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数百秀女中被选入后宫,就是傻也都傻得有限的。赵昭容才上了几次课,转天来请安的时候就给徐循赔罪,“贱妾实是不知规矩,前些日子东游西荡,还请娘娘恕罪。”
说着,就站起身要跪下去。
徐循忙示意左右扶住了,笑道,“不知者不罪,你们都不知道呢,难道独独怪你吗?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若非皇后娘娘提起,我都快给忘了。”
虽然是有点虚伪,但是说点客气话,大家面子上也好看点。赵昭容身边还有青儿、紫儿呢,总不成还要放下脸来直承自己不快吧。——说实话,徐循心里现在也是有点小高兴,不是说她觉得赵昭容对她低头什么的特别爽,而是赵昭容看起来好像是认清楚了自己的位置和本分。
徐循一直就是个很本分的人,有些事,上峰不主动表示,就是再亲热她也不会去求的。赵昭容希望她有所提拔,也不为错,就是实在做得太粗糙、太急进了点,搞得好像她对徐循的所有友好,都是为了交换徐循的提拔一样。这就让徐循觉得自己很愚蠢,好像饥渴于她的陪伴一般。她徐庄妃就是再没人缘,在宫里也有的是人想陪她打发时间,都根本不带交换什么的。赵昭容那样的心态,还是把自己看得高了,她的陪伴和讨好,对徐循来说可不值钱。
现在明白了妃和嫔之间的区别,赵昭容看起来总算是有点战战兢兢、如临深渊般的谨慎了。徐循看了,也很满意,一个人还是要明白自己的斤两,才能在宫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她虽然无意摆出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婆婆款来折腾赵昭容,但却也不乐见永安宫里有个心思活络又对现状不满的人到处折腾。
青儿、紫儿见赵昭容都要跪下来了,自然也是有所表示,都起身请罪,被徐循笑着免了。“其实,若是平时,闲了和小姐妹们一道聚聚,也不算什么。”
言下之意,就是说,你们自己玩我们是不管的,可不要乱拜山头那就行了。青儿、紫儿均都露出会意之色,齐齐恭声应是。赵昭容倒是慢了一步才明白过来,慌忙跟着附和了几句。徐循也就都没多留,端起茶浅浅地啜了一口。
官场里流行端茶送客,宫里不知何时也染上了这样的习气,几个嫔妾见徐循动作,均都起身告辞,出门去上课了。徐循看着她们出了院子,对孙嬷嬷满意道,“确实是要教,教一教,人就沉稳下来了,也知道守着规矩了。”
“可不是,教她们的都是各宫得意的嬷嬷。”孙嬷嬷说,“谁有不用心学的,回去往宫主口中一递话,不得本主的喜欢,以后日子可不难过了?”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昨儿赵昭容人已经单独来过一次了,像是想要私下对娘娘赔罪。不过,当时娘娘往清宁宫去了,她倒是扑了个空。”
虽然皇后一并限制了各宫妃嫔无事往清宁宫的脚步,但这不是说徐循就没机会单独见太后了,昨天就是太后想起她了,打发人叫她过去说话来着。她用过晚饭才回的清宁宫,那时候孙嬷嬷已经下值回去休息了。
徐循嗯了一声,想起来和孙嬷嬷八卦。“自从皇后娘娘兴起了新规矩以后,到现在都半个月了,太后娘娘一次也没有打发人接过贵妃娘娘。”
这宫里的争斗,看似是在后妃之间,其实说穿了,根本就不是比手段,而是在比圣眷。
这个圣,说的不是圣上,而是圣母皇太后,身为皇帝的娘,她在后宫的权威,甚至是皇帝都比不上的。这一次皇后能绝地翻身一下把贵妃压得喘不过气来,其实就是得到了她的支持。不过,太后的态度为什么会来回摇摆变化,个中原因大家也就都只能去猜测了。
“依老奴看。”孙嬷嬷帮着徐循脱掉了外衣——自从每日都要接受嫔妾们的请安,徐循就算家常不外出,也得打扮得体面点。“太后娘娘虽然心疼贵妃娘娘,但始终还是站在正朔这边的。”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皇后娘娘一心将养身子,想要早日怀胎,这也不能说是错。”徐循把玩着一枚玉佩,对着铜镜台欣赏着自己的面容,若有所思地道,“只是坤宁宫的权威,也需要维护。若是她觉得贵妃娘娘此举,令坤宁宫有些站不住脚了,不论本意如何,太后娘娘都肯定会支持她的。”
孙嬷嬷应声道,“老奴也是这样想的,说不准,太后娘娘被皇后娘娘这么一点,也对贵妃娘娘有些起疑了呢。”
“也是不无可能。”徐循缓缓说,“你瞧,这人心是多幽微,就这么几个人,已经是好多故事了。各种可能要一一分说猜测的话,咱们今儿可就什么都别做了。”
“反正也是无事可做。”孙嬷嬷笑了,“只能关在屋里做针线,的确也憋气。”
