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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争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坤宁宫夜惊事件的结果,也是很符合皇帝和太后的需求的。国家刚刚兴起过一番战事,正是需要祥和镇定的时候,为了一点风波,就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那也太没有天家气象了。

皇帝来看望徐循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这件事,也只好这样算了——却是委屈了你。”

徐循笑着说,“大哥你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虽然都是自己的女人,但皇帝从来不会抱着天真的幻想,以为她们就应该,也就能和谐相处。潜邸旧人之间,现在皇后和贵妃是势同水火了。何惠妃淡淡的,倒是还好,徐循呢,虽然性格很能容人,可毕竟宠爱摆在这里,特殊待遇摆在这里,招人眼目,也是很自然的事。且不说皇后、贵妃会不会出手对付她,那十几个新人里,逮着了破绽就想借机生事的人,皇帝可不敢保证没有。

——这道理随便一比方也就能明白了。内阁大臣们之间,为了虚无缥缈的权力两字,还要争抢得你死我活呢。后宫妃嫔为了皇家子嗣、皇帝的宠爱,哪有不互相忌惮的?要是底下人不争不抢了,皇帝这个男主人的权威,又该到哪里去展示呢?

皇帝就笑着轻轻拍了徐循的肚子一下,“小坏蛋,就会和大哥装糊涂。”

“也不是装糊涂。”徐循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轻轻地抚着已经有些线条的胃部,恬然道,“这事儿,横竖已经是这样了,要再往下查,谈何容易?既然没个结果,倒不如相信就是巧合,不然,心里存了这个疑问在,看谁都像是要害我。不成了疑邻盗斧了吗?这样的日子过得可没什么趣儿。”

她和皇帝说话的时候,从来都不惺然作态,哭起来都是那个样子,笑起来也不会计较仪态,现在说起做人的道理,也没有故作高深,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说起来,拉家常一样的。皇帝听了,心里也颇有几分宁静,他更放松了点,和徐循一样,靠在圈椅上咯吱咯吱地晃。

两人沉默了一会,徐循忽然笑了起来,皇帝嗯了一声,“笑什么?”

徐循笑道,“我和大哥这么靠着,就像是都有八十岁了一样,每日里除了一块晒太阳也没事做了,倒是一点也不像咱们这个年纪的。”

皇帝也笑了,“可不是,一年到头都忙忙碌碌的,有多少时辰能和现在这样,靠着一起晒太阳呢?”

的确,天气已经深秋了,阳光洒在廊下,带来的已经不是炎热,而是令人珍惜的暖意。靠在圈椅里,四肢百骸似乎都放松了下来,就像是一年里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时光了。皇帝在徐循的永安宫里,往往就能体会到这种四季递嬗的闲适——永安宫的心态,就和别处不同,这里的阳光似乎都要比别处更充足一点。

坤宁宫、长宁宫,这些还没有子嗣的宫殿,仿佛都是弥漫着一股无形无质的焦躁和阴郁,让人一走进去就不禁感觉到了一股压力。尤其是皇后的坤宁宫,因为皇后这胎着实有几分折腾,到了五月份依然没止住孕吐,现在皇帝都有点怵进坤宁宫,不知道何时就会响起的呕吐声,周围人群惊慌的张罗声……和长宁宫的幽怨相比,坤宁宫给他的感觉要更有压力一些。

至于咸阳宫,何仙仙那种漫不经心的不争,和徐循这样含笑和缓的不争,就又是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了,皇帝在有闲情逸致的时候,也会去何仙仙那里体会一把征服的快感,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更愿意晾着何仙仙——女人是不能宠的,她不愿贴过来,那便让她一边凉快去吧。可徐循这里呢,即使她有了身孕,皇帝也很爱过来。他也总是惦记着她,不知她的孕吐好些了没,不知孩子胎动了没……心里有些烦闷了,过来和徐循说几句,有些得意事了,过来和徐循唠唠嗑,永安宫里的气氛,总是很满足、很平和,好像不会索取他给予更多。

要不是害怕给外界传递出错误的信号,皇帝来永安宫的脚步,会比现在更频繁。其实就是现在,皇帝心里也不是没有遗憾的——若皇后肚子里的是嫡长子,还在娘肚子里就这么三灾八难的,只怕落地以后也不容易养活。徐循这孩子呢,一看就是皮实,折腾了这么久也没折腾掉,现在过了害喜期,更是风平浪静的,吃得好睡得好,再不折腾娘亲。

若是两人能换一下,那就好了……

即使是天子,也有做不到的事,皇帝叹了口气,也不去想太多了。他搂着徐循道,“算算,你和皇后也不知谁先发动,产婆、奶口现在都可预备起来了。现在皇后有了身孕,怕也不能照看周全了,有些事你自己也要用用心。”

