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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怒

皇后把皇帝劝去见太后,当然不是为了让他气太后的,再怎么说,追尊宸妃这么大的事,解释几句,即使太后无法接受,在皇帝这里,也总比一句话都没有的好,起码该有的姿态要做出来,也免得外臣议论。若是不想自己的身世惹来风波,这时候待太后,就要比以往更为恭谨。

不过,即使心里也清楚,太后多数也不会多说什么,顶多对自己不理不睬,皇帝在踏入清宁宫的时候,却还是如儿时做了错事,被太后召来训斥时一样,忐忑、踟躇,脚步很是艰涩,竟是有些迈不开的感觉。

积威犹存啊,他暗暗嘲讽地一笑,却不是对太后生出怨恨,反而是对自己的不争气隐隐生出了怨愤。现在坐在御座上的人是自己,掌管天子宝玺的人是自己,连内阁首辅都给逼走了,原因就一个,无法配合天子。这样的身份,还需要对太后有什么畏惧吗?应该是她来畏惧他才对!真的逼急了,不怕在史上留下一笔的话,他能做的事可多了去了!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情,在踏进清宁宫正殿前,皇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对皇帝露出软和的一笑,笑里的恳求,倒是让皇帝心情好了几分。他微微点了点头,似是在许诺皇后,不会做出什么让太后难堪的事情。

皇帝前来问安,太后自然是早就在宫室中等着了,不可能会一时兴起,出门游玩。见到皇帝进来,口称母后行了礼,她露出和蔼的笑容,“皇帝皇后都来啦?快坐下说话吧。”

说是天家母子疏远,其实每回皇帝来请安,太后也都是笑呵呵的,从未给过一点脸色。对皇帝的衣食起居,询问得也很详细,更不时叮嘱其为国惜身。要不是从许多侧面,可以看出两人关系的真正成色,就看着在殿上的相处,那简直是没有一点能挑剔的地方。就连皇后,也是用了一段时间,才琢磨到个中真味。周氏脑子不大灵敏,到现在都没回过味来。至于万氏,倒是一贯谨慎,对太后、太妃的态度,都是依从着皇后来的。毕竟,在外人来看,太后不问政事,正是彻底放权的证明,不恋栈权势的人,天下又有几个?再加上这殷殷垂询的慈母风范,皇帝怎都该因此对太后特为感佩才对。

只有皇帝自己心里才清楚,太后对他的真正态度为何。——一切的变化,都是在诚孝皇后撰遗诏的那天开始,不,或许该说,一切变化,都是太后突发卒中的那天开始的。

在那天以后,母子关系就走入了僵局,只是当时,是他推拒着太后的关心,他在太后跟前扮演孝子,他以恭顺的表现,来搪塞太后眼底的疑问和失落。母子两人自从那天以后,就再没有深谈过,私下,他曾为自己悖逆的行为认错、请罪,而太后也曾原谅过他,说这并不是他的错,只是一个巧合。他能听得出来,她说的是真心话,虽然态度僵硬、失落,但终究还是有心要和他修好,这种种表现,只是为了激起他的愧疚。

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愧疚还是不愧疚,有时想起来也觉得爽快,有时却又有几分心虚、慌乱。不过,假作认错,换得太后谅解,他也是有几分得意的,这种不动声色便把人心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很容易让人上瘾。当时毕竟年少,还是有些太沉迷了些,在太皇太后下达遗诏后,立刻找到太后,出言安抚认错……做得也过露了点。

也就是从那天起,太后对他就永远都只有这一副面孔——如眼下般得体地笑着,说着千篇一律关怀的话语,夸奖着皇帝的勤政和皇后的贤惠,这些话反反复复都是只有一个意思,不论是冬天来、夏天来,都是一样用、一样说。在太后微带皱纹的双眼里,除了经过伪装的和蔼以外,他看不到任何一点别的情绪。

再也没有对功课严格要求,不论他犯了什么错,做了什么事,走进清宁宫里时,太后都是这样一张脸,都是说着这些老生常谈的关心。皇帝真奇怪怎么没有人看得出来,她这分明就是敷衍——只是,她的演技太好,以至于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敷衍一下,都被看成了真诚的关心。

在敷衍底下,余下的不是恨,也没有纠葛,甚至连失望都没有,就只有冷漠,他做什么事,太后都不会关心,犯什么错,太后也都不会着急。他怎么过日子都是他的事,太后对此没有任何看法,即使追尊宸妃,也根本都没能让她的态度出现一点涟漪。她还是这么沉稳如山地漠然着,就像是这件事和她根本就没有一点关系,他不论做什么,都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看来,皇后说什么追尊宸妃后,她几天没出宫室的话,也只是哄着他好听的了。

皇帝不禁兴起了一丝屈辱,仿佛自己被太后的关心羞辱了一般,一时间热血上涌,恨不能回头就把宸妃追尊为太后,将一切真相揭开——他很快就压下了这个念头:虽然找不到确切的理由,但他的确是在回避着这样直接决裂的举动。虽然心中也不禁想着,即使做到这一步,只怕太后也只会漠然以对,但不知名的顾虑,依然让他犹犹豫豫,无法迈出这一步。

耐着性子端出笑容,和和气气地和太后应酬了几句,皇帝便起身告辞。——在进清宁宫之前,还想提几句宸妃的事,刺太后一番,不知如何,进了清宁宫以后,这样的想法又是烟消云散,再没点痕迹了。只是走出了清宁宫以后,方才又有几分挫败和后悔,仿佛刚才被太后不动声色地击败,恨不能要回身吼个痛快才是好。

回去以后,就让王振做司礼监太监吧,他多少有些赌气地想着。

“大哥。”身边皇后轻声问道,“要不要去清安宫?”

