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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占

冬日最冷的一段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当贾姬以夫人礼陪葬在茂陵一侧后,春三月到来,刘寿也会翻身了,身上发皱发红的皮肤渐渐捋平,孩子看上去天然肤色就透了黑,一点都不像刘彻和陈娇,两夫妻都是天生的白皙匀净,这也都是从太皇太后那里继承过来的。

“还是像他的生母。”陈娇就笑吟吟地对大长公主说。“我还同画师说,贾姬这天然的黑皮肤,他得在画里画出来,以后孩子看着也有个念想,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像他的生母。”

孩子那都是养出来的,不是骗出来的。虽然这份母子关系先天就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但陈娇也没打算把刘寿就当作自己的亲生子来带,不说别的,万一日后她自己有了男孩,亲生子的谎言自然不攻自破,到那一步,母子关系只会更加尴尬。

大长公主自然也无可无不可,“这孩子我看很豁达,从小就是你带着长大,念着生母的时候,怕也不会多。”

陈娇只好笑,“可惜了,贾姬身子太弱,月子里居然没能熬过来。”

她身边的刘彻也附和,“确实可惜,我就不给她封号了,等这孩子长大了,再由他自己追封生母吧。”

刘寿再怎么黑,那也是他的亲生儿子,随着他渐渐长大,不再成天除了吃就是睡,也懂得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世间,刘彻也就越来越疼爱这孩子,时常同陈娇吃完晚饭,也就不再出去玩乐,而是让宫人抱了刘寿在一边放着,同陈娇一起逗逗孩子,又说些刘寿身边的琐事,很有天伦之乐的意思。

陈娇左思右想,还是安排了楚服到刘寿身边,去照顾他的起居——其实也不是不无奈的,身边伶俐稳重的人实在太少,楚服之所以屡次挑战她的权威,还能维持着大宫女的位置,除了那声音对她别样的情愫,也因为她的确是很有用。

皇后又如何?陈娇就越来越经常地感觉到了寂寞。

爬得越高,身边能帮得上你的人也就越少,高山总是要比平地更空旷一些,俯视众生的时候,陈娇经常觉得自己好像在云头走路,她固然现在还漂得很稳,但要一个不慎栽倒下去,也会比任何一个人都摔得更狠。

那声音便劝说陈娇,“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就不要再做任何一件,可能会让你摔下去的事了。现在你还有什么不满足?难道你得到的还不够?”

的确,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父母的恩宠,自然不必说了,外祖母,也是她丈夫的祖母,对她的好,好到亲孙女都要妒忌。丈夫和娘家又那样贴心,两边联手,连手都不让陈娇脏,送给她一个干干净净的皇长子,进退都有了后手。自己有了嫡子,自然立贵,自己没有嫡子,那就立长……婆婆和大小姑子固然不省心,但有丈夫的偏疼,也是一个两个,都只能对她露出笑脸。

也难怪声音很有些不以为然,这一世走到这一步,已经比她当时的四面楚歌要好得多了。

“就这样下去,再过上十几二十年,天下稳稳就落到你手里了。长乐宫不敢指望,你就是短命一点,死也都是死在椒房殿里。”和陈娇说话,她从来都是荤素不忌,生生死死,说得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难道还真想折腾到长门园去,吃你的豆羮、麦饭啊!”

这些草头百姓才吃的粗粮,陈娇还真没有品尝过,她默然片晌,还想再说什么,那声音就已经劈头盖脸地喊,“去吃一顿麦饭再来说话!”

就只好传了黄门,让他出宫去到市井间买一碗麦饭回来,没想到一去就是半天,陈娇又等不及,派人到御厨内,令厨子做了一碗贡呈御览。

两碗饭没等到,倒是等到了刘彻,“今天你倒没去长信殿,我还以为能在那里撞见你。”

刘彻这一两年来,几乎每次去长信殿都要带上陈娇,像今天这样自己过去,的确相当罕见。

陈娇就笑着说,“今天又不是请安的日子,你怎么想得到过去?”

“是舅舅来了,过去和他谈谈天。”刘彻便惬意地在陈娇身边盘腿坐下,“阿寿睡醒了没有?睡醒了就抱过来玩玩。”

还是孩子气,亲生儿子,他当是玩具,闲了没事还要抱过来掰掰手脚,好似恨不得刘寿一下长成大人,可以彩衣娱亲。那声音在陈娇心底轻轻地笑起来,责怪中终于带了一点亲昵,“到了老,恐怕都是这样不正经。”

陈娇听到的却是前一句话。——田蚡虽然也没了官职,但占了个外戚的身份,还是经常进出宫廷,皇帝对他的宠幸曾经淡薄过一段日子,但她心里清楚,那是为了躲开太皇太后的怒火。如今看来,田蚡再度当红得势的日子,也已经并不远了。

其实田蚡当红不当红,和陈娇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也因此刘彻才会这么不经意地把这话告诉她,就连声音都不懂,“你干嘛要掺和田蚡和窦婴的事,窦婴都那么老了,他还能活几年?再说,大汉丞相,几个善终?你心要真好,就不该再把他往丞相的位置上推。”

陈娇不禁就叹了口气。

她不再担忧田蚡,而是又和刘彻交换起了琐碎的言语。

“天气渐渐地热了,可以把椒房殿里的厚衣服都收起来啦。他们今年给你做的那些新衣服,我往清凉殿送了几身,春陀看到了没有?”

