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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的,完整的,干净的]

慧慧从海格公司出来,一个人沿着罗纳河在街上走了很久,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她看见河边的树荫下有一恶搞空着的长椅子,走过去,坐下来,揉一揉发酸的眼睛,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又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沉重艰难得几乎踹不过气来,她揉得眼泪流出来,捂着脸,呜呜地哭。

慧慧哭了很久,睁开眼睛,还是罗纳河,还是热天气,她还是一个人,噩梦并没有结束,她抹了一把泪水和鼻涕,想,自己哭过了,但这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她不能结婚了,也不可能把杨晓远找回来,不过她至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至少知道了自己怎么会得一个零蛋,只是以后她还是得一个人过日子,蜂蜜点有好几天没开门了,生意耽误了不少,眼下得回去干活儿,还有那么多事情得去跟那么多人解释,她去旁边的水池洗了一把脸,打算回店里去。

在去蜂蜜店的路上,一个男孩儿朝她走过来。

那是个有着一头卷曲头发的阿拉伯男孩儿,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手里拿着三明治,一边吃一边朝着她走过来,粗声粗气地说:“你好。”

“……你好。”慧慧胡乱应了一声。大白天游手好闲的阿拉伯青年,最好离他们远一点儿,她想要绕过那个男孩儿从他旁边过去,他却不依不饶,跟她面对着面,阻断她的去路,一边吃着自己的三文治一边对她说:“天气太热了,想去旅游吗?”

“不,谢谢。”慧慧说,她向左走了几步,男孩儿也向左走了几步。

慧慧站住,看着他,“你要干什么?请马上给我让路,否则我就叫警察了。”

男孩儿举起双手,眨眨眼睛,做无辜状。

慧慧跑了几步,到路边上伸手叫出租车,倏地一下,一辆车子停下来,但那并不是一辆出租车。她愣了一下,还来不及反应,身后的阿拉伯少年上来,按着她的脑袋把她塞了进去。

慧慧跌倒在那辆小车的后座上,汗毛都竖起来,来法国快十年了。除了进过一次班房,她还从来没遇上过这种事情。还以为报纸上、新闻里那些歹徒行凶的事情离自己远着呢,忽然间光天化日之下就被人挤到车子里挟持住,那一瞬间,她紧张得身上的血管都要裂开了。

车上除了她以外,还有三个人,塞她进车的男孩儿还在满不在乎地吃三明治;前面的司机把车子越开越快,一路向南;副驾驶的位子上海坐着一个人,只见背影,戴着白头巾和黑箍。

慧慧伸手去摸自己裤子的口袋。

三明治男孩儿噌地亮出一把刀子,在她脸旁边晃了晃,笑嘻嘻地说:“你要干什么啊?”

慧慧说:“我口袋里面有些钱。”

她话音一落,车上的三个人都笑了。

男孩儿收了刀子,一口吃完三明治,把纸团成一个小球扔出车窗,然后对慧慧说:“我们不要你的钱,就要你的人,跟我们走一趟。”

她没得罪过什么人,更跟阿拉伯小青年毫无过节,他们又不是要抢劫,怎么平白无故就把她绑到车上来?慧慧的身体往后靠,“你们认错人了吧?”

坐在前面的人问:“你不认识丹尼海格吗?”

“……”

“不回答,那就是是了?”他回头看看她,“那我们就没有认错人。”

慧慧楞了一下,这张脸她是认识的。

那人向她笑了笑,“认出来了?”

“你在我店里买过蜂蜜。”慧慧说。

“你还给我倒了一杯水。”他说:“但是我想,那可能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很多有丹尼海格的地方,我们也可能见过的,你说是吗?”

丹尼海格,丹尼海格。

“你们因为丹尼海格把我捉起来?”

“这个原因已经足够了。”说完他转过身去。

所以,这不是一次突然的抢劫,这是一个计划中的绑架,她被人当做人质,拿来要挟丹尼海格,她转过头向外看了看,“我们要去哪里?”

