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立太孙婕妤,礼比较简单,何仙仙和徐循是分开行礼的,她们在太孙宫中住处不同,所以一进宫就分了开来。徐循被领进了一个院子里,里头已经摆好了一些条案,她也不知都是什么东西。反正就按着前一天过来的那个女史的交代,随着她的吩咐,该起的起,该拜的拜,该说的说。
得益于她在选秀期间所学的宫礼,以及在宫外期间所受的教育,徐循顺利地完成了册立礼,得到了一本镀银册——这一页给她看了一眼,她就又交给尚宫了——从众人的反应来看,她的举止也是典雅庄重、合乎礼仪的。
然后她和何仙仙就又会合起来,去拜见宫中辈分最高,摄领六宫事务的张贵妃娘娘。
徐循现在对宫中的一些人事也比较熟悉了,起码管事的几个妃嫔,她知道得很清楚。这位张贵妃娘娘,出身于河间王府,父亲和皇爷相交莫逆,是皇爷麾下的第一猛将,为皇爷大业战死。长兄承继父志,立下汗马功劳,是皇爷最为重用、最为信任,也最有感情的大将,本人自小被选入宫中,在仁孝皇后去世两年后,册封为贵妃。
因为皇爷和故去仁孝徐皇后感情极深,余下诸妃都无子,也不具备被立为继后的条件,万岁爷亦是发话表明此生再不立后,所以张贵妃娘娘也不能再往上一步了,倒是因为另一个贵妃王贵妃娘娘这几年身体不好,皇上着令她执掌六宫事。张贵妃娘娘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后宫的主人。
她居住在西宫长阳宫中,单独领了一宫,宫中也没有别的妃嫔同住。所以长阳宫里比较清静,只有张贵妃一人在等待她们的到来。——册封太孙婕妤、昭仪,和谁家孙子纳妾也不太一样,礼仪上还是比较慎重的。张贵妃今天穿着常服,这个常服,也不是日常用衣,指的是普通礼仪中穿的礼服。
皇妃常服,是戴花钗凤冠,内着深蓝鞠衣,外穿真红织金绣凤大袖衣,披霞帔,穿红罗裙、红罗褙子。张贵妃虽然生了一张圆脸,但穿着得如此庄重珍贵,也显得不怒而威。徐循和何仙仙在赞礼太监的指引下,再拜数次,算是完了礼,起身束手侍立,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轻举妄动。
说起来,张贵妃年纪不大,今年也就是三十多岁,倒不像是徐循她们的祖辈,她宁静而威严地受了礼,便露出笑容,让她们都坐下说话。“早起就忙到现在,吃过了吗?喝过了吗?”
徐循知道她在北平行在长大,是皇爷起家的北平功臣之后,所以一开口就是很重的北方口音。她几乎没有听懂,还是何仙仙比较机灵,代表两个人回话,“早起吃了一个饼,喝了一杯水。”
“嗯。”张贵妃笑着点了点头,“行大礼呢,忽然要去净房就不好了。”
她吩咐身边的宫女,“让她们一人喝一碗杏仁茶吧,大冷的天,在院子里跪了半天,得吃点热东西。”
又说,“还好这是南边,要是在北边行在,正月的天气,就那样在院子里跪着,肚子里又空空的,回头非得生一场大病不可。”
张贵妃人真的很和气,才几句话,就让两个忐忑不安的小姑娘渐渐放松下来了,徐循也习惯了她的口音,她笑着谢谢张贵妃,“娘娘疼爱妾身们。”
四个嬷嬷都教导她的进退礼仪,和人说话时,要带着笑,自然地看向对方,但又不能死死地瞪着别人的眼睛。从赵嬷嬷开始,四个嬷嬷轮流和徐循说话,有哪一个挑出毛病来了,徐循都要挨上一顿说,现在她已能很自如地把这一套运用出来,刚放松了一点,就把头抬起来了。
张贵妃仔细地打量着徐循,她满意地笑了,“你们两个都生得漂亮,是美人坯子——我自己生得一般,就最爱这样秀气可爱的小姑娘。尤其是徐氏,嗯,很合我的眼缘,当时万岁还嫌你小了呢。我说,现在小,进宫时就不小了,可不是,才两年不到,真成大姑娘了。”
徐循忽然想起选秀时,那个苍老的声音问,‘张氏、王氏以为如何’。
看来,这里的张氏,指的就是张贵妃娘娘了。也就是她的一句好话,让她的一生发生了这翻天覆地的变化。
何仙仙也抬起头来,羡慕地望着徐循笑,张贵妃娘娘没有厚此薄彼,她也夸了何仙仙几句,“你也是又端庄又俏丽,嗯,好看着呢。咱们后宫的妃嫔啊,可不能挑选那些刻薄狐媚的长相,就得和你们一样,都是鹅蛋脸儿,看着就有福!”
