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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下)

男同学的打火机点亮了火儿,可是我的香烟却没有被点燃,因为我转过头去,看见了被蓝兔子实现了的愿望,丹尼海格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件驼色的半长风衣,里面是白色毛衣的高领子,他脸上红润,唇边总有些微笑,只是他蓝色的眼睛此时没有看我,他在看一对装在盒子里的玩偶。

我把那个盒子拿给他然后说:“这是教授从埃及带回来的泥偶,一组两个,卖三十块钱。”

丹尼海格把泥偶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然后递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可是你看这里,这个泥偶的颈子上有一道裂纹,能不能便宜一点呢?”

我看看他,他居然讨价还价,我说:“如果您喜欢的话,就25块吧,不可以再便宜了,这是为孤儿院筹集的善款。”

他点头付款,我把泥偶包起来给他,我的手上还夹着刚才的香烟,他这时放看着我说:“你跟什么人学了吸烟啊?”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说:“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么明显的不满和报复几乎又要把丹尼海格给逗笑了,他问我:“你几时下班?”

我摇头:“要很久的。”

“我在这里等,我有话对你说。”

他说到做到,拿着泥偶就在我们广场对面的长椅上坐下来,我看着他,我转过身,觉得自己的心肠变得像冬天里的木头一样,又脆又硬。谁知道丹尼海格带来了生意,在他买了那对泥偶之后,尼康相机被一位老妇人买走了,她同时还要了两个盆景;几个旧版的俄国书被一对夫妻买下来,那女人因为发现了《古拉格群岛》而大呼小叫的;那条羊毛围巾虽然旧了,却是地道的香奈儿,我们标价是50欧元,一位穿着邮政制服的女士踌躇很久还是买了下来。

所有的生意好像一股脑的出来的,我们三个人连解释带收钱找钱,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稍稍安静了,我再转过身去,去看那边的丹尼海格,他手里拿着一杯热咖啡,安静地在读一份报纸。咖啡的热气和他呼出的气息模糊了他侧面的轮廓,他看上去有一点不真实,像一个久违的童话里的人物。

男同学在商量要把剩下的两个盆景放在谁的车子里改天再带回学校去,我的自行车停在旁边,收拾停当了跟他们道别,要请客的达米安笑起来:“是不是那个人约了你?放我们的鸽子啊?”

我没跟他们理论了,推了车子穿过广场,走到丹尼海格的身边,我说:“您等到这个时侯,是要跟我说什么?”

他仍坐在那里,没有马上回答,抬头看看我说:“我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我没有拒绝,无论如何,我总是想要多跟他呆一会儿的。跟着他走了不远,我们进了一家叫做金瓯的餐厅,点菜的时候,我很需要他的意见,因为有很多字我都不认识,比如小羊肩,松露,茄子丁,和山莓红酒点心(天知道那怎么会是一个字)。我的衣着穿戴跟这个用厚实的亚麻布料做餐布,四处都用白色鲜花装点的高级餐厅也实在格格不入。人们在不属于他的环境总是拘谨而不舒服,我一直拄着下巴,看着窗子外面祝颂着圣诞快乐的街灯和绿色的喷泉水倒映着某个路易的铜像。

开胃饮料送上来,丹尼海格的是一杯鸡尾酒,我要的是一杯杏子汁。

他饮一口酒对我说:“我总在想,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我想要帮忙,可让一个小孩子过得更累…… ……我收到了你寄的支票,那些钱你是怎么弄到的?”

“我有一些积蓄,”我说,“此外,我的母亲从她现在的丈夫那里给我讨要了今年的学费,我凑一凑,还给您。”

“你的继父很慷慨。”他说。

“他很有钱,在中国是富人。”

“所以,”他倾身向前,双肘支在餐桌上,看着我,“所以你宁愿从你的继父那里要钱,也要还给我,是吗?”