“明年就是祖母的七十大寿了,听说诸侯王们已经开始预备礼物,咱们也不能落后……”

“开春出去狩猎,手里可要慈悲一点,免得伤了有崽子的母兽,有感天和——”

陈娇一边说,一边逗弄着刘寿的小拳头,冰一样的眉眼柔和下来,化为了一滩水,说着说着,又把头放到刘彻怀里,打了个呵欠——“困了。”

刘彻就含笑望着她,故意凶她,“天子日理万机,这种琐事,你也拿出来和我说!”

陈娇顿了顿,白他一眼,这一眼中又带了一丝冷意,好像那个傲然澄澈的冰美人,正在这一片春水一样的柔和底下载浮载沉,一旦不合心意,她依然有可能在下一瞬间,转换出无懈可击的防御姿态。

也就是因为她是这样难以接近,这样难以取悦,眼下这片刻的琐碎,就更加显得珍贵。

刘彻心里想,“贾姬的事,她虽然没有谢过我——这种事的确也不适合道谢,但心里还是明白的,娇娇终于知道,这天下谁对她最好,谁会把她护在手心里呵护。”

就好像一只高傲的猫,终于被他手心的鲜味吸引,她开始学会蹭着他的脖子撒娇了,而不像从前一样,冷不丁还要伸出爪子,在他身上留一道带血的印记,疼其实也不大疼,但却令人烦心。

他又弹陈娇脖子一下,陈娇怒道,“你再闹我——”

她又合起眼来,在刘彻怀里蹭了蹭脸,转过身去,竟就要这样陷入沉眠。

忽然间,刘彻很为从前的自己骄傲,他无法想象自己怎能在童稚不知事时,已经用一个昂贵的约定,将陈娇定下,但天子明白,若是这样一个陈娇无法栖息在他臂弯里……

仅仅是这么一个设想,一个画面,都令他打从心底泛起了暴戾,泛起了伤人的冲动。刘彻占有的男男女女虽多,但他也渐渐明白,能让他有这样一股强烈妒忌的人,恐怕这十多年内,也就只有陈娇了。

他不禁又紧了紧怀抱,令到陈娇在半睡半醒之间,发出一阵不适的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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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贾姬的丧事,宫中人是一路忙到了开春,刘彻之前提过,要放人出宫,重新采选宫女的事情,也就耽搁到了四月。

还是陈娇主动和太后提起,“阿彻年前就有这个意思,不过当时天气冷,我们都在外头,办事也不方便……”

王太后也真是服了陈娇了。

采选宫女,就意味着成百上千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要拥进两宫中来。固然不可能个个国色天香,但起码都经过初步挑选,从中涌现七八个宠姬,简直不成问题。她自己和太皇太后,还不都是这样登上后位的?

才有了一个皇长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养大,就这样气定神闲,主动提起采选的事情。刘彻都不着急,她还来着急。做得这么得体,王太后还有什么可以数落她的地方?

就连说刘彻“杀母夺子,终究是有碍人伦的事情”,儿子都理直气壮回了她一句,“母后,从小我跟您长大,很多事我也看在眼里的”。

当下就噎得王太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当年废太子是怎么去世的,母子二人心里都很有数。

为了王太后和刘彻,先帝连长子都逼死了,杀个贾姬又算什么?将来到地下,刘彻大有脸面去见先人。

也只能酸溜溜地叹一句陈娇的福气了——就是要挑她对自己的不好,都要挑上半天。

就连陈娇问她要不要派人到刘寿身边服侍,都被王太后回绝——这个孩子如今和她的亲生子也没有什么两样,陈娇自然会尽力养育,难道王太后还要挑拨是非,等孩子懂事了,告诉他自己的生母,乃是被父亲所杀?

只说,“好,好,娇娇这么贤惠,我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看来,是真的懒得给陈娇再出什么难题,和她在后宫争锋了。

平阳长公主更不用提,还在小心翼翼,为博得刘彻的欢心努力,刘寿生日,她送了好大一对玉璧,光是雕工就巧夺天工,但听大长公主说,送给大长公主的那一对,比这一对还要更好。

建元三年的春天,未央宫里的胜负似乎已很明显,而陈娇平静的日子,似乎也没有理由被任何一个人打扰。而她也就按部就班,缓缓地操办着放人出宫,采选入宫的事宜。一边办,一边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待。

也是等待,也是期待,她很好奇,这一次的卫子夫,还会不会涕泣请出。