前面的人回答她:“我们四个小时以后会到马赛,那里有一条船等着我们,然后我们穿过地中海,去突尼斯。”

吃完三明治的少年从自己的挎包里面拿出棉布和瓶子来,从瓶子里倒出些褐色的液体在棉布上,一边上来捂住慧慧的嘴巴,一边说:“未免你难受,先睡一会儿吧。”

那刺鼻的味道呛到她脑袋顶上去了。

这个女人所有离奇的磨难都是拜丹尼海格一人所赐。

穆罕默德·阿桑二十一岁,是个高大壮实的突尼斯小伙子,黑发黑眼的逊尼派穆斯林。他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到法国,坐了整整两天的货船,终于在马赛登陆,上岸之后马上便感叹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富裕、舒服的国家:这里居然到处是喷泉和饮水池,居然渴了就能喝!

你看到我的国家漂亮,所以想来这里旅游,因为你只看到突尼斯城,看到蓝天白云,房子也是白的,你还看到蓝色的海。没错,这里的美丽绝对不逊于法国的戛纳和尼斯。这里也有漂亮的酒店,洗澡水二十四消失供应给外国的观光客和富人们。真舒服,是不是?

但是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在突尼斯城普通的居民住宅里,只有早晚供应两小时的自来水。水从龙头里面流出来,细得像六岁女孩儿的手指一样。祈祷的时候,全城都很安静,你能听见细细的自来水流在每家每户的容器里发出的声音。

等会你就能听见的,你仔细听。

而我还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我没有生在这个早晚各供应两小时自来水的城市,我住的地方离海很远,离沙漠很近,送水的车子每个星期来一次。

我碰翻了食物,母亲不惩罚我。可是我多喝了家里面别人的水,负责亲就接我了。

我来法国之前,先去大城市找我舅舅,想让他帮忙给我找一份工作,可以赚到来马赛的船票,面试什么工作都不成,而且他们都捂着鼻子,我知道了,他们是觉得我臭。

我臭能怪我吗?有水的话,我能不洗澡吗?

我不得不先跟舅舅借钱,洗了一个澡,然后我便得到了一份工作——在宾馆当门童,因为我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不是吗?

谢谢。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马戏班的人,我跟他们来到了马赛。

你呢?

哦,原来你是个留学生。

阿桑觉得就算是未了能舒服地喝水洗澡,也要留在法国,他努力工作,学习本领,跟着师父学会使用弯刀,既能当做武器,又能当做杂耍,防身又赚钱,他还会许多别的把式,跟头翻得又快又稳,还会喷火呢,他爱干净,不演出的时候穿洁白的袍子,他也像很多阿拉伯马戏团的好身手的人一样,为了赚钱,什么盯人越货的事情都干一点儿。

这一年不是一个好年景,从二月份开始,整个北非没有下过一滴雨。

水越来越少了。

去他家乡送水的车子几个星期都不来一次,大城市的定时供应改成了每天三个小时,政府也束手无策,自来水厂由法国公司控股,这个公司叫做海格。

这就是他一直盯着丹尼海格的原因了,因为海格控制着这里比石油还有珍贵的水源,因为他,这里简直民不聊生。

政府不管,于是有人凑了钱,希望有义之士能绑架这个丹尼海格,至少夺回自来水厂的控制权,阿桑觉得义不容辞,他收下有一班兄弟,摩拳擦掌地就开始干了。

他们曾在高级酒店表演了一个星期的圆刀,见到了他一次。

有同行被雇佣为瑞士银行的周年庆表演杂技,他们在最后一刻知道了丹尼海格会出席,就冒名顶替去了,眼看差不多要动手了,当时丹尼海格正跟别人说话,谁知道他忽然掉头就走,他们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原来他在夜里跟一个女人飙车直到山顶。

“这女人就是你。”阿桑说。

慧慧看看他,“然后他送我回家,你们导演车祸,是这样吗?”

