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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柄

西苑的早晨,如今开始得比宫城都要早些,天色才刚蒙蒙放亮,诸色物事便都已经齐备,可想而知,底下人该是起得有多早,想是不到五更,便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上了。不过,西苑的主子们如今都很早起,也没有起来了要什么没什么的道理,底下人的作息时间,少不得也跟着要改一改了。

现如今,宫中人口最多的也就是西苑了。虽然顺德长公主已经出嫁了,不过余下两位长公主都随母亲住在西苑,郕王因年纪尚小,也还跟着贵太妃一道住在清安宫内,再加上长安宫中的胡仙师,宫里的主子倒有九成都住在西苑里,倒是显得东宫和乾清宫有几分冷清了。还好胡仙师和贵太妃每日里例牌都要过东宫盘桓半日,皇帝下课后也常要到两宫请安,才使得禁宫三处宫殿群,都算是有了生机。

“今年春天特别地热。”圆圆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嘀嘀咕咕地和妹妹抱怨,“这才二月呢,热得就穿不住夹袄了,可若穿得少了,从外头进来这一坐,也是一阵阴冷,一冷一热的我可不就病了?”

点点也正愁眉苦脸地做女红,她放下绣绷子揉了揉脖颈,“进来加一件袄子也就是了,姐姐就是因为穿得少了,所以前几日才病的,可今日进屋来又不加衣裳。”

“都穿了一冬的厚衣裳了。”圆圆看看屋角的时漏,也叹了口气,“是不是该去后屋了?”

太后卒中休养,已有一年了,一开始的半年行动还不太利索,不过,之后得太医院选送的新御医治疗,如今倒是好多了,行走已是无碍,日常生活也几乎和常人一样,只是嘴角还有些轻轻的歪斜,据说再过上一年半载,也就看不出来了。

病人能恢复成这样,几乎已经是个小小的奇迹了,不过,只要太后一天没有重新接过大权,这病就一直不算是彻底‘好’了,儿女们也还是按照侍疾的规矩过来问安,反正,他们也只能按照上面安排来行动。虽然身为金枝玉叶,但不论是皇子还是皇女,受到的管教都是极为严格的,一举一动,压根就由不得自主。

比如说这一阵子的安排吧,因太后多了午睡的习惯,她们过来时往往都睡着,女史们就给安排了绣花的功课,让她们一边等着太后醒来,一边在旁屋做针线,万万不会让她们闲坐无聊的。而若没有正当的理由,想要反抗嬷嬷们的安排,却很难得到长辈的支持。点点老抱怨越大规矩越严格,不过她毕竟也是一年比一年大,如今亦很少说这样的话了。一方面,是因为说了也没有用,另一方面,也是知道了这种严格,实际上是从贵太妃当家时开始改变的风格,自己不便抱怨母亲的不是。

“该去了。”点点看了看,也觉得快到点了。“今日不知大弟弟过来不过来。”

“若是功课没做完,怕是不能过来了——不过来也好。”圆圆见左近无人,忽然烦躁地低声叹了口气,把绣件摔到了炕上,“好容易一天能有几个时辰休息,还要跑过来服侍她。她若有事也罢了,都痊愈这么久了,还得这么着,真烦死人了!”

两姐妹从小其实也不算太亲近,只是现在大姐阿黄出嫁了,宫中便余下两位公主做伴,这才常在一处,点点虽然知道圆圆似乎和母亲情分浅薄,但从不曾揭破此事,见圆圆发火,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退后了一步,静了一会,方才笑道,“其实这绣房风景也不错,春天里花开了,坐着绣绣花也挺舒服的。就是一会过去坐着无聊,忍一忍也过去了。”

“你是隔日才过来,倒又比我好。”圆圆长出了一口气,“人家在公主所里住得好好的,忽然又……”

她瞅了点点一眼,自失地一笑,也改了话题,“罢了,我只羡慕你,你娘是个和气有趣的,和她住在一块,想必要比我松快些。”

点点隐约也听圆圆说过一点这里头的事,因圆圆今年十五岁,出嫁在即。这两年太后对她管教不少,反正小女孩子,自小都是娇惯着长大的,现在少女时,本来就很有主见,本来不住在一块的母亲忽然间住在一块,而且又管头管脚的,母女间自然少不得有几番口角。圆圆便是不忿,她最气是此事分明是皇帝弟弟的不是,可大家,甚至包括她母亲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这根本不是大事,圆圆和她说过好几次,‘凭什么?一点都不公平,这么喜欢他,那让他住在清宁宫里算了’。

