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喝了那碗药,果然上吐下泻,陈娇半个月后让她到椒房殿里来说话,她的脸颊都还是凹陷的,肤色也带了淡淡的黄。见到陈娇,神色却要比从前亲昵得多了。好像天然就比别人少了一分惧怕,多了点平起平坐的自然。
的确也是,两个人都是再世之身,身怀这个绝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见了面难免有点亲近之感。再说,的确也都在天下最高的位置上坐过几年,只是陈娇坐的时间短,而卫女坐的时间长。
却是都绝口不提从前的事,陈娇就是再好奇卫女为什么又要回来,也不会傻到去问卫女这个问题。两个人在一起,还真就只谈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之事。
“和卫女呆在一块,心里都要平静几分,好像处在幽林深处,耳边清清静静的,再没有别的声音。”陈娇就笑着对卫子夫说,话里不乏打趣。
卫女顿时会意地笑了,她虽然未曾刻意装饰,但这一笑,依然美不胜收。
两个声音一旦碰撞,产生的痛楚几乎剧烈得能让陈娇背过气去,既然如此,她和卫女共处一室的时候,也就只能各自将声音锁在了心中深处,不使得她们在耳边喋喋不休,的确有一种别样的清静。
“娘娘这话是说给我听,还是有意在气谁。”卫子夫居然俏皮地对陈娇眨了眨眼睛,陈娇感应到心湖上空隐隐约约的闷哼,不禁也扑哧一声,同卫子夫一道,笑得花枝乱颤。
刘彻大步走近殿内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一副赏心悦目的景象,他的神色却并未因此柔和下来,只是阴霾地扫了卫子夫一眼,便跌坐在陈娇身边,伸长了腿,低沉着嗓子道,“什么事笑这么开心?”
陈娇连忙给卫子夫使了一个眼色,其实不用任何人指点,卫女都又已经戴上了卑微的面具,她向刘彻深深行过了礼,便轻巧地退出正殿。
现在未央宫中,如果说除了陈娇之外,还有谁稍微能说得上话,也就是在这一批入宫的女儿家中选拔出来的王姬了。卫女在一年之间,的确长成了令人惊艳的美人儿,但比起王姬妍丽的容颜,与婀娜多姿的身板,也只能说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出乎陈娇意料,虽然刘彻也在椒房殿里见过了几次卫女,但他非但没有临幸,反而似乎并不大高兴看到卫子夫。
“是卫女说起了从前在长公主府里的事儿。”陈娇便小心地说,眉宇间似乎还有笑意盈盈未退,却也有罕见的羞涩。“我偶然起了兴致,也爱打听别人家的是非,让陛下见笑了。”
她的坦然反而取悦了刘彻,帝王唇角微扬,把陈娇拉到自己腿上,长指熟稔地顺过了她的发,摁在陈娇太阳穴上徐徐地转着圈儿,令到她忍不住舒适的呻吟,眼神也很快就柔软下来,带上了一丝丝妩媚。
“你啊,你啊。”刘彻就低沉地说。“大姐要是知道献个美人,还能献出你的记恨,只怕早都后悔莫及了。”
虽然不无揶揄之意,但显然对陈娇的举动,没有太多的不满:虽然随着时间逝去,姐弟之间的关系也渐渐缓和下来,但刘彻已经默认了姑嫂之间的不和,也并没有试图维护一家人的和气。反而隐隐约约,还是站在了陈娇这边。
陈娇微微一笑,笑里带了些狡猾,她自言自语,“她要是在乎我的记恨,也就不至于献美啦……”
没等刘彻回话,又追问,“怎么今天一进来就不开心?”