“临时决定的,策划得很不周密,我的兄弟伤得比他还严重。”

“你们真没运气,那段时间他也正跟人作对,草木皆兵,小心翼翼,身边的保镖跟记者一样多,你们这个时候琢磨他?你们……”她蹙着眉看了看他,摇摇头,“要是我,我就不这么做。”

阿桑问:“要是你你怎样做?”

慧慧说:“你要做掉的是一个达芙文,恕我直言,你们是笨贼。这样事情是值得花时间好好准备的。要混到他身边去,或者收买他身边的人,掌握他的行踪和生活规律,运筹帷幄,周密计划,不惜代价,甚至人体炸弹都行……”

“……”他看了看她,有些惊讶,“我得到的命令是要胁迫他放弃自来水厂的所有权,不是真的药杀人。我们不是恐怖分子。”

“……没错,你们不是恐怖分子,你们不够职业,你们逮我过来时失策的。”慧慧说,“我比你们还希望他完蛋讷。”

“你是他的情人。”阿桑说。

“……”她揉了揉眼睛,“我要结婚的,刚刚被他毁了,不过他不会因为我而对你们有任何妥协的。不如放我回去,由我策划怎么做掉他。你放心,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她心怀叵测地谈判,眼睛里面却满是诚恳。

阿桑想了一会儿,“你是想要我放你走吗?不可能!”

慧慧无奈地看着他,他好像忽然精明了。

“事实上我们做的没有错。”阿桑说,“我们刚刚联系了丹尼海格。”

“……”

“他没有立即答应放弃自来水厂。”

她心里说:是的,当然了,早就知道。

“但是他答应来这里谈判,只身一人。”阿桑看着她,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他要先见到你。”

慧慧被绑到突尼斯来已经五天了,她被关在一个楼顶的小屋子里,从窄小的窗口向外看,都是密密匝匝的灰色的房顶和电线,绑匪断断续续地向她讲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丹尼海格的答复。

房门紧锁,食物和水被定时送来,刚来突尼斯头一天的时候,这个跟她买过蜂蜜的年轻人阿桑把们打开,让她下楼,在同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洗了个澡,她看见不少跟阿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在楼下的房间里满不在乎地摆弄枪支弹药,也有女人在那里操练肚皮舞,一个男孩儿用她听不懂的当地话朝阿桑嚷了几句,阿桑马上给吼了回去。

洗完了澡,她问他:“他喊些什么?是关于我吗?”

阿桑道:“对的,他说,干吗不强奸她?我说,这次得留个囫囵的。”

慧慧听了心里吓得哆嗦了一下,脸上却不露声色,“从前你们逮到女人都要强奸的吗?”

阿桑回头看着她,当时就生气了,黑眼睛瞪得圆圆的,“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慧慧说:“我只知道你把我从法国绑架来这里。”

“我是游击队,我为人民办事,我们是训练有素且严肃的队伍,怎么会逮到女人就强奸了?”他越说越气愤,连着上了好几个台阶,过了好一会儿,又回头对慧慧说,“只有最漂亮的才行。”

慧慧楞了一下,这是什么逻辑?

阿桑说:“从前逮到过一个意大利阔佬的未婚妻,想赚点儿钱买些弹药,那女人胸脯和屁股漂亮极了,我们当初耐住性子,没有强奸她,要留个囫囵的,后来我们跟那个阔佬要钱,电话打了一次就再也联系不上了——这人连一分钱都不愿意给她的未婚妻出,还报了警,报了意大利警察啊——不如不报,那次的买卖真不成功。”

“萨利姆还是处男,就跟这个女的睡觉了,俩人都觉得不错,后来我们把那个女人扔在突尼斯城了,你猜她后来怎样?”