“是的。”没错,这就是实情。

“那我很荣幸。”他这样说,但是他的脸上毫无笑容。

头盘上来,年轻的侍者把餐巾为我们折好,丹尼海格点的雪梨鹅肝,我点的海鲜沙拉。大西洋的虾子又厚实又软嫩,煮成粉红色,涂抹了小绿柠檬汁,鲜美可口。

“你最近过得好吗?”他问。

“一切照旧,都还不错的。”我说。

他将一枚垫着雪梨的鹅肝放在口中,然后用餐巾印了印嘴唇:“之前,你提了一个问题给我,你问我为多少个女人做那些事情。我想你可真是无礼,居然问出这个问题。可是我走了很远也一直都惦记着它。今天我告诉你答案:很多人——很多人都曾经收到过我的礼物和馈赠,小到鲜花水果,大到宝石房子或者游船,但是没有人想要偿还过——除了你,微微。”

“…… ……”

“其实我原来我都不太在意,因为如果礼物送的漫不经心,随心所欲,也就不那么在乎收到的人是否喜欢,或者她拿什么来回馈,但是你不一样,微微,”他又是那样喊我的名字,“我总是不得不去想,你拿些什么来还给我。”

我用什么还给他?我感谢我的继父时那卑微的尊严,还有我的第一个夜晚。

“但是,但是我一点都不感激,”丹尼海格说,“一点都不。我说我觉得荣幸,其实我困扰万分,你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亏欠。你太骄傲了,微微。”他的身体靠在椅子背上,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你自己累不累?”

我早就跟自己说过,再见到丹尼海格,再不要流眼泪了,可是他的话让我的辛酸和委屈一下子都涌上心头和眼眶。我也想做一个讨人喜欢的甜美的女孩,我想要心理轻松并姿态优雅的接受他慷慨的馈赠,我想要跟他赞美他温柔迷人的蓝眼睛,我也想跟他说,他今天下午在广场的另一端等我,还有现在跟我共进晚餐是多么的让我愉快,可是我就是说不出来。这些忧愁和思绪突然爆发,他们像是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我勉强压抑着自己,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的,慢慢的说:“那我真抱歉,先生。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就是这样让人不舒服。您告诉我,怎样做才能得体又让人愉快呢?其他人是怎么做的?先生的其他的女朋友是怎样做的?苏菲她是怎么做的?”

我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我抹了一把眼睛,伸手抓自己的背包,我不等丹尼海格反应便夺路而逃,眼前的一切被泪水淹没,光线,声响,人的身影,厚实的墙壁,食物的味道…… ……我冲出那间豪华餐厅的大门,十二月冰冷而潮湿的空气忽然扑了满面,我寒战着缩紧了肩膀?我的家呢?我怎么连个家都没有?

我在门口找到我的自行车,把还没有扶稳就一下子跳上去,快骑了几下,想要冲过马路。忽然四周车笛声大作,两辆骑车在离我几厘米的地方紧急刹车。我想要再蹬一下逃离是非之地,谁知道下一秒钟车子横着滑到,我像片破树叶一样被抛起,又仰面躺倒在冰冷的马路上。

里昂城阴沉了一天,此时终于开始下雪了。

一个坏心眼的神仙路过,看准了时间让我出丑。

我闭上眼睛,任大大小小的雪片洒在我的脸上,身上,让它们下吧,把我埋起来最好,我再也不用醒过来,再也不用爬起来,再也不用上学,考试,打工,再也不会爱上一个人,也再也不会掉眼泪了。好好下吧。

可是,可是有人就是不让你的心愿得逞。一只手温暖干燥,它把我脸上的雪轻轻轻轻的拂掉,我睁开眼睛,身边都是围观我这个疯女孩的老外,最近的一张是个熟脸孔,金头发,蓝眼睛,似笑非笑。

丹尼海格把我慢慢扶起来,圈在一侧手臂里,另一只手继续拂掉我头发上和肩膀上的雪花,似责怪又像在逗趣:“脾气也太大了,我还没有说完话,你就走了。”

我摇着头,哽咽半晌,用尽了最后的勇气握住他的手:“我,因为,我,因为我怕你先走…… ……”

雪片分分扬扬的天地里,丹尼海格看了我好久,那眼光有些陌生,有些不解,更多的是惊讶和震动,然后他把我揽进他温暖的怀抱里,慢慢的说:“微微,我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