张贵妃本人的长相的确只能称得上普通,但她保养得很好,细皮嫩肉的,一双眼很有神,神态也极招惹好感。见自己把两个小姑娘夸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又笑着把话题给岔开了,“来,杏仁茶来了,别说话了,快趁热喝吧。”
长阳宫里烧了有暖道,虽然不在暖阁里,但也要比外面暖和得多。徐循和何仙仙穿得本来就多,杏仁茶又烫,两人都喝得脸似石榴,张贵妃看了就更欢喜了,“出一点汗就好。这天气,湿冷湿冷的,容易着凉,以后年纪大了,骨头就疼。”
又说,“哎哟,鞋都湿了!前几天下雨,宫里又涝了,走过来淌着积水了吧?我和万岁说呀,这宫里这样可怎么好住人呢?万岁说,你且耐心等两年,两年后行在修好了,咱们就都住到行在里去。我说,就是现在,万岁不也是半年在行在,半年在家吗?万岁爷也是住惯了行在,不愿挪地方啦……”
杏仁茶滚烫,甜得齁人,还有一股淡淡的奶腥味,徐循本来就有点渴,现在更是喝不下去了。她喝了几口,就把碗放下去喝茶,何仙仙倒是一鼓作气,全喝光了。张贵妃就看着她欣慰地笑起来,“现在舒服了点儿吧?——婕妤你不着急,慢慢喝,我和昭仪说话呢,等一会也没事……”
她和何仙仙说,“你们没去过北平,那地儿没得说,天高气爽,地方也大,行在的宫殿,比这里修得大得多了。到了那里,你们就知道行在的好了。现在外头吵着什么不迁都的事,你们在大郎和哥儿跟前,可不准乱说。皇爷是早打定了主意,你们可不能败了他的兴致。”
何仙仙也笑着说,“我们盼着去行在呢,柔嘉殿一到雨天,院子里的水能漫到台阶上头,屋子里湿得不得了……”
“可不是吗。”张贵妃高兴得笑着叹了口气,“快啦,不几年就过去了!”
徐循喝了几口水,杏仁茶也凉了一点,她现在喝着觉得好喝了,没有多久,就把杏仁茶喝了个底朝天。张贵妃看她喝得香甜,就笑问她,“想不想再喝一碗?”
徐循犹豫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钱嬷嬷说了好多次,后宫妃嫔,什么东西没有?在人前决不可贪食,这不符合妃嫔们的修养——可她以前还真没有喝过杏仁茶,这是皇爷和几个内眷,从北边带回来的习惯。这东西甜甜的、香香的、暖暖的,喝到胃里,让她一下就有了精神,也更觉得饿了。
“想……”她红着脸说。
张贵妃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想就再喝一碗!”
一高兴,又赏了她一块点心,“吃块糕吧,也别多吃了,你们还要去好几个地方呢。”
徐循也知道不能耽误太久,她赶忙吃了半块糕,又把刚放凉一点的第二碗杏仁茶喝了,就和何仙仙站起来告辞,从长阳宫退了出去。
走到外头,两个小姑娘才活泼起来,手挽着手说悄悄话,何仙仙捅了徐循一下,低声说,“你傻呀,刚才还喝第二碗,回头让嬷嬷们知道了,准说你!”
徐循吐了吐舌头,“我饿得头晕……”
她问何仙仙,“你喝那么快,不觉得烫吗?”
“难喝死了……我干脆直往喉咙里倒。”何仙仙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见前后无人,她张开口给徐循看,“你看,我牙上膛被烫破一层皮!”
