我的创意,我也觉得自己像王语嫣,不过不同的是,我空有一身本事,但没处释放……哈哈,还是长得比较难看的王语嫣。”

“你这话茬是不是等着我说你长得不难看,你长得可美了?”

“不敢,你那些话留给白富美们说吧。”

李文博假装闻闻腋下:“没良心,难道我身上有一股浑蛋的味道?刚刚夸我是高智商男性我还默默高兴了三秒钟呢。”

“看起来就不像是善类,不过你再罪大恶极,也会因为今天帮助我而上天堂的。”

李文博假装很害羞的样子:“哎呀,真是的,夸奖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苏青哼了一声:“你会不好意思?”

此时苏青和李文博倒是可以轻松地谈话了。

这个城市中的人都像是戒备的刺猬一样,平时都立起了刺,一副随时战斗的样子。

这也是有些男人遇到女人总想忍不住要推倒她们一般,倒不是多色欲熏心,只不过滚完床单后,两个人说话能轻松一点儿。

互相看一眼欲望的脸,这是拉近距离最简单的办法。

不是每个人都像李文博和苏青这般幸运,能有上天恩赐的契机,仿佛是责无旁贷一般向对方敞开心扉。

车开到苏青住的小区,一栋栋四层小楼就像是粗胖的鸡腿菇一样生长在郁郁葱葱的杨树之中,苏青的家就在其中一个鸡腿菇的四楼。苏青虽然好面子,被人冷不丁开着Q5送到家门口见识这陈旧的老小区是有点儿丢人,不过吐得满地都是还跟人吵架这种事儿都被李文博一天之中填鸭式经历了,苏青觉得日后再丢人也丢不过今天了,倒是也挺坦然的。

车开到楼下,两人坐在车里沉默了一会儿,刚刚两个人还很知识分子地讨论爱情,现在猛一下回到现实世界,又戴上了客气而虚伪的社交面具,还真是有点儿不知道怎么来个告别。苏青又有点儿白天工作时那虚伪的假客气样子了,她假装不在意地开始问一下工作:“这回我们提交的方案都第四稿了,都换我来跟你们沟通了。你们别再应付了啊,把你们艺术家的小清高先放放,下次换一个好应付的主儿,我让你们拍到爽翻天。”

李文博趴在方向盘上,头低下,一副戏剧腔的模样:“不谈工作会死吗?你们老板给你开多少钱?”

苏青本来想给李文博来点儿励志教育,说没钱没势没脸蛋没大胸的外地女孩,要是还不对工作上点儿心,怎么拼得过他们这些北京土着呢,不过转念一想,这地域话题是把双刃剑,说不定会破坏刚刚建立起来的友好气氛,得了,这个夜晚就到此为止好了。

“谁乐意谈工作啊,只不过我这边连主帅都换了,再改下去连我这边手下的小孩都要跟着辞职了。你也行行好,帮我盯着点儿,这事儿结束后咱俩也清闲了,也不必在这上面耗着了。”

苏青边说边开车门,营造出一种不用说再见的自然式分别,她觉得这样还显得自己挺大方的,不过刚下车,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兜,发现手机不见了,回去找,“手机不会落在按摩店了吧?”

副驾驶座上没找到,苏青下车开了后座的门,猫着腰在后座前前后后地摸。

李文博拿出手机拨苏青的号码,通过铃声在副驾驶座位下面找到了苏青的手机,李文博本来想也没想就递过去了,但是瞥了一眼觉得不对劲,那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李贱人”。

这一看,李文博就笑了。

苏青知道自己现在时运不佳,站在避雷针下也被雷劈,厄运仿佛与生俱来,但也不能倒霉到遇到这种千年难寻的尴尬时刻吧。

第一次会面时,苏青就深刻认定李文博是来自贱人星球的奇葩,仗着自己人模狗样竟然在电梯里跟男同事说她的笑话,间接地毁掉了小男生爱上她的可能。

所以,她在存他手机号的时候给了他一个贴心的称谓……

如果没有今天,李贱人将会安然无恙地继续在地球上安度万年,怎知今天他变异成一个颇有绅士风度的骑士,骑着一匹地球上的电子马从球场、按摩店一直护送到家,行为可圈可点可歌可泣……

风云变幻大王旗,苏青将尴尬一仰头抛至脑后,一脚上车,左手按在副驾驶座位上,右手一把将手机抢过来。

风驰电掣间,苏青的大脑反应过来时,却见李文博的手机在手里,苏青恨不得抽自己耳光到嘴角流血,恨自己的动作不协调,恨自己的眼神不敏锐。但右手却下意识地打开李文博的手机通讯录,啪啪啪按得那是一个胆战心惊。

李文博被苏青的动作和表情吓到了,“这个恩将仇报的女人,你应该拿刀啊,拿我手机要挟我没用……”话还没说完,苏青把手机塞回给李文博,另一只手把自己手机夺了过来,拨了一个电话。

此时,李文博的手机响了,屏幕上闪着“苏菲卫生巾”的名字。

“好啦,咱们扯平了,我允许你叫我一个月的苏菲卫生巾,千万别客气,绝对不生气。”

李文博看着苏菲挎着包,像个笨拙的田径选手一样,三两步地跑到树影婆娑的小区里时,背影满满写着尴尬。

此时不知道哪一楼正在放着咿咿呀呀的京剧,市井得很。

李文博在空气中闻到北京老小区树木夜间的独有香气,深吸一口气,有点儿心旷神怡。

今天一天这么折腾,他其实不比苏青轻松多少,可看着苏青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他远远地望着,苏青仿佛又活了过来,活力四射到仿佛会有残影在夜色中留下。

他顺手把手机丢到副驾驶,发动汽车,他撇了撇后视镜中的自己,那张枣核脸的嘴角竟漾出一丝微微的笑。

这女孩,有点儿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