这等于是在明示徐循自己去挑人了,也不能说皇帝想法不对:皇后和徐循就是前后脚的功夫,你要说共用产婆吧,没这个道理,若是要分开用人呢。京城里名气大的产婆也就是这么几个,皇后都挑走了,徐循这没人了。就这还算是好的,要是皇后自己挑了几个,给徐循指了几个来呢,徐循能放心用她们吗?这就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女人生产是脚踩生死门,这产婆在肚子上是推还是捏,讲究可大了呢。就算徐循自己不知道,钱嬷嬷都给她说了好些富贵人家这样的故事,连入宫请安的徐师母都是隐隐约约很含糊地提起过,产婆可得好好地选。

至于奶口,倒没什么了,反正都是一样的清白人家育龄妇女,选进来了自然会效死服侍,谁先挑谁后挑,问题也不大。

徐循听了皇帝的话,一时倒还没回话的。皇帝看了她一眼,不免本能地在心底忖度了一刻——徐循平时与人为善,虽然当红,但和孙贵妃、皇后的关系都还算是不错的,昔年还曾经因为维护皇后的正统地位,和他拌嘴。这会要和皇后别苗头去抢、挑产婆,只怕她是没法撕破这个脸。

这也不能说是有错,就因为徐循是这个性子,皇帝才会这么喜欢她。他叹了口气,也陪着徐循想办法,“怎么办呢,这也不能由朕出面来帮你办啊。”

皇帝出面,很多事情的性质就严重起来了。徐循动弹了一下,低声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就觉得胡姐姐不至于这样的。”

为了胡善祥,两人已经是吵过一次了,虽然现在周围没有别人,但皇帝也不准备为这事再和徐循口角,他笑了一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为了孩子,我是宁可你再小心都不觉得过分。”

徐循低声嗫嚅了几句,皇帝没听真,正要问呢,见门口人影晃动,便转移了注意力,“什么事啊?”

钱嬷嬷走近了笑道,“是何惠妃娘娘过来探视咱们娘娘,因皇爷在,到门口便又回去了。”

虽说有了身孕,但徐循身体好,倒是没断过谁来探视。不比坤宁宫,大家各有各的缘由,都不过去,倒显得有几分凄风苦雨的意思。皇帝拿捏了一下时辰,觉得在徐循这里也呆得够久了,虽有几分不舍,却仍起身道,“正好我也要回乾清宫了,让她不必回去了,直接进来吧。”

徐循抚着肚子,款款就要起身,皇帝却止住她笑道,“你就坐着,天王老子来了,才许起来。”

说话间,何仙仙已经是走进院内,正好听见皇帝的话尾,因见徐循还是挣扎着站起来了,便笑道,“嗳,这么说,我倒是天王老子,才得了这么个面子呢。”

众人听说,都笑了起来,皇帝也是笑着指了指何仙仙,方才出去了。何仙仙笑道,“你这里倒是热闹,才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耽搁得你不能好生歇息了呢。”

“我成日也是闲的,现在什么活儿也不让干,书也不让看,你们不来,我做什么呢?”徐循笑着说,“怎么今儿这个时辰过来了。”

“宫里吵得慌,我不耐烦呆,就过来看你。”何仙仙翻了个白眼,“也不是我说你,你好性儿能忍,倒是把那姓赵的脾气给惯出来了,现在我们宫里成天和闹猫似的,不是你和我有口角了,就是我和你不说话了。要不是有我给刘美人撑腰,她能被你宫里那几个给活吞了!我就纳闷了,她们在永安宫怎么就不惹事儿了呢。”

徐循笑道,“就是的,都说物似主人形么,在我这里好好的,怎么到了你那里就闹起来了?”

何仙仙气得捞起瓜子丢她,“就你耍贫嘴呢。仗着肚子里有个哥儿,这就摆起娘娘的谱来了。”

一行人嘻嘻哈哈乐了一会儿,何仙仙和徐循便闲话道,“也是因为这一阵子大哥还是有宠她们,偏生刘美人却是没宠,才被欺负得这么厉害——你听说了没有,现在连贵妃宫里都有宫女承宠了。一石激起千层浪,她面上看着不急,心里还是挺急的。”

徐循也听说了那天贵妃当着皇后的面戳她心窝子的事儿,也是摇头叹道,“她也难啊,那一位要是生了嫡长子,她这辈子可不就是眼看着到头了。”

何仙仙便瞥了徐循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心里可得也有个成算才好——会说这句话,可见还是瞧得挺清楚的么。”

皇后一心求子,就是因为一旦有了嫡长子,即使再不受宠,她的地位也无可动摇。孙贵妃再特殊又如何?只要皇后能活得过皇帝,她依然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就是要拿孙贵妃殉葬,难道还会有人多说什么不成?只要殉葬制度还在,即使是皇帝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而就算是为了孙贵妃把殉葬给废黜了,一个无子的贵妃,还不是任凭皇后揉搓收拾?皇后是把一切都寄托在了嫡长子这三个字上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徐循还能信赖皇后吗?她真的能信任皇后不会用尽一切手段,保证自己生下的是嫡‘长’子么?

秋后的阳光虽然温暖,但所有人瞅着徐循的眼神,却都是充满了阴影。

而徐循自己,又焉能看不明白?——说得再那什么一点,皇帝和何仙仙,又怎么会是第一拨提醒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