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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

“兼任御马监,掌瓦剌朝贡事?”徐循吃惊地重复了一遍,“掌瓦剌朝贡事?”

太后也是一脸的无语,她点了点头,“还真是半点没打算遮掩,不是么?”

徐循也只能苦笑了——这事该让人怎么说好?简直粗浅得一点也不像是政治了。

自从罢了下西洋一事以后,西洋诸国来朝贡的次数也是渐渐减少,从每年一次,到如今几年一次,唯有瓦剌鞑靼照旧还是年年入贡,鞑靼倒还老实,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或者说和瓦剌比相对要老实些。瓦剌自从先帝去世以后,每年使团人数逐渐增加,时常多达两千余人,一路吃喝索要,沿路接待官吏均是苦不堪言,而且还经常有肆意偏离路线,勘探周围地理的情况出现,狼子野心,可谓是昭然若揭。奈何当时朝中无主——皇帝虽临朝,但年小,太皇太后老弱不管事,太后也没能力掌握大权,就连内阁三臣都是性情稳重的老年人。虽然也不是没有反应,但没有挑起大战的决心,一再容忍的结果,便是如今每况愈下,越发糜烂的朝贡局面。

前来朝贡的使团,朝廷自然是管吃管住,而且‘厚往薄来’,从太祖高皇帝时期起,就是这么个规矩,除了对朝贡物品回以厚赐以外,使臣还都有赏赐发下,这是按人头算的。瓦剌每年拉些不堪用的老马来,换回去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银绢盐茶,这都是他们急需的生活物资。可以说是净赚不亏,所以每年瓦剌都是积极入贡,当然反之在国朝这里,此便是对国计民生越发沉重的压迫了。

一个朝贡,一个‘中州地半入宗室’的宗室供养,还有一个无底洞一般的边兵财政,国朝几乎无商税,皇帝如今手松了,一赏便是几百顷地,地少了,官田出息也少了,权贵之家大肆占地也不交赋税,即使有盐铁贴补,这入息和流水般的花销比,也根本不成比例。别说皇帝,就连太后、徐循,哪个不知道问题的棘手性?只是她们女流之辈,根本被内阁架空,又能如何?皇帝亲政以后想要改善局面,也是很正常的想法。不过就徐循所知,他亲政四年来下达的几项命令似乎都没什么成效。不论是下令勤练边兵,还是清退侵占民田,均是雷声大雨点小,底下人敷衍一番,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一次王振自请去管瓦剌朝贡,看来是瞄准之前唯一没有尝试过的朝贡问题,想要做出点成绩。这本也不算什么奇事,相信受到的阻力也不会很大,瓦剌现在就是个烫手的煤球,连礼部都不愿管他们的事。这两千多人到了京城以后,闹出点什么事来都得礼部擦屁股,能撩开手谁不情愿?——可王振偏偏又还要了个御马监的差使,这就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御马监听着是不威风,可手底下是执掌羽林三千户所,有高达两万多名的四卫军,主掌宫廷宿卫,这是禁军中的禁军,天下地位最高的兵士。连国朝军政,御马监都是有权发言的。虽然王振过去也就是兼个秉笔太监的衔头,但内侍权柄不看职司,只看圣眷,有了皇帝的信赖和支持,起码在瓦剌入贡时,王振肯定是掌握了御马监的大权。这磨刀霍霍的意味,难道还不明显吗?今年瓦剌入贡一事,肯定是要生出波折来,只怕是没事都要找事了。

仿佛嫌弃自己的意图还不够明显,王振多次对身边人提起,“瓦剌蛮夷,茹毛饮血之辈,四处游牧,如同乞丐一般。即使有爪牙、利齿,又如何和广大中国雄厚军力比较?这等小人,畏威而不怀德,国朝以宽待之,只能滋长他的胆量,无如严苛威吓,谅其也不敢当真和国朝开战。”

这话说得太好听了,好听得让人根本无从反驳——确实就是这个理不假,也就是二十年前,太后和徐循都经历过这个时期的,不论鞑靼还是瓦剌,都被国朝的军队撵得到处乱跑,根本连国家都称不上,只能算是比较桀骜的部族而已。

不过问题是,削减瓦剌朝贡所得的回赐——现在基本是个人都知道瓦剌要这么做了——也要做好开战的准备吧,就像是两人打架,一人雄壮一人弱小,壮汉先挥一掌打脸了,料对方也不敢还手,便没准备后招,只是在那傻站着等人服输……世上事有这样道理的么?当然,即使对方还手了,壮汉也能立刻补上一巴掌。可这毕竟是比喻,打仗哪有这么简单?什么准备也没有,只拿定了瓦剌不会还手,这不和赌博一样吗?