“她……”

“没有,没有,她没有当妓女,她又成了另一个当地富翁的情人了,见到萨利姆,还冲着他笑了笑。”

那是慧慧被这些歹徒捉到突尼斯的第一天,她听得胆战心惊。

萨利姆当时是为人民办事的该游击队的最后一个处男。

他就是那个吃着三明治把慧慧押上车,又用乙醇把她弄晕的男孩儿,

是阿桑的弟弟,他总是在吃东西,总是上上下下地打量慧慧。

有天晚上慧慧在自己的床铺上睡觉,睡得满头大汗,几乎都喘不上气来,后来睁开眼睛,一张脸就在面前,萨利姆正趴在她身上,裤子都脱了一半,她吓得一声大叫,混乱之中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速度和手段,右膝盖噌地弓起来,一下子狠狠顶在萨利姆那已经抬起头的小鸡子上,下一声凄惨凄厉的大叫就是萨利姆发出来的了。有人噌噌噌上楼开门,进来的正是阿桑和几个伙伴。

他们看到慧慧站在窗子旁边,握着拳头,咬牙切齿,浑身发抖,而萨利姆捂着自己的裤裆疼得在床上打滚。

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人都明白。

阿桑气得眼睛和脸都红了,上去就把萨利姆从床上扯下来,像扔个麻袋一样把他抛在地上,,也顾不得萨利姆要害上的伤势怎样,一顿乱踢。一边揍他,阿桑一边用他们才听得懂的阿拉伯语大声咒骂他,直到萨利姆嗷嗷哭着求饶。

阿桑这一顿暴揍是货真价实的,直打到自己累了,才气喘吁吁地跟慧慧说:“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你,你睡觉吧。”

可是萨利姆把这件事情记在了慧慧的身上。之前她每顿饭都是萨利姆送来,第二天慧慧从早上等到下午,直到日暮,萨利姆才一抖一抖地上来,把一小盘上面有些肉汁的粟米饭和一碗水放在关着她的房间的地板上。

慧慧看起来吃,萨利姆抓着那个盛水的小碗不给她,瞪着她,恨恨地说:“你还以为阿桑保护你?”

慧慧蹲在地上,手里捧着那碗粟米饭说:“我怎么会那样想?他揍你无非是因为你不服从命令,因为你不停他的指挥,我怎么会以为他保护我呢?”

萨利姆说:“他说的不仅仅是这个,”他笑起来,“他还跟我说,留着你可以跟对方讨个好价钱。要是你也跟那个意大利女人一样,没人来救你,呵呵,你就归我了,这是阿桑说的。”

慧慧扒了一口饭岛嘴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萨利姆,什么都没说。

萨利姆看着这个昨天把自己害得很惨的女人,看她一点儿不惧怕自己,还大口吃饭,更气得五雷轰顶,把那一碗水都倒在地上,走的时候还给了慧慧一个大耳光。

慧慧被那家伙扇得耳朵嗡嗡响了很久,半张脸都热起来,疼过之后继续吃饭。

这一天水师没得喝了,饭总得吃完。

这不是那本旅游杂志上的突尼斯。

但是无论在哪里都得活下去。

在齐慧慧被绑到突尼斯五天之后,得到消息的丹尼海格在第一时间回复了阿桑,什么条件都可以谈,但是我得见到这个女人,活的,完整的,干净的。

阿桑年纪不大,但已经是老手了,三十秒钟之内,在电话可能被追踪到之前准确传达信息,“你当然可以看到她,你来突尼斯就能见到她——你一个人。”

“可以。”丹尼海格说,“我一个人去。”

“具体时间,接应地点我再通知你——我知道你是个商人,最会耍花样……”

丹尼海格没等到他说完,“不会的,你手里的筹码太重了,我不会冒风险的,但是你也别忘了我的条件。”

阿桑放下电话之前说:“我不会忘记的,水源都是你的,我也不会冒那个风险。”

“但是他答应来这里谈判,只身一个人。”阿桑看着她,黑色的眼睛眨不眨,“他要先见到你,活的,完整的,干净的。你看。”他笑起来,“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聪明,也许这个买卖我会做成的。”

慧慧看着他。

“你去洗个澡吧,丹尼海格应该明天就被我的人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