话里的关心,的确货真价实。以刘彻的耳朵,都听不出一点虚伪。
身边曲意逢迎的人多了,往往就会更珍惜无所求的一点真心,随着年纪渐长,刘彻身边不可避免,又渐渐地聚集起了一帮子年轻俊彦。毕竟太皇太后在一天天的衰老,而刘彻却是一天比一天更充满了力量。
他也渐渐已经习惯,为无数人的欲求所包围,刘彻自觉自己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他随意弹动指头,指向哪里,哪里就有暴风雨般的呼啸来临。他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权力好似鸩酒,令人战栗发抖,然而却美味得禁不住饮下。有时在他飘飘然自满之后,他也偶然会疑惑疑惑,究竟谁待他,无关他的权力,只关于他的刘彻。
陈娇,唯一的答案,就只有陈娇。
到了这时候,才体会到“前朝的事,我不想管,也懒得管”这句话里,蕴含了多少心意。在祖母跟前自不必说,祖孙间自从元年新政过后,只有刘彻无尽地忍耐与顺从,和窦太后逗猫逗狗一般的放纵。
要修上林苑?修便是了,要派人出塞?派便是了,只要他能乖乖的,在限度内胡闹,祖母就是最慈祥的祖母。
而在限度之外,她的猜忌多疑、杀伐果决,几乎和刘彻自己如出一辙。
母亲和姐妹们更不必说了,见了面除了要官还是要官,母族、夫族……除了荣华富贵之外,她们还理所当然地想要分享他的权力。而这——的确——令刘彻相当反感。
有些东西,真正的聪明人,真正爱他的人,是绝不会想要碰一下,分一点的。刘彻想,娇娇就从来不会要官,也从来不想把手插到前朝去,她信我能将一切安顿好。她是真的希望我平安喜乐,而不是恐惧我的愤怒,将会殃及到她和她的富贵。
他就把脸一下埋到了陈娇发间,低声说,“还不是老样子,舅舅想要个大些的官职,我不能给。”
这几年来,田蚡虽然没有职官,但依然很受到刘彻的信赖和喜爱,陈娇知道有时候在清凉殿的密室内,舅甥两个可以商议整个时辰。
她其实也并不讨厌田蚡,这个武安侯虽然跋扈,但还懂得避开大长公主的锋芒,除此之外,两个人见面的机会也并不多,也就比陌生人强点有限。
不过很多时候,要摆布一个人,不过是因为他挡住了自己的去路,对陈娇来说,生命中很多事都是这样,她不可能等到伤害降临了再来处理,还是得未雨绸缪,将威胁消弭于无形之中。
那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又滑动到了心湖前端,陈娇能感觉得到她在自己眼后潮热的涌动,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希望借着她的视野,将她眼前的刘彻看清。
“都知道未雨绸缪,你还不杀了卫女?”照例还是笑话了她一句,才正经起来,“仔细一点,田蚡这个人,不但跋扈而且记恨,这话要传到他耳朵里去,知道是你挡了他的路,他一定恨你。”
至于太后和大长公主,那就更不用说了。就算不知道陈娇的这几句话,她们也都够不喜欢陈娇的了。
“阿彻,什么事直求不成,你就得绕着弯儿来办嘛。”陈娇就抱住了他的胳膊,轻声细语,“无非就是为了弘扬儒道,不让儒生们看不起你这个天子吗?舅舅过不了祖母这一关,你就再找别人,找一个能让祖母点头的人,那不就够了?”
“不是弘扬儒道,是舅舅催逼得很紧!”刘彻解释得还是很耐心。“其实现在要重新把儒道的事提起来,还不是时机,再说,只要祖母在世一天,这个人都不会是他,肯定是窦王孙……”
陈娇又哪里不懂这个道理?她故意啊了一声,“原来是舅舅催你……那我可没办法了。谁叫你爱听他的话呢?”
的确,以刘彻身份,应该是田蚡巴着他,不是他去迁就田蚡才对。
刘彻窝火来窝火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你不懂,能用的人,实在还是太少了。”
陈娇颇为不以为然,只好微笑以对。而这个完美的,春水一样的笑,落到了刘彻眼底,又使得他一阵不满,天子冲口而出,“本来还没那么不高兴的,一进殿,看到你和卫女一起,就更不开心了。”
这都是哪回事和哪回事啊!
不要说陈娇,连声音都啼笑皆非。“你这是在妒忌我同卫女之间走得太近?”
刘彻却应得理所当然,“难道不可以?”
他难得无赖,陈娇倒不知道该怎么回了,只好一边笑一边叹气,“行,行,我的阿彻说什么都行。”
笑容里虽然有无奈,但归根到底,回味还是甜的,这笑容装点了陈娇的容颜,就使得她面上现出了淡淡的光辉。虽不及和卫子夫说说笑笑时,面上那照人的辉采,但怎么说,还是容光焕发,满面春风。
刘彻看在眼里,又想到她和卫女说话时,态度上显著的松驰,妒火忽然冲上心头,他脱口而出。“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同卫女、同韩嫣说话吗?”
他伏到陈娇耳边,低沉又委屈地说,“因为你同他们说话时,脸上的笑,全都真心。娇娇,我不喜欢,对其余别人,你敷衍就好,你所有的笑,都要为了我。”
陈娇登时就讶异地瞪大了眼。
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感慨刘彻的观察入微,还是惊讶于自己演技的缺失。原来笑意是不是发自真心,刘彻居然一眼就能度出来。
仔细一想,又害怕起来:既然如此,岂不是她对着刘彻的每一个笑容,都是从心底笑出来?
就算陈娇已经养成了瞻前顾后的习惯,但她依然不可能随时随地都武装着自己,每一个笑都扯出预期中的弧度与神态。同刘彻相处,感觉就像是在水面下呼吸,随时随地被巨大压力包围,她反而顾不得谨慎,很多时候只是随心所欲地做。如今看来,成效还真是不错,刘彻居然已经贪心到了、介意到了这样的细节。
然而不知为何,陈娇却感到了一股窒息一样的压力,她望着刘彻,轻声而犹疑地问,“阿彻,你是说——”
“难道你还没听说吗?”刘彻在陈娇耳边说,吐息潮湿而火热,“宫人们私底下都叫你冰皇后,娇娇,别人能看到你冰冷的一面,已经是福分了。你融化时候的样子,只许我看见。”
陈娇真不知该哭还是笑,该受宠若惊,还是心惊肉跳。她只好闭上眼来,投入刘彻的怀抱,顺着直觉和本能,勾出了一缕模糊的微笑。
由得心湖中一道声音,酸涩长叹,叹息声萦绕耳边,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