两个人就都悄悄地笑了起来,对张贵妃都还是感激的,“还好顶了顶肚子,不然,真饿呢。”
在张贵妃之后,是王贵妃。王贵妃带着韩丽妃住在永华宫里,她这阵子身体不好,卧病不起,是韩丽妃出面接待两个太孙妃嫔,让她们在王贵妃床前行了礼。
韩丽妃是朝鲜人,面若满月,看着也很美丽,只是说话有种古怪的口音。她虽然待她们也很和气,但因为王贵妃卧床不起,并不方便,所以两个妃嫔很快就从永华宫出来,回到了太子居住的春和殿里。
春和殿是太子和太子妃居住的地方,在过去的大半年里,长阳宫和春和殿的使者是经常到柔嘉殿来的,所以虽然还是初次过来,但徐循对春和殿也感觉很亲切。
太子妃张氏,嫁入天家也有二十多年了,她孝顺谨慎、温顺简朴,一向很得皇爷和仁孝皇后的欢心。所生长子,便是如今的皇太孙。就是宫人,私底下都暗自传说,比起体态庞大、身体柔弱的太子,太子妃和皇太孙,才是皇爷和皇后在东宫最看重的人。一般太子尚在,是不会另立太孙的,但皇爷在册立太子后不久,就把太孙的位置给定了下来,就是为了进一步地稳固和提高太孙同太子妃的地位。
已经快到午饭时分了,太子妃屋里不止她一人,身上也都穿了礼服,见到两个小姑娘进来了,太子妃便笑着说,“正好,快行过礼,进去见太孙妃,都见过了,再一起出来吃饭。”
徐循和何仙仙连忙给屋内众人都行了礼,太子妃一个一个地给她们介绍,“这是太子嫔李氏,这是太子昭仪郭氏……”然后又让她们去春和殿附近的太孙居见太孙妃。
太孙居所,实际上就是春和殿后头隔出来的一个几进的小院落。内宫并不很大,除了张贵妃以外,妃嫔们几个人合住一间宫室的很多,春和殿的地方就很局促,太子妃占了一个院子,余下的妃嫔们,几个人住一个院子的很多。太孙的待遇,其实还是不错的。
太孙妃也穿了礼服,在正殿——也就是堂屋等着她们,见到两人进来,她开心地说,“我们有很久没见了。”
虽说张贵妃、太子妃也很重要,但太孙妃才是这个小院的主人,是两人的顶头上司,徐循和何仙仙都不敢有丝毫怠慢,一丝不苟地行了参拜大礼。太孙妃也收敛了笑容,把礼行过了,这才站起身子,将她们一把搀扶起来,笑着说,“走了这么久,累了吧?屋子都给你们收拾好了,东西也送过来,你们快换个衣服,我们去母妃那里吃饭。”
两个小太监就把徐循、何仙仙给带到了她们自己的房间里。
两个人分享了一个小院子,上房三进像是有人住了,徐循和何仙仙分了东西厢房,同她们在柔嘉殿时候也差不多。不过,柔嘉殿地方偏远,所以占地就比较大,徐循和何仙仙是分了东西偏殿。不像是现在这样,几个人就仿佛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似的。
她们的东西已经都被送到屋子里来了,家具和陈设倒都是新的。孙嬷嬷早已开了衣箱,把徐循中午该穿的衣服,挑到向阳处晒过了。宫人们围着徐循给她换衣服的时候,赵嬷嬷就站在徐循身后,为她拆掉头发上的全套头面,重新梳一个家常梳的小髻,插一根金步摇。钱嬷嬷站在徐循身边,让她把今天上午的事情说一遍,最好是把几个娘娘的说话,都告诉给她知道。
徐循从不觉得这几个嬷嬷越俎代庖,事实上能有人给她做主,她倒比较心安。嬷嬷们既然这么问,她就老老实实地把今天上午的事都说了出来。本以为贪嘴吃会被责怪,没想到几个嬷嬷都笑了,也没有责怪她,只说,“婕妤就是实心眼,这样也挺招人疼的。”
是的,虽然到现在为止,她都还没有见过太孙,但行过册封礼,她就是正儿八经的太孙婕妤了。昨天晚上,徐循已经把脸给开了,她现在是货真价实的大姑娘了。