一般的太妃,是当不得皇帝时常前去问好请安的。也就是逢年过节,后妃过去朝拜一番,平时的宫廷生活并不会有她太重要的位置。昭皇帝留下的敬妃、贤妃,在做太妃的时候就没什么声音。不过贵太妃身份有所不同,对皇帝有两年直接教导的恩情,说到交权爽快,她也一点不下于太后,说交就交,没个犹豫。虽说在京里名声平平,但其实和皇帝的关系却相对缓和,出于许多复杂的原因,皇帝每次来探视太后,也都会到清安宫问候太妃。不过,他今天的心情明显不太好,皇后才需要多问一句。

犹豫了片刻,想到弟弟郕王去年成亲,今年也有了一子,怎都到了该就藩的时机,皇帝便收摄心情,让自己专心于正事,“自然是要去的。”

说曹操、曹操到,才想着就藩的事,到了清安宫内一看,郕王、郕王妃正好也在太妃身边说话,众人自然是好一番见礼,这才彼此安顿了下来。皇帝、郕王兄弟分坐太妃左右,皇后拉着郕王妃到别室说话去了——虽说彼此都是一家人,但郕王妃是弟媳妇,没有和大伯子长时间共处一室的道理,一样的道理,皇后也不便和郕王共处太久,正好两人也要好,干脆就到旁边去说话,横竖平时也都是常过来给太妃请安的,并不算失礼。

有弟弟在旁,皇帝的话就不好说了,而是转问郕王,“大宝可还好呢?”

郕王手脚比皇帝更快,也更不讲究——去年成的亲,成亲没几个月,收用的宫女杭氏立刻就有了身孕,孩子算来和皇长子都是差不多大。郕王妃脾性比皇后可大得多了,听皇后说,是脸拉得老长,好几个月都没给郕王好脸色。

不过,比起皇后,郕王妃的地位却是更加稳固,藩王府哪怕是庶子袭爵,也没有尊亲母为王太妃的道理,顶多不殉葬也就是了不起的福分了,若是家规严厉,嫡母生母一体殉葬都是有的事。郕王妃若是生了嫡子,那就肯定是嫡子袭爵,倒不像是天家,情况又多变化。

两兄弟聊了几句,太妃倒是开腔问了皇帝,“听说提拔了王振重新入宫?”

当年王振出宫的事,还是太妃和皇帝商量的结果,那是皇帝头回为自己做主,印象当然深刻,不过他对太妃感情远单纯于对太后的观感,底气也足,闻言便理直气壮道,“是,昔年的事,本是我的过错,王振不过代我受过,如今时过境迁,也该重新启用了。”

太妃望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皇帝心底有些不舒服,他的一举一动,在太妃这里也很难得到什么反应,顶多是从前行差踏错时,太妃隐晦地劝过几次,那时年轻,他并不太听,后来太妃也就不说了。不过,那种仿佛是洞悉了一切的眼神,依然是让他有种阴微心思都被看透的感觉。

“皇帝念旧,这是好事。”太妃眼下也只能这么说了,尽管皇帝是食言了——昔年他应承过太妃,不能让王振再进宫服侍,不过此时老了脸不认,太妃又能如何?

思及此,皇帝反而有些得意,他轻咳一声,正欲说些什么遮掩,太妃又添了一句,“只是王振自己也敢应下——听说是一招即来,亦是难得啊。”

语意平静,不喜不怒,倒是一下把皇帝给说得愣住了。

伴伴的确是一招即来,没有任何推拒,反而是踌躇满志、雄心勃勃,大有终于翻身的喜悦。之前见他的时候,皇帝并未多想,见他高兴,心里自然也是喜欢——他提拔王振,有很重的补偿心理在,王振若是再三推却,他自然不喜。

可被太妃这一说,王振的举动立刻就变味了,以他只能,会不知道他入宫等于是打了太后的脸?虽然当时的事是被压下来了,但当事人心里清楚,王振出宫究竟是谁的意思,为的又是什么,为了这件事,又闹出了怎样的风波。

自古以来,疏不间亲,即使是大伴,也没有离间母子感情的。更别说在皇帝身上,母子和睦已经不纯粹是一家人的感情需求了,更是政治需求、道德需求,王振要真是忠心耿耿,那就怎么都不能答应重新启用自己的命令,即使当时没推拒成功,入了宫,现在听到太妃的这句话,也该立刻请辞,更有甚者,也该以一死结束这本就不该延续到今日的纠葛。

自己只顾着想追尊宸妃为太后,把昔年真相揭露,却是浑然忘了,当年太后卒中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皇帝的脸,一下就隐隐泛起了潮红,他咬着牙望了太妃一眼,见她还是那样神色安然、似笑非笑,本就隐隐燃烧的怒火,腾地一下就旺盛了起来,一时气血上涌,丝毫不加考虑,便扭头对郕王道,“前日追尊宸妃,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说来,弟弟的生母在南内也住了十几年了,即使是有过错,这些年来也补偿了去。现在是否也该到了给她上个尊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