“我们娘娘也不和气有趣。”点点也叹了口气,悄声说,“每日里忙得和什么似的,难得见了面,一开口就问功课,要是有不听话了,必得要打手心。”

她说这话,大有安慰圆圆的意思,圆圆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听了毕竟高兴,她扑哧一笑,拿手指头顶了顶点点,“你就和我装吧——不是这么凶,也治不了你这个小淘气。”

到底是年轻不知愁,有点情绪,说两句也就下去了,两人放下绣活,招来侍女,手挽着手出了绣房,在春日暖阳底下边走边聊闲篇儿。“你们娘娘最近忙什么呢?总觉得是忙了些,这都有几天没见着了。”

“应该是忙着把壮儿搬出去住的事情。”点点说,“二弟也十二岁了,不好再住在清安宫里,还有无非就是些外廷的事吧。听她说,好像边境又在打仗了,这一阵子娘娘早上去仁寿宫,都要晚上吃过饭才回来。”

对外头的战事以及弟弟的住处,圆圆并不关心,她哦了一声,又换了话题,“说起来,今年仙师的生日还过不过了?若要过,怎么还没听见声音——上回大姐进宫,也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我还真挺惦念她的。”

“那就得问我们娘娘了。”点点摇头道,“我也就是一天见上一面,说不得几句话,知道得不比你多。”

两人摇摇摆摆地走到清宁宫中太后疗养所住的别斋,可却在屋外被周嬷嬷拦了下来,“两位姐儿慢些,贵太妃娘娘在屋里呢。”

点点颇为不解,“如何我们娘娘在里头,我们便还进去不得了?”

周嬷嬷望着圆圆直笑,“姐儿们也不必问了,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的。”

点点还没回过味来呢,圆圆却已是面红耳赤,她拉了拉点点,声若蚊蚋,“妹妹,咱们再回去绣一会花吧。”

点点哦了一声,忽然间恍然大悟,也有些面红,还好她黑,却又看不大出来,“回去、回去,这就回去。”

屋外小小的骚动,隔着窗子,都落入了两个大人眼中。太后唇角带笑,“到底是长大了,留了头发,竟真有些少女的样子。”

“可不是?”徐循附和着道,“今年选上,明年后年成亲,再过两年,都能抱外孙了——说来真是快,阿黄一眨眼间也就要当娘了。”

“出嫁以后,阿黄看着人都开朗起来。”太后也道,“瞧着和在宫里时,几乎换了个人,若是圆圆出门子后也和她一般开心,我倒巴不得她明日就成亲。”

说到此事,徐循也是啧啧称奇——不客气地说,阿黄性格本来是趋于阴郁偏激,不大讨喜。可不成想出嫁以后,和驸马恩恩爱爱,两人住了一府,同起同居,和一般夫妻也没两样。驸马府中只住了驸马家人罢了,这还成亲没到一年,便已经传出了好消息。别说胡仙师了,就连老人家,看到阿黄回来省亲时的样子,都是欣慰得连连念叨了好几天阿黄有福气。

“我瞧着圆圆原本就挺好的,出门后自然只会更好。”她说着,“这一年来,把你服侍得还不错吧?”

“这孩子嘴硬心软。”太后唇边也露出了笑容,“虽然有时也不情愿,但还算是听教听话……唉,毕竟都是做金枝玉叶般呵护养大的,和我们这样的天家媳妇比,这三个小姑娘,简直就像是一张白纸,脑子里写了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徐循对此,怀抱了些许疑问,起码阿黄做过的事太后就是一无所觉,不过圆圆和点点两人都没什么心眼,这也是事实,“这才是好,她们要有什么心眼?出嫁了也是夫婿奉承她们,难道还要她们去服侍公婆不成?”