她很快就换好了衣服,甚至还擦拭了脸上的灰尘,又补了一些粉:这粉,当然也不是一般的粉了,里头碾了贝壳和小珍珠、名贵香料,是很养人的,常用能使肤色白皙嫩滑。孙嬷嬷本来还想给她画画眉毛,但李嬷嬷一直在看着时漏,过了一刻钟,她就立刻提醒徐循出去,“太子妃每天吃饭都是有定数的,这会和太孙妃汇合一起过去,刚好能早到那么一会儿。”
嬷嬷们的动作训练有素、快捷严谨,徐循现在已经可以出门了,她到廊下等何仙仙,何仙仙却又过了一会,才小跑着出来。
“我偷空去了一次净房。”她悄声和徐循说,“憋死了——穿得这么厚,好麻烦,差点没来得及拆头。”
太孙妃身边,显然也有这么一批训练有素的老嬷嬷,徐循和何仙仙到正殿的时候,她已经换好了便服,站在屋中央冲她们亲切地招着手。“都饿了吧?走,咱们吃饭去。”
太子妃屋里已经是济济一堂,太孙妃一行人一到,就有点坐不下了,正好,大家到偏殿一间大屋里坐下,太子妃带着太孙妃一桌,太子嫔和太子婕妤们,带着徐循和何仙仙一桌。徐循看见太子妃桌上还有一个空位,心里不免有些好奇,正好太子妃说,“啊,玉女这孩子,又跑到哪去了?”
徐循顿时就明白了:这说的应该就是原本的太孙妃,现在的太孙嫔孙氏了。
这位孙氏的故事,在内宫中也比较出名,头前还在宫外的时候,几个嬷嬷不敢胡乱多说宫里的事,因此是只字未提。入宫以后,四个嬷嬷同何仙仙,陆陆续续都有说些孙氏的故事,所以徐循对她的事,是知之甚详的。
她的父亲在太子妃母亲彭城夫人的家乡任职,彭城夫人很早就为太孙看中了孙氏,当时皇爷说起太孙婚事时,彭城夫人便乘机进言,把当年才只有十岁的孙氏推荐为妃,皇爷看了,也觉得果然好,于是令太子妃收入宫闱之中教养。那一年孙氏才十岁——是近十年前的事了。
没想到孙氏十七岁的时候,皇爷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又令司天监占卜,卜出吉位在济宁附近,这番选秀,是把胡氏给选出来了,孙氏反倒落了空。
她毕竟是为太子妃亲自抚养了七年,无缘无故忽然什么都没了,倒霉都无处说理去。因此太子妃、太子都很怜惜她,连皇爷都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她无需选秀,在太孙妃成礼后三个月,也就是五个月前,便被册立为太孙嫔。徐循和何仙仙居住的那间院子的上房,应该就属于她。
刚才她们给太子妃行礼的时候,太孙嫔并没在一边,太孙妃身边也不见她的踪影。徐循还以为她是有事外出了,没有想到,她好像一直都在太子妃身边陪侍,只是连续两次溜了号。而太子妃竟把太孙妃身边的位置,留给了她。
后宫之中,诸妃位分隐隐以贵妃为尊,余下的妃位待遇都是平等的,并没有等级差别。而妃位以下,杂置宫嫔,编制没有定数,位分也没有什么差别。严格说来,徐循、何仙仙的太孙婕妤、太孙昭仪,和孙氏这个太孙嫔的地位,是没有上下之分的。
但规矩都是人制定的,起码从太子妃的表现上来看,太孙嫔在太孙宫中的地位,并不会弱于太孙妃多少。
徐循立刻在心里给自己多添了一位顶头上司:太孙嫔。
太子妃正这么说着,宫人们忽然打起了帘子,太孙嫔一低头就跨进了屋子里,她轻声向太子妃请罪,“刚才身上有些不舒服,接连回了几次屋子,倒是耽误了母妃用饭。”
太子妃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连声说,“不妨事,你快坐下吧,别站着站着,肚子倒更痛了。”
这屋里最年轻的太子妃嫔,年纪可能只比徐循大一点,一屋子的人很多都有类似的毛病,大家都能体谅,也就都不说什么,只是端坐着等太子妃发话上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