王振也就是这个水平了,虽然在揣摩人心上有些才能,的确把皇帝给掌握住了,但在政治上的表现粗浅得还不如刚接触政事的太后、太妃。毕竟是没在司礼监里正经当过差,很多事情做出来简直就是荒唐可笑……

可再荒唐可笑又是如何?现在还有人能管得了他吗?

“外廷有什么声音没有?”徐循问着太后,皇帝亲政迄今已经四年,一般说来,政事已经和西苑没有任何关系了,虽然就在咫尺之间,但若不主动打听,只等着外头的消息自己传进来,少说也得等上十日八日。

“没听说。”太后说,“也没问……就王振的事,也是旁人告诉我的,拿来和你闲话一番而已。”

徐循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太后的态度很明显,这件事,她绝对不会多管,就等着置身事外,看热闹不嫌事大。

“姐姐。”她寻找着合适的词句,“毕竟兹事体大……”

“就算想管又该怎么管?”太后的心情显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她啪地一声,把手里的佛珠摁到了桌上,“你我说的话,难道外廷就没一个臣子敢说?他们说了皇帝不会听,难道你我说了,皇帝就能听?”

徐循顿时语塞,太后扫了她一眼,“听说郕王已经和皇帝说,想要就藩……不就是你说了那么一句话吗?多大事?闹得郕王连京城都不敢呆了。就这么个心胸,谁还敢和他说什么?我是真的纳闷啊,大哥和罗氏哪个也不是这么个性子,他怎么就成了这样?”

皇帝的性格形成,背后自然是有十分复杂的因素,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讲述得清的,徐循想了想,也是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也还是得说。说不定他根本都没想到这打仗事前还得要准备的,说上两句,也就知道轻重了。”

“不成。”太后的心意很坚定,她摇了摇头,“要说,也不能由我们来说。”

就皇帝这个曲里拐弯的性子,倘若是别人说了也许还好,以太后、太妃和他的关系去说,参考王振入宫一事他的反应,可能说了以后,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反而更不当回事,顶着一口气就是不肯撤下王振,连事前的准备都不会肯做。倒是由皇帝信重的内侍私下建言,不去驳王振在朝贡上的主张,好歹先把军队粮草备足了,准备做一下,也比就这样贸然削减回赐甚至是呵斥瓦剌强。

不过,王瑾年岁大了,再说也是先皇手里留下的人,如今去了南京司礼监养老,连孙嬷嬷也一道随出去了。太后、太妃的老关系,在宫中已经没有那样强大,再说,宫里的一切都是绕着皇帝打转,太后、太妃即使要把手插进人事之中,也是有些力不从心,更别提她们从未有此心意,仓促间也难以拿出人选。

“金英应该会说上几句吧。”徐循犹疑着说,“他在皇帝跟前也算是颇有脸面。”

“这事你得这么看,”太后显然是早把通盘利弊都衡量过了——毕竟是比徐循早知道消息。“此间利害,只怕别说高官,连衙中胥吏都看得清楚,又何况金英?若是会说的,那么不必我们示意,他也会去说。”

若是没有说,那肯定也是经过权衡,觉得建言的风险太大,收益近乎于无。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得到了太后、太妃的指示,也不会去说。太后放权干脆,和皇帝貌合神离,对金英还能有什么威慑力?

“应该还是会说的。”徐循想了想,还是对金英有信心,“王振才回宫多久,也不至于连金英都压得连喘息机会都没有,连得罪他都不敢。”

“若是自感说了有用,应该会说。”太后笑了笑,倒是语带保留。

徐循的眉头真就皱了起来——太后这意思,是觉得金英应该也早就放弃和皇帝说理了。

“再忧心也没有用,你我也只能等着瞧了,”太后一声冷笑,“你也不必如此着急上火,天下是他的天下,他都不在乎,你我在乎什么?横竖亡不了国,也短不得我们的!也许他吃了这个亏,反而还能懂事点呢?若是如此,倒是不如早吃亏早好。”

徐循也是没话说了,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难道还要废了皇帝?——这根本也不能。她叹了口气,“我倒是宁愿他在别处吃亏了,这么大的事,岂是能任性的?”

“他就偏要任性给你看,你又有什么办法?”太后冷冰冰地说,“外廷钳制我们,钳制得死死的,到了这时候还不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你我连外廷都斗不过,还想管着他?”

她呵呵一笑,“我倒是要看看,他能闹到什么地步!”

结果还真就闹起来了——怎么能不闹起来?年后瓦剌入贡,王振将回赐削减到往年的二成不到,按人头赏赐的银钱一律免去,两千多瓦剌使臣顿时就炸了锅,闹哄哄被人一路押送回了边境,紧跟着就是瓦剌入寇——怎么能不入寇?

不过,皇帝到底还不算是笨到家了,从他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早料到了瓦剌会有反弹,也想好了应对措施。

他决定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