皇后立的这套新规矩,虽然用意也许不是为了立规矩,但的确也给徐循等人带来了一些方便。从前没规矩的时候,怎么做事都要担心别人心里有看法。现在有规矩了,那一切按规矩行事,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徐循现在就是规行矩步,每三天到坤宁宫给皇后请安,连留都不多留一步,也不用担心自己平日里不去坤宁宫,会否引来别人的猜测,也不用和长宁宫打关系。每天请安回来就闭门不出,在屋里不是看书就是做针线。就连和咸阳宫的来往,都完全停止了,咸阳宫那里也是一个做派,都是恨不得和这宫里,完全断绝往来。
和前阵子的热闹比,这一阵子,宫里虽然又有点冷清得太过了,但却也很让人省心,再说,也很符合这守制的要旨。徐循还有些乐在其中呢,虽然也挺遗憾于春天到了,却不能去东西苑玩耍,但反正周年没过也出不去,这点小遗憾也就很无所谓了。徐循和孙嬷嬷一边闲话,一边换了衣服,便歪在窗边,预备一边吹着小风一边翻书——这小日子,过得其实也还是挺惬意的。
就是孙嬷嬷一边收拾徐循换下来的外衣时,一边不经意地嘟囔了一句,“就不知道乾清宫那里,会是怎么想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皇帝的生活显然不是以后宫为中心的,刚刚过去的万寿圣节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个生日,除了正在守制,因此安静无声的后宫以外,各方臣民自然都要表示表示。礼节上的事务的确不少,而且朝廷始终都有很多奏折、很多大事等他去忙。皇帝大概也有大半个月没进过后宫了,期间只是召了焦昭仪和刘美人前去侍寝而已。如果这两个人胆子小一点,不敢抱怨些什么,他有很大可能都还不明白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说皇帝身边也不是没有人为他留意着后宫里的动静,但徐循也听孙嬷嬷暗示过了,这帮子中官现在也是两边为难,都不知道该支持谁好,再说,谁也都得罪不起啊,所以,干脆都是修起了闭口禅,就没有谁敢为皇帝挑破这层窗户纸。
不过,纸包不住火,皇帝迟早都要知道这件事的。徐循笑了一下,“这就得看长宁宫那里是怎么说的了。”
已经连续被压着半个月了,到坤宁宫里请安也去了五次,贵妃看起来是一切如常,仿佛根本就没把这事往心里去——说起来,以前她们每天早上还都要打扮了去给太孙妃请安呢。反正徐循重拾着按时请安的习惯,是并不太困难的。
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处处特殊的贵妃还能忍耐多久,她就不知道了。
“也不知柳知恩差事办得如何了。”徐循一搁书卷,倒是惦记起了出门在外的中官。“早知道宫里现在是这个样子,倒宁可不把他派去南京。”
“娘娘看重他。”孙嬷嬷笑着给徐循上了茶,“才来多久呢,这就离不开了?”
徐循白了孙嬷嬷一眼,“你就打趣我吧——”
她略带分辨意味地道,“不能不说,不愧是大哥身边服侍过的人,他的水平,确实是高。现在这个时候……嗐,我是恨不得一句话都让他在旁边提着。”
“现在这不是好好的吗,”孙嬷嬷神色一动,有点不解了,“如何又这么悬心了——”
所以说,她怀念柳知恩啊。几个嬷嬷不是说不好,和柳知恩比起来,差距大得都没法让人忽略。
徐循瞅了孙嬷嬷一眼,叹了口气,“要是大哥向我问起这事,你说,我该怎么说好呢?”
孙嬷嬷顿时就被问住了。
#
再没准备,再不知所措,该来的也还是会来,二月下旬这天傍晚,乾清宫来了中官女史,传达了徐循今晚即将侍寝的信息。永安宫里自然是一片忙乱,徐循也跟着被打扮了起来——虽然,随着她和皇帝相处时间的延长,她对于打扮也是越来越不热衷了,但她底下的人,尤其是孙嬷嬷、李嬷嬷,却是很介意徐循的妆容。前几次徐循匆忙去见皇帝,没来得及打扮,都使得嬷嬷们长嗟短叹了好一阵子。
现在升做妃子,又得宠,光是赏下来的布料就够做几百件的新衣服了,徐循也不像是做太孙婕妤时那样,需要计算着一些鲜亮衣服的清洗次数——因为染色技术的问题,很多衣物一过了水就不好看了。每次迎接皇帝的时候,她身上穿的都是新衣服:孙嬷嬷、李嬷嬷没事就琢磨着按徐循的身材来定制一些款式别出心裁的衣物。而皇帝也是个很识货的人,对徐循在打扮上的用心,也都会相应地给出夸奖。
不过,今日他进来的时候,虽然徐循照旧穿了一件形制别致的桃红掐腰比甲,但皇帝却和没看到似的,虽说和徐循说话的语气还很和气,但眉宇间笼罩的淡淡阴霾,却令人清楚无误地知道,这位九五之尊,今天的心情不是太好。
不论好不好,除了徐循以外,永安宫也没人敢在皇帝跟前多话,而徐循呢,就算再不情愿,这也是她的工作。
“大哥来了。”照例是笑脸相迎,徐循亲自从孙嬷嬷端着的茶盘上给皇帝端来了茶,又问,“给你宽了外袍吧?”