两人说了些闲话,徐循看看时漏,“看来今日大郎又是没做好功课了。”

“不是都说了让宽些吗……”太后眉头微皱,“我看这一年来,大郎被留堂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多了。”

“先生们有点越说越来劲……”说起此事,徐循也是叹了口气,“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换做之前,此事她都不会说给太后知道,也就是现在太后身体好了,方才透露一二——过去的一年里,她可没少受大臣们的污糟气。

明面上的顶撞当然还不会出现,不过徐循看奏疏时,偶有疑问,派人去询问大臣们一二时,所得的答案却是往往绵里藏针,透着几分不屑。虽然她对外都用的是仁寿宫名义,从未带出过贵太妃字眼,但宫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部院大臣,这些官僚的态度也很明显:虽说因为徐循的种种特殊功勋,使得他们默许了她来掌握权柄,不曾公开抗议。但这也就是最底线了,要还想对朝廷政事说三道四的话,那对不起了,没有人会配合你的。

也就是因为她不是正宫娘娘,大臣们才有这样的底气将她联合架空——从理论上说,徐循也理解他们的想法,没有人喜欢分享权力,更没有人喜欢被外行领导,她也不觉得自己的水平高到就不会问出愚蠢问题的程度,反正是暂代国务,做个人肉图章而已,被架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又不打算争权——但连内廷唯一要求的一件事,都被大臣们刻意地顶回来,甚至是矫枉过正到这个程度,这便让人有种欺人太甚的感觉了。

不过太皇太后老,太后病,徐循也只能暂且忍着,并吩咐栓儿别再表达不满,做学生的觉得先生太严厉,说出去是不占理的。横竖她和他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与其继续对抗,倒不如暂且放软身段,做个乖学生更好些。

不过,栓儿毕竟还小,有时心里想什么也难藏住,自然难免被先生们揪着态度借题发挥。总之,幼主即位四年以来,每一年大臣的态度都要更嚣张一点,现在虽然还不说爬到皇帝头上拉屎拉尿,但和高皇帝、文皇帝朝比起来,却是又不知滋润了多少了。

太后听说此事,也是蹙眉,“岂有此理?这人真是纵不得的!”

徐循借势试探道,“姐姐既然已经痊愈了……”

太后也露出意动之色,片刻后又颓然叹了口气,“现在久坐还是会头晕……罢了,还是再多休息一阵子再说吧。”

徐循也不可能逼太后收权,既然她不愿意,也便只能算了,要出口的话亦吞下不说,又和太后闲话几分,太后问起朝事,也是三两句话遮掩了不说。待到从清宁宫辞出去,方才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方才敲了敲板壁,令轿子往乾清宫去。

栓儿的确才刚放学回来,他若被留堂太久,一般就不去请安,而是径自回来做功课。见到徐循来了,先起来行了礼,又将昨日被批改过的功课呈上来给徐循看了,徐循看了几页,便道,“嗯,写得很好啊,怎么先生批出了这么多错处?”

栓儿哼了一声,并不曾说话,徐循也是心知肚明:他必定是又忍不住,在言语间冲撞了先生。

当时他要换刘翰林,真就该让他给换了,当时栓儿欲换人没换的事情,一旦流传到老师们耳朵里,个个倒是都来劲了,随着刘翰林被提拔高升,仿佛就是为了表现给阁老们看似的,全都和刘翰林看齐,这教徒严格是好,可也不能严格到这地步吧?徐循心里也很是憋闷,吐了一口气,方才安慰栓儿道,“没什么,等太后娘娘病好了,他们自然也能老实些。”

“司礼监内也没个说话顶用的,”栓儿愤愤地说,“若是王伴伴——”

他看了徐循一眼,不说话了:有些话原也不用明说,宦官嘛,本来就是皇帝的一条狗,很多时候抬举他们,为的就是要他们来找文臣们的麻烦。

徐循对于任用宦官没有太多的想法,她料着栓儿上台后,若是遇到老臣的下马威,必定是要抬举个把心腹杀杀文臣们的威风。此为势在必行之举,到时候他会做到什么程度,很大情况下就取决于今日的先生们对他有多严厉。——不过,到那时,这也不是她该管的事了。

“我还没忘这时呢,你的王伴伴好好地住在城里,过几日便让他进来给你请安。”徐循道,“不过只许见一眼就退出去,不能说话,也不能给老娘娘、大娘娘知道。”

栓儿提起这事,果然是为了引出王振,听到徐循这话,他笑逐颜开,不再说话了。徐循倒是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栓儿脾气,是有几分执拗,他现在虽有了新的大伴,又换了不少老成人服侍,但自从王振去后,他再没在感情上依赖过谁,对这些仆从虽然也和善,但却并不亲近。

自从她暗中摄政以后,朝事没有怎么管,不过每日一定和栓儿闲话一番,聊聊今天见了谁,心里有什么想法,也时常指点他一些御下做人的道理。一年下来,两人虽然没有‘情同母子’,但也说得上比较熟悉,相处起来没那么重的辈分感了。因徐循一般不训斥他,栓儿在她跟前也比较敢说话,见徐循眉眼间似乎有心事,便问道,“小娘娘,今日外廷可是有出事了?”