被人如此服侍,心情想不好都难,皇帝面色稍宽,沉沉地嗯了一声,便道,“就留个里衣就行了,这天可真热。”
徐循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夹袄:是心火旺吧……
她一边亲自给皇帝宽衣,一边小心翼翼地找话题,“难得今日在我这里吃,也该让厨子们显露一番手艺……”
没想到,皇帝却是连说闲篇的功夫都没有了,直接就问徐循,“小循,这学规矩的事到底是怎么闹的,你仔细给我学一遍。”
徐循无奈啊——虽说也料到了这一天,可真来了的时候,她还是说不出的没底,该怎么说,她心里真是没数。
但装傻装不懂是更没用的,徐循只好解释道,“就是前阵子,新来的妹妹们没人教,有些不知规矩,做了些没礼的事。和以前的规范不符合,孙姐姐和太后娘娘说了此事,后来胡姐姐知道了,也说该这么办,于是就临时兴起学堂,让她们都去上课。”
为了分散皇帝的注意力,她又添补了一句,“现在不是说要在民间采选一批饱学女史进来,再开女学堂吗——这事儿我还以为您知道了呢。”
结果,皇帝对女学堂丝毫都没有兴趣,直接就盯着徐循问,“真就是这么回事?”
“确实就是这么回事啊。”徐循故作无辜地对皇帝眨眼睛,希望能把皇帝的心思给眨花了。“不然还能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开个学堂教规矩吗,又不是什么大事,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是管理宫闱的,谁发句话不就完了吗?”
继续装傻的策略好像还蛮成功的,皇帝没有继续给她施加压力,而是自己冷笑了一下,“皇后——她算是哪门子皇后啊?”
徐循很无语,她扫了周围的服侍人一眼,更无语了:虽说站得远,可谁看不出来,一个个都是拉长了耳朵呢。
这要是只有徐循自己人,那倒也罢了,可皇帝过来,身边前呼后拥人是不老少的,中官都不说了,六局一司也有尚寝局的人过来,甚至徐循还看到了南医婆的身影。徐循根本连考虑都没考虑,就知道自己是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胡姐姐是文皇帝采选进宫,明媒正娶的太孙妃……”她很弱气地反驳皇帝,“居于皇后之位,也没什么不对的。”
“封后以来,管家没见管得如何,生育也没见生得如何,”皇帝明显有些不高兴了,“她也配当这个皇后?”
如果说徐循刚才还是逼不得已的话,这会儿倒是真的有点为胡皇后不平了,她禁不住道,“明媒正娶、太庙册封……婚姻大事本为长辈做主,难道大哥的意思,这都是不算话的?”
皇帝有些恼怒,还真和徐循辩起来了,“多病、无子,七出里就占了两条了,现在还要多个妒忌——”
“成亲年岁尚浅,虽说姐姐体弱,可也都是些小毛病。”徐循的心怦怦乱跳,只是强撑着不露出不安,她现在只能继续依据道理来反驳皇帝,不好走回头路了。“陛下登基日浅,也未见大功。为什么万众归心四海升平,不就是因为您是嫡长,承继大统乃是名正言顺吗?”
如果连皇后的贵重都不承认了,不等于是在否认嫡支的贵重,那皇帝还有什么贵重可言的,真要说对天下的功绩,他和两个叔叔比,那可是拍马都赶不上。没了他,文皇帝照样打江山,可要没了汉王、赵王,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可未必是北平这一支藩王的后人!
就算是皇帝,也没法否认徐循的话,正妻的贵重,和他身份的正统是绑在一起的,如果说胡皇后没功绩,他到现在也没功绩,如果说胡皇后有错,但成亲岁月浅,无子只是暂时的事,虽有时卧病,但后宫女子谁没点小病小痛?若说妒忌,现在为皇后说话的就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宠妃徐庄妃……
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徐循都不敢正眼去看皇帝,她正在考虑着要不要伏地请罪时,便听到皇帝沉沉地哼了一声。
紧接着,便是衣袂拂动声,皇帝一把捞起了刚脱下的外袍,喝道,“马十,咱们回乾清宫去!”
居然是被徐循给气跑了……
徐循僵在原地,一颗心直往下沉去,一时间却是连起身挽留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