此事徐循并未对太后、太皇太后提起,不过在栓儿跟前,她却没有隐瞒,只是重重地吐了口气。“你的先生们可能还不知道,过几日应该也就清楚了……瓦剌太师脱欢去世了,锦衣卫传来消息,他的儿子也先已经把握了瓦剌族中大权。”

“蛮夷敬畏贵种,大汗还是脱脱不花吧?”经过几年的教育,栓儿对于国内外的大势也有所把握。“他是脱欢所拥立,和也先素来不睦,这不正是我国的大好机会吗?”

对于瓦剌、鞑靼这些蒙古部落,够资格成为大汗的只有黄金家族的孛儿只斤,瓦剌太师脱欢借着孛儿只斤脱脱不花的名头,在短短十几年间便俨然冒起,成为鞑靼之后的草原霸主,不过脱脱不花并无实权,说话算数的还是太师脱欢,其子也先素来野心勃勃,精明强干的名声连国朝都有所耳闻。他和脱脱不花之间本来还能勉强维持平静,但如今脱欢一旦去世,也先和脱脱不花势必要有一场龙争虎斗,来确立谁是瓦剌的主宰。栓儿会有此判断,也不足为奇。

“是啊……大好机会。”徐循点了点头,不禁露出一缕讽刺的笑意,“可就连衰弱的鞑靼,都闹得前线守将手忙脚乱的,被鞑靼人直接闯进了石峰口,都指挥连一点都没察觉,直摸到了静安堡劫掠……连鞑靼尚且能如此欺我边臣,还想和借机压制瓦剌,岂非笑话?”

“啊?”栓儿不禁一惊,“进来了多少人——石峰口在哪儿啊?”

乾清宫里自然是有天下舆情图的,徐循指点着给栓儿指明了位置——距离京城,也就是几百里的路了,她咬着牙笑道,“你猜奏疏里上报说是几人?”

见栓儿摇头,她比了个手势,“四人、四匹马,进来探亲的。”

“这——”栓儿都说不出话了,没听说过探亲是这么探的,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那真正又来了几人,死了几人呢?”

“来了一百多人,把石峰口打下来了,进去好一番劫掠才走。”徐循哼了一声,“是在静安堡前被拦下的……至于死了多少人,现在还不知道,当不会少于一百。”

死个一百人也不是什么太大的数目,在国与国的交锋中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不过,一百多人就能拿下一个和鞑靼接壤的前线关口,这件事的严重性却不能用人命来算。栓儿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他们竟敢?”

“当然是因为头顶有人了。”徐循说,“不然,又怎么敢公然蒙蔽圣听?”

边将蒙蔽军情谎报战绩也是常有的事,比如石峰口事件稍加粉饰就能成为一场静安堡守将处变不惊的胜仗,不过前提是石峰口的守将已经战死,没能力为自己分辨了。如今不报战胜而报探亲不觉,明显是要保石峰口的守将,栓儿蹙眉道,“小娘娘,石峰口守将是谁,走的又是那条路子?——此事,为什么一定要报上来?而非私下抹平瞒报了事?毕竟,石峰口又不是对瓦剌的前线,锦衣卫在当地,怕是没有什么暗线吧?”

并不是每个前线关口都有锦衣卫驻守的,有些比较偏僻的关口连暗线都不会有,毕竟锦衣卫人手也比较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有在大关口如宣府四堡这样的前线重地,才会有锦衣卫百户、千户。徐循道,“是辽东总兵上奏,不过奏章里也说得含含糊糊的,只说有人越关而入,没说人数和伤亡,似乎也是留了余地……想必这背后肯定是有一番文章在,不过,到底上头是谁,那连我也不知道了。”

栓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念叨了起来,“嗯,也该传柳知恩进来说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